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琳在狂奔。恶霸紧紧跟在后面,他们在胡同里追着她跑。前面是个死胡同,一面巨大的墙,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朝它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加快了速度,这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建筑模糊地飞过。她能感觉到风急速地吹着她的头发。
当走近时,她纵身一跃,只跳了一下,就站到墙的顶部,一堵三十英尺高墙的顶部。又是一个纵身飞跃,她跳到了空中,三十英尺,二十英尺,她双脚稳稳地落在了混凝土上,接着继续奔跑,奔跑。她觉得自己很强大,立于不败之地。她的速度快多了,她觉得自己能飞起来。
她低下头,眼前的混凝土变成了草——高高的、随风摇曳的绿草。她跑过一片草原,在阳光照耀下,她认出这是她早期童年的家。
在远处,她能感觉到,她的父亲站在地平线上。她奔跑着,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他。她能越来越清晰地看见他。他灿烂地微笑着,张开了双臂。
她渴望再次见到他。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但是,当她越来越近时,他却越来越远。
突然,她开始下坠。
一扇巨大的中世纪大门开了,她进入一所教堂。走下一个光线昏暗的过道,两侧火炬燃烧。一个布道台前,一名男子背对着她,跪着。当她走近时,他站起来,转过身。
这是一位牧师。他看着她,脸上充满了恐惧。她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她越靠近他,越觉得停不下来。他害怕极了,冲着她的脸举起了十字架。
她扑向他。觉得自己的牙齿在变长,太长了,看着它们扎入了牧师的脖子。
他尖叫着,但她并不在意。她感觉到他的血液通过牙齿,流入自己的血管,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感觉。
凯特琳从床上坐直了身子,用力地呼吸。她看着周围,迷失了方向感。早晨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
最后,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她抹掉了太阳穴两边的冷汗,坐在床边。
四下里一片静默。从阳光来看,山姆和妈妈一定已经离开。她看了看表,八点十五分,看来确实不早了。她很开心第二天就迟到。
真够可以的。
她很惊讶山姆没有叫醒她。以往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有让她睡过头——他如果先离开,总是会叫醒她。
他一定是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
她瞟了一眼手机,手机安静地躺着。她忘了充电。算了。反正她也不喜欢跟人说话。
她从地上拿了几件衣服匆忙穿上,并用手梳了梳头发。她通常会不吃早点就出门,但今天上午,她感到口渴。异常口渴。她径直走向冰箱,抓起一瓶半加仑的红西柚汁。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狂躁下,她撕下瓶子顶部,就着瓶口一饮而尽。直到喝完了半加仑,才停下来。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瓶子。她全喝光了?平时,她喝水从来没有超过半杯。她看着自己抬起一只手,捏碎了纸板空瓶,将它揉成一个小球。她不明白血管里的新生力量是什么。但这力量却令人兴奋,又害怕。
她还是觉得渴。还很饿。但不是对于食品。她的血管还拼命地想要更多的东西,但她无法理解那到底是什么。
*
看到学校的走廊如此空荡,与昨天截然相反,让人觉得有些不习惯。现在是上课时间,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她瞥了一眼手表,八点四十分,还有十五分钟第三堂课就结束了。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进去,但是,话又说回来,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了。于是,她穿过走廊走向了自己的教室。
她停在教室门外,能听到老师的声音。她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进去。她讨厌打断别人,因为那会让自己显得如此突兀。但她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开了金属质地门把手。
她走了进去,全班都停下来,抬起头看着她,包括老师。
教室里一片安静。
“小姐……”老师忘了她的名字,于是走到她的课桌前,拿起一张纸,念道:“……潘恩。新来的女孩。你迟到了二十五分钟。”
她的老师,一位严厉的老年妇女,低头瞪着凯特琳。
“你想说点什么吗?”
凯特琳犹豫了。
“对不起?”
“这还不够。也许你以前的学校可以接受迟到,但在这里是一定不能接受的。”
“无法接受。”凯特琳说,然后马上就后悔了。
尴尬的沉默充满了整个教室。
“你说什么?”老师问,语速很慢。
“你说‘不能接受’的意思就是‘无法接受’。”
“欧——死定了!”教室后面一个吵闹的男孩大声喊道,全班爆发出一阵笑声。
老师的脸变得通红。
“你这个小混蛋。现在就去校长办公室报告!”
老师走过来,打开凯特琳旁边的门。凯特琳离她只有几英寸远,近到足以闻到她廉价的香水味儿。“给我出去!”
若是往常,凯特琳会乖乖地走出房间——事实上,她从来没有违抗过老师的命令。但是这次,她体内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些她并不完全理解的变化,她感觉到内心对抗的蔑视情绪在上升。她并不觉得她需要尊重任何人。她不再感到害怕。
相反,凯特琳站在那里,无视老师,慢慢扫视了整个教室,寻找约拿。房间里挤满了人,她一排排扫视着,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潘恩小姐!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凯特琳挑衅地回头看了看。然后,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门被用力关上了,然后听到教室里含混的喧闹声,随后听老师吼了句:“安静下来,上课!”
凯特琳继续在走廊里走着,徘徊着,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里。
她听到了远处有脚步声,一名警卫出现了,径直朝她走来。
“通行证!”他离他还有二十英尺,便喊道。
“什么?”她回答道。
他走近了。
“你的通行证在哪儿?任何时候你都应该把它放在显眼的位置。”
“什么通行证?”
他停下来,检查她。这是一个丑陋的,看起来很刻薄的男子,额头上还有一颗巨大的痣。
“没有通行证就不能在大厅走动。你知道的。证件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他拿起对讲机,对里面说:“十四号侧楼有人违反大厅通行条例。我现在把她带过来拘留。”
“拘留?”凯特琳问,困惑极了,“你——凭什么?”
他粗鲁地抓住她的胳膊,拽住她走下大厅。
“闭嘴!”他厉声说。
凯特琳不喜欢他的手指扣着自己的手臂,像拉小孩子一样拉着她。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升高。她感觉愤怒马上就要来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或者为什么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她知道,她马上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或暴力了。
在一切为时已晚之前,她不得不制止这股愤怒。她用尽了所有意志使之停止。但只要他的手指仍然抓着她,这感觉就不会消失。
在全身能量未满之前,她迅速抬了下手臂,便看见他的手飞离了她。警卫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
他盯着她,吓了一跳:一个这么小个子的女孩居然只是轻抬了下手臂,就把他甩了几步远。他在愤怒和恐惧之间动摇。她看得出他正在犹豫是要攻击她还是后退。他把手放在了皮带上,上面挂着一大罐胡椒喷雾。
“小姐,如果你敢再动我一下,”他愤怒而冷酷地说,“我就不客气了。”
“那就不要抓着我的手了。”她挑衅地回答道。她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她的嗓音已经改变,变得更低沉,更原始。
他慢慢把手从喷雾器上移开,屈服了。
“走在前面,”他说,“沿着大厅走,然后上楼。”
*
警卫把她带到校长办公室拥挤的入口处,这时他的无线电又响了,他急急忙忙往另一处走去。走之前,他转过身来对她厉声说:
“不要让我在走廊里再看到你。”
凯特琳转过身去,看见十五个孩子,大小年纪的都有,或坐着,或站着,都像是在等着见校长。他们看起来像是不良少年。他们正在被审问,一次进去一个。一名警卫在旁边看守着。但似乎很漫不经心,不时地打着瞌睡。
凯特琳不喜欢等太久,她肯定更不喜欢见校长。的确,她不应该上课迟到,但也不至于遭这种罪。她已经受够了。
走廊门开了,警卫这次又拖来了三个孩子,他们一边打着架,一边还在互相推推搡搡。这个小小的、拥挤不堪的等候区随之混乱起来。接着铃响了,透过玻璃门,她看到走廊里人满为患。现在里外都一片混乱了。
凯特琳看到了机会。门打开的时候,她闪身经过另一个孩子,溜进了大厅。
她赶紧回头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迅速穿过稠密的人群,来到对面,然后拐了个弯儿。她再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人跟来。
她安全了。即使警卫注意到她不见了——当然这也不一定,因为她从来没有被审问,她已经走远,也无法被追上了。她急忙加速走过大厅,拉开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朝食堂走去。她必须找到约拿。她必须知道他是否没事。
食堂里挤满了人,她快速地沿着过道上上下下找他。什么都没有。她又走了一次,这回她慢慢地扫描每一张桌子,还是没找到他。
她后悔当时没有回去找他,没有检查他的伤口,没有叫救护车。她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受伤了。也许他此刻正躺在医院里。也许他都不会再回学校了。
她沮丧地抓起一盘食物,找了一张能清楚看到餐厅大门的桌子,坐了下来,她几乎没有吃东西,而是看着每一个进来的孩子,每次门被推开的时候,她都希望看到他的身影。
但他没有来。
上课铃响了,随即,食堂空了。不过,她还坐在那里等着。
什么都没有等到。
*
学校的放学铃声响了,凯特琳站在分配给她的更衣室前。低头看着手上的一张纸,纸上印有门锁密码,她转了转把手,拉了一下。门没有打开。她低下头,然后又试了一下。这一次,门打开了。
她盯着这个空空的金属储物柜。门的背面到处都是涂鸦。也好,要不然就真的是空得什么都没有了。她觉得沮丧。她想到了以前的其他学校,那时,她会急着寻找自己的更衣室,记住密码打开它,会在门边贴杂志上剪下来的男孩图片。这是她获得一点点控制权的方式,这让她感到舒服,让她在学校找到一席之地,葆有一些熟悉的东西。
但是自从某个时刻开始,大概是几所学校之前,她变得不那么热心了。她开始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因为就算装饰得再好,或早或晚,她总是要搬迁,离开那里。她越来越晚装点更衣室。
这一次,她甚至不想理会。她砰地关上了门。
“凯特琳?”
她吓了一跳。
距离她一英尺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是约拿。
他戴着大墨镜。她看得出墨镜下是肿胀的皮肤。
她很震惊地看他站在那里,内心激动不已。其实,她很讶异自己居然这么高兴。一股温暖而紧张的感觉汇流到腹部。她觉得喉咙干渴。
她无数次想问他:他是不是顺利回家了,有没有再次遇到那些恶霸,当时有没有看到她在那里……但不知何故,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嘿。”她能想起来的就这一句话。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今天在课堂上我没遇见你。”她说,旋即后悔自己的话。
真蠢。你应该说:“今天在课堂上我没看到你。”“遇见”听起来很绝望。
“我迟到了。”他说。
“我也是。”她说。
他转过去,看起来有点不舒服。她注意到,他的中提琴没有在身边。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一场噩梦。
“你没事吧?”她问。
她指了指他的眼镜。
他伸出手,慢慢把它摘下来。
他的脸青紫肿胀。在额头和眼睛旁边还有伤口和绷带。
“我好多了。”他说,似乎很尴尬。
“噢,我的天。”她说,感觉看到的有点惨不忍睹。她知道,她曾帮助过他,没有让他受到更大的伤害,这样至少应该让她感觉好一点。而相反,她责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早一点到那儿,为什么之后没有回去,但之后……事情已经发生了,记忆已经一片模糊。她甚至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我很抱歉。”她说。
“你听说了是怎么回事?”他问。
他那明亮的绿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觉得他像是在试探她。好像他试图让她承认当时她就在那里。
他当时看到她了?不可能。他已经昏迷了。难道没有?难道他或许看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她要不要承认自己曾经在那里?
一方面,她非常想告诉他,她是如何帮助他的,以赢得他的认可和感激。另一方面,她又没有办法解释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没有办法不让自己听起来像一个骗子或者某种怪物。
不,她想,你不能告诉他。你不能。
“不,我没有听说。”她撒了谎,“我在这里都不认识什么人,不是吗?”
他停顿了一下。
“我被群殴了,”他说,“在从学校走回家的路上。”
“我很抱歉。”她又重复了一遍。她听起来像一个白痴一样,重复着同样愚蠢的句子,但她不想说任何有可能透露真相的话。
“是啊,我爸气得要死,”他继续说,“他们拿走了我的中提琴。”
“那真讨厌,”她说,“他会不会给你买一个新的?”
约拿缓缓地摇了摇头:“他说不能。他买不起。我真应该小心一些的。”
凯特琳一脸关切的神情:“但我记得你说过,那是你离开这里的门票啊?”
他耸耸肩。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不知道。”
“也许警察能找到它。”她说。她当然记得,它被打烂了,但她认为,这样说能够向他证明,她对这件事不知情。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好像在试图判断她是否在说谎。
最后,他说:“他们把它砸烂了。”他停顿了一下:“我想,有些人就是觉得自己需要摧毁别人的东西。”
“噢,我的天,”她说,努力装出不知情的样子,“那太可怕了。”
“我爸爸很生气,我也没有争辩……但是,我不是那样的人。”
“真是些流氓。也许警察会抓到他们。”她说。
约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事真奇怪。警察已经找到他们了。”
“你什么意思?”她问,努力让自己的话听上去让人信服。
“我在巷子后面发现了这些家伙。他们被打得比我还惨。甚至一动都不能动,”他的笑容更明显了,“有人给了他们点教训。我想真的有神灵。”
“这太奇怪了。”她说。
“也许我有一个守护天使。”他说,仔细地看着她。
“也许吧。”她回答。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仿佛在等待她自愿说点什么,暗示点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
“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终于,他开口了。
他俯下身,从背包里拿出一件东西,并举了起来。
“我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她震惊地盯着它。这是她的日记本。
她觉得脸颊顿时变得通红,她接过来,一边高兴它回来了,一边也担心这个证据表明,她当时就在那里。他现在肯定知道,她在撒谎。
“这里面有你的名字。它是你的,对不对?”
她点点头,查看着日记本。所有的都在。她已经忘记了这本日记本。
“有一些散页。我把它们全部收集起来,放了回去。我希望我找全了。”他说。
“没错,全在这儿了。”她轻轻地说,有些感动,有些尴尬。
“我跟着散落的页面寻找,有趣的是……他们带领我一直走下小巷。”
她继续低头看日记本,避免看他的眼睛。
“你觉得你的日记本是怎么到那里的?”他问。
她看着他的眼睛,尽量不流露任何表情。
“我昨晚走回家,在什么地方把它弄丢了。也许他们捡到了他。”
他端详了她一下。
最后,他说:“也许吧。”
他们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一片安静。
“最奇怪的是,”他继续说,“在我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我发誓我在那里看到你了。你站在我面前,喊着让那些家伙离我远点……这是不是很疯狂?”
他凝视着她,她也看回来,直视他的双眼。
“我必须要很疯狂,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她说道。尽管如此,她的嘴角还是挂上了浅浅的微笑。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大笑了起来。
“是的,”他回答,“你得很疯狂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