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宴席之乐】
导言
作为万物灵长,人类感受到的痛苦肯定比地球上其他生物所感受到的要多。
造物主很早就判定人类要受苦,让他一出生就皮肤赤裸无法御寒,让他的双脚不适于赤足行走,让他拥有战争和破坏的本能。而这些本能为古今中外的人类所共有。而其他动物们却未遭到这个诅咒,除有些物种因繁衍后代之需引起的争斗外,根本不知道痛苦是什么。而人类的快乐往往转瞬即逝,而且只被少数几个器官所感知。与此相反,身体的各个器官却每时每刻都在忍受难耐的痛苦。
疾病是命运对不良生活习惯的惩罚,就连最热烈、最欢乐的快感,在强度和时间上都无法补偿由诸如痛风、牙痛、风湿、排尿疼痛等,以及在某些地方保留的野蛮酷刑给人们带来的痛苦。正是出于对痛苦的恐惧让人们去追求极致的欢乐,人类能够得到的快乐是如此有限,因此总是倾心投入可以获得的种种乐趣。
出于相同的原因,人们也会设法增加欢乐的类型,对其不断改进提高。在多宗教年代,所有的快乐几百年来都被赋予了一定的神性,被认为是分别由某些天神掌管的。
严苛的新宗教迫使那些天神销声匿迹,无论是酒神巴克斯、戴安娜女神、爱神,还是宴饮之神,如今只能栖居于诗人的笔下。尽管如此,他们的神话和欢宴却保留下来,不仅见于婚礼、洗礼,甚至葬礼。
宴席之乐的起源
饭菜的产生使人类摆脱了单纯依赖水果为生的时代,从此走进了新的历史时期。将肉涂抹酱料后分而食之的过程成为家庭团聚的纽带;孩子小时,父亲将自己的猎物分给孩子们;孩子们长大后也会孝敬年迈的父母。
这种聚会最初仅限近亲之间,后来逐步将朋友与邻居也包括进来了。
后来随着人类迁徙到世界各地,疲倦的旅行者可能会与土著居民一起吃饭,并给他们讲述远方的见闻,这样就产生了热情好客以及各民族都很重视的礼仪。即便是最原始的部落也会尊重那些只吃了自己的面包和盐的客人。
饭菜推动了语言的产生,至少对语言的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美味为人们聚会创造了理由,进餐及餐后的轻松气氛也练就了人们的自信与口才。
宴席之乐与果腹之乐
上文分析了宴席之乐的起源:而宴席之乐与其前身果腹之乐必须仔细加以区分。果腹之乐是身体对食物的需求被满足后的直接而真实的感受;宴席之乐则是对与食物相关的事实、地点、物品、人等各种环境的综合感觉。
果腹之乐对人和动物同样适用,仅仅是一个饥饿和满足饥饿的过程。宴席之乐则是人类所独有的感觉,精心准备的饭菜、仔细挑选的场地、邀请的客人等都会对其产生影响。
果腹之乐的产生需要饥饿感,是以食欲为前提的,而宴席之乐则往往两者都不需要。任何宴席上,我们都可能同时体会到宴席之乐与果腹之乐。聚餐开始后吃第一道菜时,无论身处怎样的阶层,客人们都会专心品尝烹饪艺术的杰作,顾不上说话或倾听别人讲话。但当人们实实在在的饥饿感得到满足后,头脑开始变得活跃,慢慢聊起天来。这时的情况与刚吃饭时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刚开始时,人们只不过是食品的消费者,而现在则已经在宴席里展示自己的独特魅力了。
宴饮之功效
宴席之乐既不包括欣喜若狂也不包括忘乎所以,甚至不能传递祝福。宴席之乐是一种舒缓悠长的审美享受,它比任何事都能带给人们快乐。一句话,如果在席间得以尽兴,即便宴席结束,也会带给人们心灵的慰藉和身心的享受。
它对人身体的影响向大脑注入了新的活力,展平由操劳而形成的皱纹,面色也变得红润了,眼神都变得熠熠发亮,手脚也变得灵活起来;它对人精神上的影响:提高智力水平,激发想象力。使人兴高采烈,交谈生动活泼。如果拉法尔与圣奥莱尔被后人评价为智慧型作家的话,那主要应归功于流连于宴饮之乐的功效。
同时,同桌共餐有时还会给人际关系带来一些变化,如恋爱、友谊、商机、投机、影响力、鼓动力、赞助、野心、阴谋等。可以说宴饮社交与上述所有这些极端变化的事例都是紧密相关的,也解释了宴席之乐的影响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影响力也是千差万别。
工业附加值
人们为了延续宴席之乐,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
诗人们抱怨脖子太短使品尝的快感受限,有些人则因为眼大肚子小而抱憾。曾几何时,人们宁愿牺牲一顿饭来增加饥饿,以求增加进食的欢快。
最后一招是人们为了提高味觉享受所做的最大努力。但当人们发现无法超越自然规律,味觉的快感总是受到限制时,就开始退而求其次,转而追求味觉快感之外的事物,以求博闻长见。
鲜花遍插,花冠满戴,在花园的苍穹或绿意盎然的山谷宴饮,与自然融为一体。音乐及乐器也为宴席之乐增光添趣。当年腓尼基国王宴请客人,歌手菲尼乌斯给在座者吟唱古代武士的英雄事迹。同样,舞者、哑剧、杂耍,尽管男女艺人穿着各式衣服,深深抓住了食客们的眼睛,但却不影响他们的味觉享受;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不时有脱去面纱的美女给客人倒酒,如此一来所有的感官都得到了无限满足。
我本可以长篇累牍地来论证我的观点,希腊与罗马的作品以及法国古代的文献中都有很多可以为我所用。不过这些作品大多已被专家学者介绍过了,本人学识浅薄不敢班门弄斧。因此,我还是陈述已经论证过的事实。我这个通常的做法得到了读者的认可。
18世纪与19世纪
环境的变化,人类通过不同的方式寻找乐趣。同时,人们也在不停地探求全新的娱乐方式。
传统美食如此美妙,我们很容易过量食用。不过改良后的新型美味则无须担心,经过改造,新型菜肴不但可口,而且花样翻新,所含的油脂又很少,不仅不会使肠胃受累,也能很好地满足口腹之欲。用古罗马塞内加的名言就是“万物皆可食”。
营养美食确实让人流连忘返,要不是因为还需要工作和睡眠,宴席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没有谁会在意从第一口马德拉酒下肚到品尝了最后一杯潘趣酒,到底花了多长时间。
当然,这些附加值并非不可或缺。要想充分享受宴席之乐只需同时具备以下四个条件:佳肴、好酒、挚友以及充足的时光。
我常常在想:要是我能有幸参加贺拉斯为邻居摆的便宴该有多好,或者即便是那个因恶劣天气碰巧来到他家做客的人也好。餐桌摆着一只肥鸡、一只嫩羊和葡萄干、无花果、坚果等甜点,一边吃着美食,一边品着曼利乌斯葡萄酒,同时还有最亲切的诗人与我闲聊,这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美妙享受:
久别老友来造访,
雨天邻居突登门;
城里买鱼成奢望,
手把羊鸡吃不停,
饭后甜点葡萄香。
今天和明天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琐事,不妨约上三两好友一起品尝煮羊腿和彭图瓦斯腰子,配点儿奥尔良葡萄酒和寡淡的梅多克葡萄酒,然后毫不拘束地交谈。若能如此,人们一定会全然忘却世上还有更美味的珍馐和厨艺大师的存在。
即使饭菜不可能总是最美味的,但其配套环节却必须精益求精。酒水质量欠佳、仓促而至的客人以及席间阴郁的表情,只为果腹的话,则毫无宴席间之乐可言。
轶事一则
说到这里,有些心急的读者可能会问在1825年到底怎么才能享受宴席之乐的极致呢?下面我就来回答这个问题,亲爱的读者洗耳恭听吧,受美食女神的启示,我的话将会永世流传:
客人不能少于十二人,这样谈话才能连贯,不冷场;
客人从事各不相同的行业,但口味相似,相聚时可免去令人厌恶的礼仪和俗套;
餐厅要有良好的照明,桌布应该洁白无瑕,室温应保持在华氏六十至六十八度之间;
男客人应睿智而不虚饰,女人应妩媚而不轻浮;
饭菜数量不宜过多,但品质要上乘,每种葡萄酒都要品质俱佳;
菜品要先上浓重的后上清淡的,葡萄酒要先上清香的后上浓香的;
上菜的速度要慢,晚餐是一天中最后一项工作,尽量让客人用餐时就像旅途即将结束那样轻松;
咖啡应该是滚烫的,酒水应由行家来挑选;
客厅面积应足够大,应能让好打牌的客人玩牌;还要为喜欢聊天的客人留下足够的空间;
客人应该充满魅力、彼此喜欢,令其坚信晚宴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享受;
茶不宜太浓,吐司上的奶油涂得很精心,潘趣酒中各种成分的比例要恰到好处;
11点以前不要散席,但应在午夜保证每个人上床就寝。
达到了上述要求的宴席都可堪称典范,如果其中有几项达不到的话,宴席之乐就会相应有所折扣。我曾说过宴席之乐必须有充足的时间。我将详述本人参加过的一次最长宴席的经历,以答谢读者的厚爱。
巴克大街南端住着一户家人:七十八岁的医生、七十六岁的上尉以及他们七十四岁的妹妹珍妮特,他们是我的亲戚。每次我去看望他们,都会受到热情的接待。
一天,迪布瓦医生踮起脚尖冲我的肩头来了一拳,冲我说:“嗨!你整天夸口你做的奶酪烧鸡蛋,害得我们一想起来就流口水,我们可不想再等了!这两天就要去吃你做的早餐,上尉和我想知道它究竟味道如何。”(这事发生在1801年,记忆中他就是这样开玩笑地向我叫板。)
我回答:“非常乐意,我会亲自动手制作。您的提议令我倍感荣幸。明天上午10点见,不见不散,准时开席。”
第二天,我的两位客人如约而至,他们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非常仔细,还抹了香粉。两个小老头精神矍铄、腰板笔直。
看到已经准备好的白桌布、三个座位前摆放的牡蛎和柠檬,他们不由得喜笑颜开。每个人面前的牡蛎都有两打之多,中间放一个金黄光亮的大柠檬。在餐桌两端放着两大瓶苏玳白葡萄酒,除了瓶塞外其他地方被擦得干干净净,而瓶塞则向客人们表明了它历经了多少岁月。
在那个年代里,每天人们早餐要消耗数以千计的牡蛎!想当年,他们经常与修士们出去吃牡蛎,一顿至少吃掉十二打;此外他们也与骑士们吃牡蛎,骑士们永远喜欢吃牡蛎。我不由得要像哲学家那样感叹:即使时间能改朝换代,它却很难改变吃牡蛎的这样一个小小习惯!
在品尝过这些鲜美的牡蛎之后,接下来上的是烤腰子和一坛松露肥肝酱,然后就上了我的奶酪烤鸡蛋。将所有配料备齐后放入火锅,然后将火锅架在桌上的酒精炉上。我亲自动手为他们制作,两个表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每个动作。
这道菜把他们完全征服了,他们坚持向我索要配方,我只好答应。与此同时,我给他们讲了两个相关的逸事,或许读者能在别的地方看到。吃完这道菜后就上了鲜水果和果脯,以及一杯纯正的迪贝卢瓦式的摩卡咖啡(此种咖啡刚刚为人所知),最后上了两种不同的饮料:排毒酒和去火油。
吃完早餐,我提议做些活动,于是带他们在我的房里转了转。房子虽然谈不上高雅,但却宽敞舒适,屋顶的镀金装饰年代可追溯至路易十四时期,对我的客人来说绝对是个不错的环境。
他们还参观了我表妹雷卡米埃夫人半身像的黏土原件以及她的小塑像,其中半身像是希纳创作的,而小塑像是奥古斯坦的作品。他俩都被塑像深深地吸引住了,医生简直就要把他的嘴唇贴到塑像上,而上尉更加轻慢,我不得不出面制止他们,如果欣赏者都像他们那样的话,那尊半身像丰满的胸部就会遭受与罗马圣彼得像一样的命运。信徒的亲吻已使圣彼得像的脚趾破坏严重。
我还给他们展示了一些古代雕像的仿制品,还有一些绘画,以及我收藏的枪械、乐器、法国和其他国家作者的作品。在这次让他们长见识的参观中,也没有忘记去我的厨房看看。他们在厨房里见到了我的节能汤锅、荷兰烤箱、旋转烤肉叉、蒸气锅等。他们仔仔细细地将这些厨具研究了一遍,赞不绝口,要知道他们的厨房从摄政王时期就一直没有什么改变。
等我们回到客厅的时候,墙上的大钟敲了两声。医生说:“糟糕,午饭时间到。珍妮特妹妹该等急了吧!我们得立刻赶回家。我一点儿也不饿,不过我想喝汤,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如果有一天不喝汤,我就会想起罗马皇帝提图斯的话:一天的日子又白过了。”
我回答:“亲爱的医生,为何舍近求远呢?我派人告诉你妹妹,就说你们陪我共进晚餐了。不过得提前讲好,仓促准备的晚宴肯定有不周之处,还请二位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