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卡门需要去医生那儿进行例行身体检查,而麦肯被工作绊住了,不能陪她一起去。他总是尽量陪着她做必须为宝宝做的每件事,但就在要出发去阿诺德医生那儿和她碰面时,他接到了一个工作电话,必须马上赶到镇子的另一头去处理事情。有一个教会要进入镇子。这次事件后已经有一些宗教组织开始活动了,但是这次的这个组织更大,也更有组织。他们带来了几十个人,将要在公园中心竖起一顶大帐篷。这项工程如此浩大,参与人数众多,所以麦肯必须赶过去,哪怕是仅仅提醒一下大家,镇子里还是有警察局局长的。人们总是不时地需要被提醒一下像这样的事,麦肯知道。
再加上政府也总是烦人地要求他要在现场。工作必须要有相关的书面文件,而他还是镇上的警察局局长。
所以检查就只能艾娃和卡门一起去了。这是麦肯第一次缺席,他保证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虽然他自己想去,但也不是特别反对艾娃和卡门没有他陪同的事实。过去几年里,他一直在制造她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机会。如果有需要长途驾驶的差事,他总会搬出工作职责或者潜在的身体不适的理由不参加。然后他会站在走廊上,看着她们一起坐在车里,车子驶出车道。他会一直挥手,直到她们驶出了他的视线范围,好像他站在那儿的画面就可以在她们单独相处的时间里把她们黏合在一起。他无法保证这样做的功效,他觉得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相处得够好了。毕竟,小小的胜利还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越来越多地,从卡门的怀孕开始,麦肯把希望寄托在了宝宝身上。如果所有其他努力都失败的话,进入家庭中的新生命也将会成为连接卡门和艾娃的公共纽带。他有时会想象卡门和艾娃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子边,喂孩子吃饭,当孩子拒绝吃一些蔬菜口味的食物时,她们会一起大笑起来。在脑海中,他看见他们三个人——艾娃、卡门和孩子一起走在车道上,艾娃用一条胳膊挽着卡门,同时推着孩子的婴儿车,走向站在走廊里的他,他会朝他们挥手,等待着用手臂环绕住他们。这些是他心中隐藏最深的幻想。这些希望如此脆弱,他无法与人分享。
麦肯不知道的是,艾娃很快就挫败了他的计划。当听到爸爸不能一起来时,她就问卡门:“那沃什去吗?”
卡门并不介意沃什来充当她和艾娃之间的调解人。“沃什能一起来呀!”她总会这么说。
这些天里,艾娃和卡门离开家时总会有警察保护。扎营在车道尽头的州警察会敲敲门,当她们准备好,他就会坐进车里开路。另一辆警车会贴着卡门的车行驶。他们一驶出车道,就会看见一队人站在路边,冲开过的车喊着、叫着,问题投掷得如同五彩的纸屑。他们叫着,让艾娃告诉他们她是如何办到的。他们向卡门喊着,问为什么她和麦肯“对一切保密”。
“人们从没停止过让我吃惊。”卡门对艾娃说,车子终于开始加速,把人群甩在了后面。他们顺道去沃什的外婆家接上了沃什。布兰达的屋子那儿没有人群,审视的镜头只关注艾娃,而非她帮助过的男孩。她们一靠近阿诺德医生的家和开进镇里,就会碰见更多人,但她们两人都没有对此发表评论。这慢慢变成了她们可以假装忽略的事情。
阿诺德医生是那种快要绝种的乡村医生,他天生对所有事都非常在行,没有他煞费苦心治不好的新病或与健康有关的状况,至少,他也能减轻痛苦。他治过比卡门情况更糟糕的孕妇,他也信心满满地把她们的孩子健康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至今为止,他安慰卡门,他不会让不好的事情发生,她和孩子都会活下来。
阿诺德医生的妻子叫德洛丽丝,她在前门欢迎卡门、艾娃和沃什,端着一个装着冰茶的水罐,她的微笑像日出一样耀眼。“快进来。”她兴冲冲地说。她的脸泛着光彩。她快70岁了,走起路来有点跛,总是为丈夫的病人烹饪食物——不管他们只是来简单地检查一下身体,还是需要留下来观察几天。德洛丽丝相信食物是帮助治疗的最好方式,所以她为每个走进这扇门的人这么做。“快进来,我会为你准备好一切,”她展示了一下水罐,“还有一些橙汁,如果你们想喝的话。”她说:“我知道,对于一些人来说,现在喝茶有点早了,但我从来不相信这会早太多。”她总是精力充沛,有一种能够驱走骨骼中的时间沉淀的兴奋劲儿。她手里还端着水罐,但依次拥抱了卡门、艾娃和沃什。“我还是无法相信这些。”她说。
孩子们也拥抱了她,礼貌地点点头。
“等你们一安顿下来,我就去煮点东西。昨晚我一宿没睡,就等你们来呢。你们一定觉得我早该用那点时间提前准备些吃的了吧。”她笑起来,她在尽力让艾娃不会觉得不舒服。从这个女孩还不能走路开始,她的丈夫就在那间屋子里为她治病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的一只手放在艾娃肩上。“我就是太激动了。”她加了一句。
“你不用做任何吃的。”卡门说,然后脱掉大衣,把它挂在门边。德洛丽丝挥了挥手,不予置评,然后领着他们走进检查室。
检查室曾经是阿诺德医生七个孩子中一个的卧室,他们在很久之前都离开了,去了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这个小房间因为岁月和它的用途而充满魅力。地板和墙角有些裂缝,灯罩上有一个纸糊的雪人,给人一种感觉,在屋子里沉默的间隙,笑声可能会随时响起。
卡门自己坐到了检查桌的边缘。艾娃和沃什在远处墙边的两张小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丈夫马上就过来,”德洛丽丝说,“他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呢。”然后她看着艾娃,自豪地眨了眨眼睛,“你真的无法理解我有多自豪,你能站在我的屋子里。一个真正的治疗师!我还是无法相信。你是一个活生生的奇迹,艾娃!”这个女人的眼睛似乎跳起舞来,当她看着艾娃的时候,她等待着女孩说些什么。
“她知道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沃什说。然后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像德洛丽丝朝艾娃眨眼那样,他也朝德洛丽丝眨了眨眼睛。
“没关系,”德洛丽丝说,没有气馁,“你不用非得说些什么不可。我能想象你现在的生活,变得多厉害。”她停顿了一下,让画面充满脑海,接着说道:“你需要我给你拿些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艾娃说。
“给我杯茶吧。”卡门说。
“好的。”德洛丽丝回应道,走向门边的一张桌子,去拿她放在那儿的水罐。
“您这儿有波旁威士忌吗?”沃什问,“单一纯麦的。”他朝女人眨了会儿眼睛,终于,她听懂了他的玩笑。
“我得看看我有些什么。”德洛丽丝回答道。她离开房间,拿走了水罐,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两个高脚玻璃杯回来了,杯子里装着冰茶。但停下来倒饮料并没有转移她的兴趣。“受到这么多关注感觉怎么样,艾娃?”她问,“我在外面看见的那个是陪同的警察吗?”
“我们还都在适应中。”卡门飞快地回答。
“哦,我只能想象一下。”德洛丽丝回应,在身子前交叉着双手。她环顾了一下房间,但她的眼睛总会回到艾娃身上。
“她又不会漂走。”卡门说,朝艾娃的方向点了点头。德洛丽丝和艾娃都看着她,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这一刻的某些异样。
“我知道,”德洛丽丝回答道,声音中带着一种受伤的痛苦,“我就是太着迷了。真的是奇迹啊,不是吗?”
“是的,”卡门回答,“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她呼出一口气,说:“我想,我们都想弄清楚现在该怎么做。”
卡门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把杯子递回给德洛丽丝。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您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德洛丽丝?宝宝在捣蛋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艾娃、沃什单独说会儿话。”
“哦,当然,”德洛丽丝加了一句,“看看我,站在这儿烦了你们这么久。”她转身离开房间。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真是太荣幸了,”她说,“这一切真是太令人难以置信的福气啊!我希望你们明白。”然后她离开了。
艾娃、卡门和沃什沉默地坐着。他们听见德洛丽丝走进厨房的脚步声,他们听见冰块在茶里漂浮时的轻微撞击声。
“不会一直这样的。”卡门说。艾娃一直望着窗外,看着一大堆灰色的云层飘移而过。“人们会淡忘这一切的,”卡门继续说道,“总有些事要先解决掉,但会好起来的。”她斜倚在检查桌上,双手放在肚子上。
“她说得对。”沃什加了一句。他大口喝光茶,把杯子放在他坐的椅子边的地板上。“大家现在都很奇怪,但我觉得他们会变得不那么奇怪的。”他挠了挠头顶,就像他爸爸有时做的那样。“是啊,”他自信地说,“会变得不那么奇怪的。”
“已经没那么奇怪了,依我看,”卡门说,“也许我们都开始适应了。”她抿紧了嘴唇,想了一会儿。“就像麦肯刚把你从医院带回家时,你记得有多疯狂吧!再看看现在,我已经在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它了。我觉得一点都没有变好。每天镇里都会来越来越多的人。我从来没想过做个常规检查还得有警察跟着,”她摇了摇头,“但我觉得我们做得不错。”
“你都没跟爸爸一起来医院接我,”艾娃说,把目光从窗外移回来,“我妈妈肯定会。”
沃什本来要开始说话,但他停了下来,看着卡门。
“没关系。”她对沃什说。然后她靠回桌子上,叹了口气。“如果我去了,艾娃,”她说,“你肯定会告诉我,你妈妈会待在家里,在你到家时就准备好晚饭了。不是吗?”
“我一直陪着你,艾娃,”卡门说,“我睡在那里,就在麦肯旁边,我们都在那些该死的难受的椅子上撑着。但你那时候昏迷了,所以我想我没有证据证明。”她调整了一下倚在检查桌上的姿势:“我在做的时候,就一直知道我没有证据,但我还是做了,因为那是一个妈妈会做的事,即使是继母。”她说的时候,声音里没有怨恨和冷酷。然后她快速地吸了口气,慢慢地吐出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宝宝在踢我呢。”她说。
“我能感受一下吗?”沃什问。
“当然可以。”卡门说。
沃什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一半的距离。当走到足够近的位置时,他把手伸向了卡门的肚子。他的手接近她时,犹豫了一下。之前她让他感受过孩子的踢腿,但他的迷恋和尊崇感并没有因为重复这个动作而消失。他一直在等待她接下来引导他的手。
卡门牵起男孩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时间一秒秒缓慢地过去,直到最后,他感受到了孩子踢腿的沉闷撞击。
“太酷了,”沃什笨拙地说,拿开了他的手,“你也来感受一下吧,艾娃。”他走过去,牵起艾娃的手,把她拉到检查桌边。
艾娃犹豫着。
“这儿,”卡门说,拿起艾娃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等一会儿。”接着她们两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发生的时候,踢腿非常轻柔,如同问候。
卡门笑了起来。“你感觉到了吗?”她问。
“是的。”艾娃说。她的声音里没有了愤怒,取而代之的是迷恋。“里面真的有个人啊,”她说,“真是难以置信。太……太难以置信了。”
“它就是一切,”卡门说道,“你会感觉比之前整个人生中感受过的都要更满足。满足得你从来没有想象过,就像一切——土地、树木、天空、星星,一切都在你的肚子里。”
艾娃把手放在卡门的肚子上,卡门肚子里的宇宙又踢了一下。他们三个人都为这魔力笑起来。
“艾娃。”卡门说,还握着女孩放在她肚子上的手。
“怎么了?”
“你应该告诉我,”卡门开始说话,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艾娃的眼睛,“你应该告诉我,如果有问题的话,不是吗?如果宝宝有问题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知道的话,像那种事一样。”
艾娃什么都没说。
“对不起,”卡门说,还把女孩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但我又不觉得对不起你。我甚至不知道,如果这是种天赋的话,或者任何什么——你的天赋是怎么起作用的。但你应该帮忙,不是吗?就像你为沃什做的。如果你知道宝宝生病了,你应该帮助他,不是吗?”
在卡门脸上,艾娃看见了那么多像她一样的人。人们需要帮助,人们需要希望。人们受伤,恐惧,期望修补他们生命中破碎的事物。大家只是想得到安慰,确定他们在后半夜想象出的恐惧并不会发生。
“这就是你为什么对我好的原因?”艾娃问。她畏缩了,从卡门的肚子上抽回手。
“求你了,艾娃,”卡门轻声说,她的声音充满恐惧,“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
“我早该知道,”艾娃回答道,“你就像其他人一样。”
卡门向女孩的手伸出手去,想要把它牵回来,但艾娃已经迈开了一步。
“我觉得她不是这样的,艾娃。”沃什说。
“她只是想得到什么,”艾娃回应男孩的话,“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我曾经失去过一个宝宝,”卡门说,“他是晚上出生的,还没有活着见到日出。我试图不去想他,我试图阻挡关于他的回忆。那次怀孕很困难,就像这次一样,医生不得不给我用大量的药,在宝宝出生后。我下午才醒过来,期望见到我的宝宝。但只有我妈妈,坐在床尾的一张椅子里。我一睁开眼睛,她就开始哭,一句话也没说。”卡门擦了擦眼睛,又说:“会让人崩溃,失去一个孩子。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他们怎么微笑,不管是多久之前发生的……这种崩溃永远不会被治愈。我不确定,我还能不能再承受一次。”她叹了口气,好像终于放弃了保守秘密。
艾娃和沃什站着,看着彼此,盼望着,期待着。然后,没说一句话,艾娃转过身,离开了房间。沃什跟着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