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担心了,流传中的杀人狂虽然已经杀了两个女子,但并不能证实他只杀女人,也许他躲在厕所里,会对每一个进入厕所的人下手。
杨弋就此失踪了,报了案,但没什么用。吕老师陪着我在派出所做笔录时,我只能说杨弋去上厕所了,然后就没有再回来。
两周后,他被人发现关在一家废弃厂房的工具室里,像条狗一样被锁在暖气管上,浑身赤裸,大小便遍地。他被救下后,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经过,其中的细节,只有警察知道。
警察根据他对施暴者的描述,在纸上画了一只蜘蛛,过了两个月后,蜘蛛男在另外一个城市被逮住了。该人是学校施工方的雇佣人员,事情败露后逃跑了,被抓后判了无期,此事便画上了句号。
没人追究我为什么撒谎,也没人过问当初我的笔录。大概人们忘了,又或许觉得小孩子的话,总会有出入的,不值得去追究。
吕老师在课堂上神色凝重地说:“杨弋同学,他被坏人欺负了,但他也很勇敢。我们大家要关心他,鼓励他,要让他感受到温暖。”
于是温暖从四面八方袭来。一下课,教室后窗便聚满了踮起脚尖的学生,都想看一看杨弋长得啥模样。走在校园里,总有人聚拢起来,跟在杨弋的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个坏人往他屁股里撒尿呢。”
杨弋受不了,只能待在教室里,终日沉默寡言。
我常常陪他一起上学放学,跟他说说话什么的,但他有些心不在焉,好像丢了魂一般,常常愣愣地望着远处发呆。我并不知晓那个坏蛋对他做了什么,应该是打他了吧。如今想来,他受了那么大的虐待,还能在初中校园的冷讽热嘲中度过而没有疯掉,真是不简单的人。
杨弋的热度慢慢降温了,又过了两年,杀人狂重出江湖,一口气杀了四个女人。这下子杨弋的事情就几乎没人再提起了,大家一样对杀人狂充满恐惧,恐惧让杨弋变成了我们当中的一员,没有谁觉得他跟我们有何不同。我们聚在一起讨论杀人狂,交换各种版本的谣言,还互相交换磁带,我喜欢听“枪花”乐队,杨弋比较喜欢听“没他累克”乐队。
杀人狂杀掉的其中一名女子,距离我家不远。女子遇害前几日,我似乎曾见过他。
那一晚,我记得我拿着垃圾出了家门,在垃圾点那里扔掉垃圾后没有马上离开。我站在一棵树的后面,点了一根烟,那时我刚学会抽烟,自然不敢在家里抽。
那个被害女子从我眼前经过,拐进了一个路边家属楼的单元内,随后一个穿棉大衣的人走了过来,他戴着棉帽,捂着口罩,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他在女子家门口徘徊了会儿,然后走进了单元门。没多久,他又出来了,来到我藏身的树前,驻足了老大一阵。雪花在夜空里飘舞,我冷得牙齿碰在一起直打哆嗦,也不知道他发现了我没有。
后来我受不了了,从树后面出来,拔腿向家的方向奔去。我拼命地跑,似乎听见他从后面追了上来。
我猛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我坐在地铁里睡着了,广播里正在报站名:“江南西站到了……”故乡那些个寒冷的冬天消失了,这里是广州,几乎从不下雪。
环顾车厢,许多人的脸上挂着疲惫。
3
肖雅正在楼门口等我,看见我后,她轻轻拍了拍腹部,向我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只有我能懂的谜语,天!多么幸福的时刻,怀孕的肖雅在等我,等我回家做饭给她吃,哦,是给她们两人吃。
上楼梯时,我们走在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女人后面。肖雅故意掐我的屁股,我不断地将她的手打掉,她则偷偷笑着。
“别闹。”我低声说了句。前面的老女人听见了,回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不屑地继续向上走去。
肖雅捂着嘴笑了,我们继续上楼,回到我们的小屋。
晚餐我做了酸菜鱼,这是因为肖雅肚子里怀的有可能是个女孩。同时我还做了辣炒肉,这是因为肖雅怀的也有可能是个男孩。我喝着啤酒,看着肖雅像猫咪一样吃鱼,将刺吐到烟灰缸里,根本不需用手。
我很想告诉她今天杨弋来我的诊所了,还想跟她说说我和杨弋共同做过的那个梦,但想了想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我不想破坏这幸福安逸的时刻。
然而幸福时刻总是短暂的。吃完饭后夜幕降临,肖雅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打瞌睡时,我坐在电脑前上网,一边陷入了忧虑之中。
肖雅已经怀孕了,不能出去找工作,而诊所开业以来,收入一直勉强抵消开支。以前,当我在彗心医院做咨询师时,感觉这一行很简单,只需要搞清顾客内心困扰什么就行了,然后针对此心结进行开导安慰。我说过,心理咨询师不过是陪人谈谈心,糊弄点钱罢了,幸好大多数人头脑简单,乐意将自己的内心展示出来。等到我独自开诊所后,人们突然一下子变得复杂精明起来,面对我的提问躲躲闪闪,让我无法抓住问题核心。这让我很郁闷。
“老公!”肖雅在那头喊我。
“咋了?”
“国庆节回我家,过年时回你家好不好。”
“好啊。”我心不在焉地答道。距过年还有六个月,这六个月要是诊所没什么起色的话,恐怕到时候我就要跟肖雅留在白银了,随着孩子的出生,从此困一城终老了。
一副生活场景栩栩如生地浮现眼前,我可以在白银公司职工医院谋得一份工作,我父亲很早前就跟我许诺过。我将穿着白大褂,装模作样地给那些工人做心理疏导,询问他们跟老婆的做爱频率,然后把一切问题都归结到性上,据我看来这是百试不爽的灵药。肖雅可以承包医院的小卖部,挺着大肚子坐在柜台后玩手机。她的家在湖北,据她说她很怕冷,在湖北时每到冬天都会出冻疮,那么她到了白银,在天寒地冻的西北怎么能活下去?
何况还有那个杀人狂,至今没能逮到。
电脑下方有个貌似医生的头像在闪烁,是肖雅的聊天软件,我点开来看了看,对方发来消息说:“您好,我是彗心医院网络服务部,感谢您来我院做心理咨询,想就您对我院服务的满意度,做次回访,请问方便吗?”
肖雅什么时候去彗心医院了?难道她也去做心理咨询了?这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我打开浏览器,搜寻了一下上网痕迹,果然在彗心医院的网站上找到了预约记录。记录显示时间是一个月前。
她有什么必要去做心理咨询?我愣愣地对着电脑发呆,她就算有什么心理上的压力,也完全可以找我啊。而且,她根本就没跟我提过她去做心理咨询的事。
我的手放在键盘上,打算跟彗心医院的客服聊聊,但手指僵持了半天,还是放弃了。
上大学时,我的老师在课堂上教育我们说:“现代社会里,所有人都在精神上存在着不健康,都需要引起重视,所以我们不能把心理治疗看做是难以启齿的,而应该是正常的。”
彗心医院的院长,我的老板赵文渊也总是说:“来做心理咨询很正常,我们决不能在工作中把他们当做病人。”
就连我也常常对顾客说:“来来来,咱们聊聊,其实没什么病,你就是心里话没处说去而已。来吧,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有这种心理的?是从给你女朋友口交以后开始的吗?”
是啊,太正常了,我接触过的那些顾客,很多只是因为工作压力、夫妻矛盾积累所致,只不过需要一个人谈谈心罢了。
一个月前,肖雅刚刚得知自己怀孕,这种情况下她一定有所顾虑,我们的生活还不稳定,未来不可预见。孕期的女人大多心理上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去咨询一下也是很正常的。
她为什么不找我来咨询?笑话,如果有些话能对我讲,那她就根本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我把电脑上的记录全都删除了,一切都过去了。
作为心理医生,我对此再清楚不过了,每个人都有隐私,即便相亲相爱的两个人,也有不能说的隐私。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去探究,忘了它。你要想刨根问底,那是在挑战人性。
我起身,来到沙发前,将睡着的肖雅轻轻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她像只猫咪,嘟哝了几下,又睡着了。
爱情就是一见钟情啊,你看到一个人,虽然你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不知道这个人的过去,但你就是知道这是你长期等待的那个人。
大学时我组了一支乐队,每天晚上在学校附近的酒吧里演出,有一晚,杨弋和几个人来到酒吧看我们演出,其中就有肖雅。
肖雅留着短发,穿着精干的牛仔衣,一度让我以为是个男生,后来她开口说话后才发现是个女孩。交谈了几句后,我发现她是那么有女人味,一下子就爱上她了。一个外表像假小子的女孩,却极富女人味,我就喜欢这样的。
那晚我唱了许多“枪花”的歌,当然包括那首著名的“don't cry”,唱的时候当然不忘看着台下的肖雅,结果看到她和杨弋在耳语。
那一刻我立刻决定,要干掉杨弋,得到肖雅。
杨弋是个安静的美男子,个子要比我高,沉稳优雅,不过我相信肖雅更喜欢我这种类型的人。何况,他们两人当时并非恋人关系,只是在这种关系的外围徘徊,随时有可能滑入。
当晚我哗众取宠,故意唱跑调的歌,用啤酒杯当烟灰缸,再把它一饮而尽。所有肖雅输的酒,我都不由分说抢过来干掉。我像只发情的极乐鸟一样,拼命在她面前跳舞,终于让她对我引起了兴趣。
对不起杨弋,你是个安静的美男子,你应该有个长发温顺的女孩做你的女友,肖雅是我的菜,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就知道她是我的。
认识肖雅两个星期后,我带着一束花和一盒杜蕾斯,跑到肖雅所在的学校,去向她求爱。她接受了我的鲜花,接受了我的亲吻,却把那盒杜蕾斯塞回到我的口袋里。
她说:“我是喜欢你,但我不能让杨弋难过,他喜欢我,而且他还是我的好朋友。再让我考虑考虑好不好?”
“考虑什么呀?没事的,他能理解,我去跟他说。”
“别别!你要这样我就不理你了啊。”
我急了,脱口而出:“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他、他是个同性恋。”
我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谎言张口就来的习惯啊?面对肖雅惊愕的眼神,我只能把谎言编造下去。杨弋成了同性恋,他之所以把肖雅当做好朋友,那只是因为肖雅男性化的外表引起了他莫名的好感而已。一个同性恋者,他怎么可能成为肖雅的男朋友呢?
肖雅当然不信,她要亲口问问杨弋,几天后,她告诉我,杨弋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了。
结果令我震惊,我不相信杨弋真是同性恋,也许他出于友谊,把肖雅让给了我?但他确实退出了,对!退出了。
有一天,杨弋突然约我出来,坐在校园某处的啤酒摊上,神色严肃地问我:“你最近有没听说什么?”
“什么?”
“关于我的一些传闻。”
“你的什么传闻?”
他恼怒地敲着桌子,低声且艰难地说:“就是……咱们上初一时发生的那事,那个案子……”
我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这件事我们之间从不会提起,现在他被迫提起来,窘迫之态可想而知。
关于那个蜘蛛一样的男人,那件囚禁性虐儿童案,我的确没有听见它们在流传,最近一段时期,我和肖雅打得火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了解。
“我真的没有听到,真的。”我说。老天作证,我这句话可是大实话。
他懊恼地闭上眼睛,皱起了眉头。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关于这件事已经在校园里传播开来,一些旧日的新闻和剪报被整理起来,形成了一个帖子,在学校论坛上被热议。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杨弋。
这件事对他影响很大,原本他很有可能当选为学生会主席,但他的对手利用这个帖子大造声势,让他一下子失去了很多支持者。他一下子不被人看好了,所以他只能当一个普通人,混两年毕业后,滚到社会上处处碰壁,最后回到家乡默默无闻躲在某个旮旯。那些保研啊,留校啊什么的,都将与他无缘。
如果回到家乡,他可能连个称心的老婆都找不上。在小城市,如果你想娶某人为妻,对方会发动人肉攻势,把你的过去搞得清清楚楚,这才会考虑你是否配娶他家的女儿。
我很同情他,真的,我替他感到难过。
“这事不是我干的,真的,我也不清楚咋回事。”
“我问问不行吗?”他大声地一句,眼睛有些红,嘴唇还在发抖。
转瞬,他又恢复了常态,摇了摇头说:“对不起,别往心里去。”
他摇晃着身子离开我,向宿舍方向走去。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姿势很古怪,好像有看不见的蛛丝粘着他,操控着他往前走。那只蜘蛛,正在暗中窥探他。
不久,那些流言开始钻进我的耳朵里了,愈演愈烈,带着深深的恶意。
杨弋没能当上学生会主席,人人躲着他,连老师们都不像以前那样喜欢他了。整个初中,他被人指指点点当做笑料,他都满不在乎地忍过来了,现在他却没法淡定地生活下去了。他孤独地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喝酒,喝醉后掉进了湖里,淹死了。
不对,他没有淹死,他被救起来后送回了家乡,然后就不知怎么样了。
我在半夜醒来,抚摸着肖雅光滑的脊背,感觉像真丝床罩一样顺滑。
广告灯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打在墙上,一闪一闪的。远处传来争执声,有刺耳的刹车声。汽车远光照进室内,墙壁顿时一片雪白。像是1998年的冬天,杀人狂一连杀了四个女人,最小的是个8岁的女孩。恐惧冲淡了对生活的抱怨,下岗工人也不怎么闹了。深夜里大家蜷缩起来,听外面的雪花飘落,一片片的飞舞着。有个身影从黑暗中出现,伫立在惨白的街灯下,他拿着一把刀,向我走来。
我一次次从梦中惊醒,看到肖雅睡得很踏实,像只猫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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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弋两手交叉地握住,坐在沙发上,眼神无辜得像个吃奶的婴儿。
“你还做那些梦吗?”我问。
“最近倒是没再做过,可能我见到你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