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从这三十年来的政权起伏,人物交替上看,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的一个奇特处来,就是换来换去总在长州军阀势力的这一个圈子里。而政党的转换,更是从议会开设以后,一步一步和政权接近,便一步一步的被军阀同化。如果反乎这一个趋势的人,不是被压迫而倒,便是自己知难而退,英美式的两党对立的现象,固然不见之于日本,而法国式的小党分立的现象,亦复不见于日本的。自由党的势力,一附于伊藤,再附于西园寺。——西园寺虽是公卿,而其实是很聪明地能够顺应军阀的趋势的人——最近分裂之后,老老实实地,附到田中大将的麾下去了。进步党溃裂之后,留着一个国民党的残骸,当桂太郎出而组党的时候,大多数的议员,也都走到他的麾下。这种情形,有人说因为日本的政党,民众的基础太过薄弱,其实民众基础所以薄弱自有原因,过去许多年当中,在****笼罩之下的日本民众,的确是讴歌****而不讴歌政党政治的。这一个****的势力,到桂太郎出而组织政党的时候,已经发生破绽了。大家都晓得,长州军阀的元老,除了山县有朋之外,第一个最有势力、有资望的,就是桂太郎,他是陆军大将公爵。在日俄战争之后,日本的政权,可以说完全操纵在他的手里。何以他要舍了军事上的地位而投身于政党的活动呢?在一方面我们不能不佩服桂太郎的高明,而在一方面,我们不能不看见日本民众势力渐次勃兴。中国革命的成功和满洲帝室的崩溃,是给日本民众以最大刺激,同时给日本的军阀以最大的刺激。桂太郎这一个人,的确要算日本近代第一个有伟大眼光的政治家。他看见世界大势的移动和东方革命潮流的涌起,知道****的政治组织和军阀的政权,不能长久继续。于是乎他毅然决然,抱定造成政党政治基础的目的,跳入民众政治圈里。同时他又看见英帝国覆败的时期逼近,东方民族独立机运的勃兴。于是乘着战胜俄国的威光,同时做联德倒英的计划,可惜他到底是前时期的人,他看得见大势的激变,而看不到这个激变是从社会的根底动摇起。时代的转换,先从中心人物的转换起,天时人事,都不容他的雄飞,竟自饮恨而终。桂太郎死后,日本****之政治的代表人物,可以说是没有了。接着寺内死了,现在的田中,明明白白是军阀的回光返照。所以论日本****的时代,我以为桂太郎的死,是一个大关键。自此而后,一方面现出思想界的大变迁,一方面现出国际政治的大变动。不单日本****走下坡路,全世界的国家基础,没有一个不走进革命期的了。
第17节 中日关系与日本南进北进政策
什么叫国际关系?什么叫外交?我们要看清楚,他的基本,毕竟是在一个民族的发展,而国家仅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到得目的达到,手段的本身,便随着变革,过去民族主义会变成国家主义,国家主义会变成帝国主义,就是这个缘故。所以主张民族主义而不同时主张民权主义、民生主义,以民族平等为基础,以民权为骨干,以世界大同为目标,则其结果必定会重蹈过去一切帝国主义的覆辙。三民主义所以是解决现代人类生存问题的最完美的原则,价值即在于此。我们看日本过去的历史,在他的民族统一运动当中,同时就发生帝国主义的倾向。丰臣秀吉征韩之役,明治初年的征韩论、明治二十七八年的中日战争,明治三十七八年的日俄战争,欧战中的青岛出兵,西伯利亚出兵,这许许多多历史的事迹,都是在一条很明了的道路上行进,他是由民族主义一变而为国家主义,再变而为帝国主义。并且我们看得很清楚,他的民族主义开始的时期,已经包含着帝国主义的胎种。我们试读山鹿素行所著的《神皇正统论》,中朝事实,德川光国所编的《大日本史》,赖山阳所著的《日本政记》,我们已经很感觉到日本民族的目的,不仅在统一民族而在征服四围的民族建设大帝国了。他们心目中的“神”,就是世界全体的意识,而“神皇”的思想,就是统治世界的意识,和罗马的“该萨”,俄国的“查阿”,波斯的“沙、因、沙”,蒙古的“汗”,土耳其的“加利夫”的观念,是一些没有两样的。“继绝世,举废国,厚往薄来”,这一种世界政治道德的观念,的确是中国这一个最古的“世界国”的特色,而不是那些“强而小的民族帝国主义”所能梦见的。
但是我们始终要看见,民族生存的对象是世界。民族主义发生的时候,同时就是世界观念明确的时候。在从前没有中山先生这样崇高而伟大的三民主义发生的缘故,一则是别的民族,没有中国这样久远而伟大的历史,二则全世界一切国家的关系、民众生活的组织,没有今天这样密切而发达。所以在美洲独立的时代,有这样的观念而没有这样制度的主张,在欧洲诸国有反帝国主义的运动,有三民主义的实际趋向,而没有这样明了的意识。我们越是研究各国的历史观察,国际的交涉,民族的兴亡,越是确信总理的三民主义,不单是后来居上的政治理论,并且越是确信复兴中国国家道德的思想,是改革世界政治生活的起点。
世界一切民族的生活,到得有了交通,有了生产的交换,于是一切关系,便都是相互的了。甲国的文化,输入乙国,成为乙国新文化的资料。到了乙国新文化成了之后,又再输入于甲国,变成甲国改造的标本。如是互相影响,互相感化,互相逼迫,造成大同的基础。所以有了“车同轨”,必是会“书同文”。到了“书同文”的时代,一定会“行同伦”的。但是这一个人类文化大同的运动,在国家生活的当中,常常是用武力为推进的动力。我们看世界文化的交通,不晓得藏着多少悲惨的战斗历史。这盲目的战斗,如果是文明的民族战胜了,文化的推行,自然特别顺当而且迅速。然而历史上的事实不是如此。山蛮海寇侵夺文明民族的生活本据,残破文明民族的工作成绩,使文化的进展,一退几百千年,这样的事实,历史上不知多少。所以文明民族如果忘记“奋斗”,忘记了“武力是文化推进的原动力”,这就是“文明的堕落”。“自然”所要的,只是人类的努力,人类的生存。“自然”是大公无私的,它不单是不私于野蛮,它也不私于文明。它只要惩罚堕落,惩罚文明的浪费者,惩罚懒惰而不努力求生存的人。为生存而奋斗的,自然给他生存;为文化而奋斗的,自然给他推广文化。除此而外,自然不给他什么,也不听从他什么。
我们试想,中国和日本这个民族,地面的差异,人口的差异,都在十倍以上,而文化的差异,却是差了几千年。当中国文化的黄金时代,日本地面,还是穴居野外的生蕃,便是他所谓天孙民族的这个阶段,还不知是在何处。然而中国文化输入日本而后,不过经过一千几百年,他便造成了日本民族的统一。如果把一个日本三岛,当成一个世界来看,就是已经造成了一个大同的文化,而旁边的中国民族,一天比一天堕落。最初赐文化给日本的朝鲜,更是堕落得不成样子,如果不衰,谁敢去问他鼎的轻重。中国民族如不衰败,日本何敢起侵略中国的野心。蒙古灭宋,这是刺激丰臣秀吉的最大事实。满洲灭明,英法侵略中国,两次订盟城下,是引起西乡隆盛等的野心最大的事实。自此而后,日本的内政一天分明似一天,进取的能力,一天增加似一天,帝国主义的雄图,油然兴起,而历史上的传统政策,便确实进行起来了。
在日本维新之前,俄国的势力从北方压迫到日本来。这个时候,日本志士当中,已经生出一种防北的主张。开发北海道的政策,就是由此而起。这防北的政策,就是北进的基础,北进的道路,不用说是跟着神功皇后、丰臣秀吉以来的传统政策来的。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征服高丽,侵略满洲。在明治元二年,已经有几个很狂妄的武士,主张日俄联盟瓜分中国。后来中国的国力,一天衰似一天,满清统治能力的薄弱,已经被日本看透了。中法战争的时候,中国连战连胜,依然北京政府要忙着割地赔款,这样的情形,哪里不引动日本的轻视呢!不止此也,此时俄国势力的南下,一天紧似一天,如果日本不努力南进,他也怕唇亡齿寒,占了满洲的俄国,一定向高丽进取,以那样腐败的朝鲜王室和两班,哪里挡得起俄国的一蹴,所以他们的北进,也可以叫着实逼处此。中日战争和日俄战争两次的大战,他们也是拼着民族的兴衰、国家的存亡来的。毕竟中国和俄国,都是世界的大国,以小抗大,而且是抗十倍之大,难道日本人真是疯子,一点不会作退一步的想法?前进是生路,后退是绝路,他们也是算清楚了的。
日本开国进取的方针,不只是北进的、南进的策略,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趋势。在幕末时代,压迫日本的外国势力有两个,一个是从北方来的俄国,一个是从南方来的英美诸国。从大陆来的俄国,引起日本的北进,而从海上来的英美诸国,便引起日本的南进。其实这两个名词,还是不很妥当,我们还是说它是“大陆进取政策”和“海洋进取政策”要明显些。代表大陆进取的是陆军军人,当然代表海洋进取的是海军军人了。中日战争之后,北进的政策,被三国干涉阻止了,而南方得了台湾,成为他海上进取的基础。日本的移民政策,便随着商业的关系,拼命向海外求生路。然而生路是很少的,布满了美澳两洲的“排黄运动”,不单是阻止着中国人的求生之路,也是阻止着日本人的求生之路的。所以这若干年的当中,日本在美洲的发展,也只有挤开一些中国人,得着一点苟存的地位,并不纯为东方民族创得一些基础。太平洋的欧亚人种竞争当中,处处包含着中日民族的竞争。我们每看到日本人排斥海外华侨的言论,不惟引起我们一种愤恨的心理,并且使我们想到日本也是东方民族,何以竟没志气一至于此,真不由不替东方民族叹息了。
第18节 桂太郎
我们立脚在理论和历史两个重要的问题上面的人,我们一切的批评,只有事事根据事实,事事根据理论,我们不晓得有恩怨,不晓得有私交,不晓得有客气。我在日本有不少的挚友,不少的先辈,或者可以说,我之社会生活,在日本还多过在中国罢。但是我们到得立脚在评论国事的时候,我们不能管那些,我们只有说明事实,阐发主义。
田中大将也要算是一个很熟的朋友了,他的幕僚部下当中,更有不少的至交。我在未批评他们之先,我想附带讲一句话,就是希望他们看见了这一篇文字之后,要深刻地反省,要晓得我的叙述和批评,是顾不得世俗之所谓客气的。
民国二年的春天,总理中山先生特地访问日本,那时我随从总理做秘书,在日本六十天的时间中,一切演讲、宴会、访问、交涉,事事参与,那时一切经过,我至今还是很详细记忆着。因为那一回每事都是我做翻译,每一件事都有听两次说两次的机会。以后关于日本的交涉,总理常常命我去办,却是每一件事只有听一回说一回的机会,记忆反而减少了。
那一年在东京四十天的当中,最值得我们记忆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中山先生和桂太郎公爵的会见。桂太郎这一个人,大家都晓得,他是日本军人政治家当中,最有能力而当权最久的一个人。日本自有内阁制度以来,没有他做总理那样久的。伊藤博文组阁三次,总共不过六年十个月,他也组阁三次,却有了七年十个月之久。他第一次组阁,是明治三十四年六月到三十八年十二月。在这几年当权的当中,他所干的两件最重大的事情,就是日英同盟和日俄战争。从外交史上看,大家都晓得英国是标榜“荣誉孤立”的,在百年以来,英国没有和任何国家缔结过同盟。这一次把百年政策之一的“荣誉孤立”抛弃了。和日本联盟,这自然是他认为有民族兴衰、国家存亡的大关系,才肯出此的。至于日本,以一个东方新兴的国家,才从不平等条约的束缚下面,解放了不过十年,便和世界第一个强大的帝国结成攻守同盟,造成他战败世界第一大陆国家的历史,这真是日本民族最大的奋斗成功。不特此也,这一件大事,可以说把全世界都整个推动了。由日本战胜的结果,打破了东方民族不能战胜西方民族的催眠术。全东方的民族,都活泼地动作起来,世界民族革命的新潮,从此开始。因为俄国战败的结果,才造成英法协商和三国协商,继续五年死亡二千万的世界大战,以及俄、德、奥、土四大帝国的倒塌,都由此而起。无论是非如何,桂太郎这第一次登台四年零七个月当中的成绩,的确要算是世界史上空前的伟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