“不!”艾娃勉强支撑着,“我没事。不要告诉别人,求你了。”
“为什么?”
艾娃从嘴里吐出了最后一口胆汁。她的头很痛,她的骨头再次感觉到了空洞。
“我不想回到医院里,沃什,”艾娃说,她坐了起来,喘着气,看着沃什的眼睛,“这件事只有我们俩知道。我会好起来的。”她挤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带着歉意的笑容。“好吧。”他说,他的话中带着愧疚感。
“我会好起来的,”艾娃说,“真的。”
直到后来,孩子们才想起了蟋蟀。开始呕吐的时候,艾娃张开了手心,蟋蟀趁机逃走了。在黑暗中,在充满担心时,他们没有看见这只黑色的大理石般的小东西,逃进了夜色中。他们也没有听见它的歌声,嘹亮的,充满生机。
原本黑暗的森林深处应该有蟋蟀和猫头鹰的叫声,但现在只有门锁链的“咔嗒”声,低沉的、带着鼻音的怒吼声,门底部动物口鼻剧烈的吸气声。
她的爸爸个子很高,肩膀宽阔,有着在黑暗中无法分辨出的黝黑皮肤,握着一支猎枪,侧身倚在前窗旁,伸着脖子以便能从更好的角度看这头动物。“你不能杀它。”艾娃的妈妈说。她突然出现在孩子身后,如同鬼魅,后来也终于变成了鬼。她用手臂环绕着女儿——她们两人站在客厅中间,像两株树木,都瘦得如同铁轨,睡衣展示出她们骨骼的棱角。艾娃的妈妈蹲在她身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而非安慰。“他不会杀它的。我保证。”艾娃说。
“我想我们得跟它讲讲道理,海瑟?”麦肯说。“亲爱的熊先生,”他以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请停止你的活动,在这个前提下,回你的家吧,喝杯啤酒。”
“你不能杀它,麦肯。”海瑟回答道,慢慢收起了微笑。
“我愿意接受其他意见,”他说,“但我觉得没有‘对熊说话的笨蛋指南’,所以我想我的选择有限。”
“你不能杀它。”艾娃学着妈妈的话。非常突然,她对熊的生命的担心,比她对它的恐惧来得更为强烈。毕竟,她只有五岁。“你不能杀它,爸爸。”她说。
麦肯还在窗前,手上拿着猎枪,扭了扭脖子,眯起眼睛,凝视着黑暗。但那时从地面上传来的沉重的声音和咆哮声肯定了事情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有一头熊试图闯进他们的家。
“它只是想要食物。”海瑟说。
“它只是饿了。”艾娃说,为熊找着支持它的行为的理由。
麦肯从窗子边走开,走向门。他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看着门缝,听着熊的吸气声、呻吟声和撞击门的声音。
麦肯从门边走开,回到窗边。窗外一片漆黑,群山的残破剪影笼罩在树的阴影下,天上有稀疏的星光。但他看不见熊,他在这儿无法瞄准它。如果他要杀了它,就必须打开门。这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艾娃,”他叫道,“你喂过这头熊吗?”
“没有!”艾娃大声说,熊用咆哮以示回应——不知是在肯定还是谴责。熊的嚎叫如此响亮又恰到好处,一瞬间,三个人都笑了。他们知道整个晚上,这头存在于世上的牙齿尖利的动物不会进入他们的家,至少今晚不会。
麦肯叹了口气,屈服了,说:“好吧。”然后他打开枪膛,卸下子弹,把猎枪靠在门边,用最响亮、最浑厚、最像警察的声音,大声喊道:“亲爱的熊先生!作为石庙镇的警察局局长,我在此命令你离开这座房子。如果你不照着做的话,我就不得不给你签发逮捕令了。这么晚了,我们不欢迎来客。”
熊变得安静下来。
麦肯自己轻轻笑了起来。“我无法相信我竟然在做这种事。”他说,转向妻子和女儿。但是在她们的脸上,他看见了类似感激的表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杀了这头熊,她们为此而爱他。
“快走吧,熊先生!”艾娃大叫,边说话边看着爸爸。他看起来很高兴,甚至是开心。“这么晚,我们不接待客人。”她说。
“餐厅要7点才开门。”海瑟大叫。然后他们都笑了起来。“早上我会为你煎鸡蛋,”她大叫,“鸡蛋和培根,或许还有煎饼,你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但你要给小费哟!”
“说到做到。”艾娃插进来,她的脸上闪着光泽。
三个人笑得喘不上气。群山之中,他们这小小的通风良好的家中回荡着响亮的发自肺腑的笑声。“跟我一起来。”海瑟说。她牵起艾娃的手,两个人一起走向了厨房。她们回来时,艾娃和海瑟都拿着烹饪用的锅和金属勺子,她们开始敲打和踏着节奏绕圈圈,半是跳舞,半是大步走,艾娃还唱着“餐厅7点开门”,跟着敲打和踏步的节拍。
麦肯捧腹大笑。
“你听见了吗,熊先生?”艾娃问,“早上你就可以吃到鸡蛋和培根了。餐厅7点开门。但现在你先走吧,大家要睡觉了!”
然后,寂静持续了一会儿,海瑟和艾娃停下来,他们三个人听着外面的动静,但只听见了沉默——熊走了。
接下来的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咯咯地笑,随随便便地聊着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大家都歪歪扭扭地睡在沙发上——妈妈抱着艾娃,爸爸抱着她俩。然后,谁都没有说什么或解释什么,三个人一起做了早餐,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做了鸡蛋和培根。他们走到森林中,离家足够远的地方,这样熊就不会经常把他们家当成可以找到食物的地方了。
“我们不应该这么做。”麦肯就说了这一句话。
大家一起清出一块地方,放下鸡蛋和培根,为了让场景看起来更完整一些,艾娃捡起一朵花,装饰了一下培根。“你觉得它会喜欢吗?”艾娃问。
“我肯定它会的。”妈妈说,微笑着。太阳爬上了群山,光穿过她深色的头发透出来,在她的头顶形成了一个光圈,当艾娃抬起头看她时,她好像是飘浮在地上的,没有依傍任何事物,但又与一切有所连接。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小纸。上面写着“用餐时间:早上7点到下午5点。周日关门”。
“世界不一定要这么残酷的,”海瑟拉起女儿的手说,“有时我们想要它变成什么样,它就会是什么样。”
第三章
沃什的外婆布兰达,总是有一种独特的与动物的相处方式——特别是狗。大家都叫她“狗狗小姐”,大多数时候,她都不觉得这是件值得生气的事,只要大家小心,别当着她的面这么叫她。如果有一只狗没有家,或者有家但是需要地方治疗,大家就会把它送到她那儿去。有时候动物被遗弃多年,就变成她家里的一分子了,这位外表威严的女士从不问,也从不抱怨。
时间堆砌,她的生活也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展开——带走了她的丈夫和女儿——丈夫死于癌症,而女儿则是被车祸夺去了生命——她有了一个叫沃什的外孙,他需要小孩需要的一切,把家变成狗舍和诊所的想法也不失为一种取得平衡的好办法。
因为她是个守旧的女人,喜欢独处,她喜欢一有人来狗就会叫起来。今天早上,它们就全力这么做了。
沃什听到外面有车门关上的声音,接下来是外婆朝他的卧室走来时鞋子踩在地板上的缓慢的沙沙声。“我会解决,”她说,看着男孩,“好像不是什么该死的记者。他们大多都明白暗示了,但是每群人中总有那么几个顽固的,有时候你就该给他们几枪。”
沃什希望外婆说这话是打个比方,但他真的无法确定。她在前门边放了一把卸了子弹的猎枪——这是种习惯,据说,她是从住在北卡罗来纳州另一边的一位坏脾气表姐那儿学来的。她把子弹放在花围裙的口袋里,她在家里时就穿这条围裙,正如她曾经有一次告诉沃什的:“这个世界喜欢偷偷接近你,你也要随时做好准备。”
“回去睡吧,休息一会儿,”她说,从沃什的房间门口走开了,径直朝走廊走去,“我会处理好的。”
“好的,女士。”沃什说。他用被子盖住脑袋,听见外婆走到房子前面时,狗叫了起来。她轻轻地拉开客厅的窗帘,窥视着外面是谁在这么早的清晨来到她的家。接着有人敲响了前门。
“见鬼。”布兰达说。但是沃什不知道她现在说的“见鬼”到底指的是什么,她每次都会说这个词。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
“见鬼。”她又说了一遍。
“你好,布兰达。”来的人说。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深沉而平稳。
“我猜河水已经涨得那么高了,嗯?”布兰达说,“高得足够把你带回这里了。恐怕我可不想这样,一点都不想。”
“你过得怎么样,布兰达?”男人问。
“玫瑰花瓣和惠灵顿牛肉,”布兰达说,“我想礼貌的做法是问你过得怎么样吧?”
沃什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地走到了卧室门口。
“你就待在那儿。”布兰达大声说。
沃什僵住了。“好的,女士。”他回答。他从出生起就和外婆住在一块儿,他知道她说什么时他该完全照做和什么时候他可以选择性地听她的话。
“好吧……”门口的男人说。
“好吧……”布兰达回应道。
“你不会让我好过的,对吗,布兰达?”
“说个我应该这么做的好理由。”
男人叹了口气。这时沃什才听出他的声音。也许是因为狗叫让他过了这么久才听出来;也许是太早了——太阳刚刚划破了天空,在新的一天里,世界还是金色的、琥珀色的、迟缓的;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已经六年没有听过这个男人的声音了。
“爸爸?”沃什叫了一下,走出了卧室。
“见鬼。”布兰达说。
沃什的爸爸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比沃什想象中的有更多皱纹。他一边脸上的伤疤——在夺去沃什妈妈生命的那场车祸中留下的印记——还在,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时候,这块僵硬的令人生厌的伤口好像会扭曲变形成新的样子。
“嘿,儿子。”男孩进入客厅时,沃什的爸爸说道。
“你回来干什么,汤姆?”布兰达说,她的声音中带着礼貌和冷酷,像冰墙上覆盖着的雪,“我想我可以猜一猜,很可能能猜对,但我还是想听你自己说。我想听听你能怎么编,像大家一样。”
“别这样,布兰达。”汤姆说。他换了个站姿,眼光越过这个女人,看向沃什。
“你过得怎么样?”沃什问。
“很好,”汤姆说,“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很帅!你现在都13岁了。”他说出了这个事实,好像在证明自从上次和儿子分开后自己一直在正确地数着日子,“我想你都有女朋友了。如果现在没有的话,那也快有了。”
“还没有。”沃什回答,涨红着脸。
“那还在挑吗?”汤姆问,他笑得很不自然,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你前面的路还很长呢,儿子。有很长时间去了解女人。”
“我想是的。”沃什说。
“你看了很多新闻,汤姆?”布兰达说,“这就是你为什么要问沃什的爱情生活的原因吗?”男人脸上的笑意退去。
“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永远都没有希望变顺畅了,是吗,布兰达?”
“这可说不准,”布兰达说,“我想这都是你造成的。这就是你做事情的方式。”
“外婆……”沃什说。
“我在努力。”汤姆说。
“你现在当然在努力,”布兰达回应,她提高了声调,“因为你想得到一些东西。”
“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那么?这么多年你都没时间来看他,而现在你来了,你看不出来我会怀疑吗?”
“我在努力。”汤姆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更坚硬了。
“外婆。”沃什说。
“你就不该来,”布兰达说,“你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
“他是我儿子,”汤姆回答道,“见鬼,布兰达,他差点死了。”
“没错,”她回答道,“你儿子差点死了,汤姆。你当时根本不在这儿。”
“外婆!”
房间里沉默下来,沃什明显感觉到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热度,仿佛门是炉子,一直关着,现在终于打开了。他的外婆趾高气扬地站着,一动不动。她绷着脸看着沃什的爸爸,好像她可以张开嘴把他吞下。
但汤姆依然站在门口,等待着,他的脑海中默默地反复出现沃什的脸。
又过了一会儿,经过几番争吵,但是,最后布兰达让步了,她同意那个下午让沃什和汤姆单独相处,只要他们不离房子太远,只要他们不坐上汤姆的车。“最远只能去你一瘸一拐能走到的地方,”布兰达对这对父子说,“医生说他没事了,但我不相信。我最不想看到的是他有什么情况,但我不在他身边。”当汤姆问她担心沃什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时,布兰达只回答了:“如果人能够预见意外,那就不是意外了,是吗?”
“我想不会的。”汤姆说。
“不要离开太久,”在他们离开之前布兰达又加了一句,“他还要去个地方。”
她站在狗屋后面,不以为然地看着沃什和汤姆走向山中的背影。通向山里,有一条不明显的小路,男人和男孩依次穿过高高的草丛向前行进。汤姆走在前面,沃什跟在后面,在他们到达山脊之前,沃什扭过头看了看外婆是不是还在看着他们,因为翻过山脊布兰达就看不见他们了。她在看着,她站得如同一座灯塔,趾高气扬,忍耐着,充满警戒。在她身后,狗叫着,扒着狗屋,等待喂食。
接着沃什和爸爸走到了山顶,布兰达消失了。
“天气真好。”汤姆说,抬起眼睛,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天很蓝,太阳明晃晃的。
“是的,先生。”沃什说。
“我真不想这么说,”汤姆说,“但我真的不知道现在要做什么。我本来希望带你去看场电影或是干点别的。或者,至少去哪里吃点什么,”他喘着气,“但,好吧,你外婆……她……”
“太想保护我了?”沃什说。
“是的,”汤姆回答,“我是想说这个。”他转过身,看着沃什,“所以现在我想我们就去森林里散散步吧。”
“好的。”沃什说。
他们沉默着走了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