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奔流本没有固定路径与节奏,也许某一刻的滞缓溅出的河水,会浇灌一朵河边的花,使其盛开。有些转折不是转折,有些困难不是困难,某些时候,若我们没有被着急的心情遮住眼睛,或许会看见生命在转折处画出圆润的弧度。
大雨滂沱,像有大力神将大海搬了过来,然后在这片内陆的天空翻转。
雨柱砸得人生疼,就差从天上掉下鱼虾和大鲸鱼了。
肖军半个身子都探在车窗外,警帽根本不顶事,雨水顺着帽檐流了他一脸。他熟练地抬手一抹,然后继续举着喇叭对着过来的车流喊话。
“直走!直走!这边过不去了!这边过不去了!”
这是一个丁字路口。主道这一边是比较新的商业区,另一边则是一大片各自相隔不远的老居民小区。将新旧两边隔开的,是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而在这一块儿起连接作用的,是一条因为被一座建成不久的小公园和地铁在建工地夹在中间而变得更加狭窄的岔路,以及路上跨河的一座石桥。肖军和他坐着的警车就横在这条叫石堰路的岔路口上。
大雨已经下了近两天一夜,且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现在正好是下班高峰期,不远处就是三环路,主道上车流量不小,其中一部分要拐进石堰路去往另一边。但今天他们显然不能如愿了,横在他们回家路上的那条河平时只铺着浅浅一层河水,露出大片乱石,现在却因为暴雨而导致水位暴涨。
下午不到五点,浑浊的河水已经要没过桥面。为免发生意外,作为片警的肖军和同事迅速在桥边拉起黄线,挂上警示牌,以提醒行人绕路。但对于要过来的车辆,却不能只做这种无声的警告,要是司机没注意开进狭窄的石堰路,造成道路堵塞,再想出去就难了。在设好更坚固有效的路障前,肖军只能把警车横在路口,同时用喇叭喊话。
这事儿有点难度,他必须得超越暴雨和车流声的高潮式合奏,即便拿着喇叭,也喊得声音嘶哑。
大部分打算走这条路的车,即便远远看到了警车,也会开到近前,确认发生了什么事。在听清楚肖军在喊什么之后,司机们才会调转方向开走。这让肖军不得不一会儿对着主路喊话,一会儿跟停下来的司机解释。
外面到处都是水,他喉咙里的火苗却越烧越旺。
他不禁想起路边偶尔出现的小商贩、大喇叭、大功放、录音循环播放:老板卷款跑了,老板卷款跑了,只能拿货抵工资,原价两百元一件,现在二十元一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声音超级大,让现在的肖军非常羡慕。
他刚有点愣神,一口唾沫还没咽下去,一辆黑色大奔就开了过来,跟警车组成了个四十五度角。
“这边不能走了!绕路!绕路!”
对方没什么反应,过了几秒驾驶位的车窗降了下来,司机正探头往这边看。
估计对方没听到,肖军又拿着喇叭让他绕路。
“为什么啊?”那司机也冲着他喊。
“这边不能走了。”一般这么一说,结合现在的天气状况,司机们都能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也就麻溜地调转方向了。现在的肖军,是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不然晚高峰还没结束,他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可现在这位显然没猜到。
“为什么不能走了?”
“水面过桥了,危险。”
“为什么水面过桥了就不能走了啊?”
那一瞬间,肖军觉得自己喉咙里的火苗“嗤”的一声膨胀了几十倍,燎过了他的身体,把方圆两米内的雨水都蒸发了一半。
他又抹了一把脸上流成溪流的水,侧了侧身子,第一次认真打量对方。
黑色大奔驾驶位上坐着的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留着板寸头,穿着红T恤,粗壮但白皙的脖子上挂着一根同样粗壮的金项链。但整个人不但没什么气势,透过雨帘看过来的询问眼神甚至带着些无辜。
做了一年多的片警,肖军见过的人也算多种多样了,没想到今天又看到了一种新类型。
本着尊重人种多样性的原则,他将喇叭对准对方,精确制导,将回答发射了过去:“河水涨得太厉害,过桥时随时可能出现危险,着急就赶紧绕路走。”
“没事儿,过得去。”只听那个男人耐心解释遭遇不知名结界的阻挡。
可能看肖军脸色太难看,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他又补了一句:“我是说,我技术很好,完全可以开过去。”
最烦这种以为自己有九条命的,肖军差点没忍住把喇叭冲他扔过去。但就这么一会儿,因为这辆车卡在这儿,后面好奇的、以为可以过去的都凑了过来,路面出现一定程度的堵塞。肖军赶紧重新举起喇叭,用最大音量提醒大家改道。
其他车慢慢退开,继而开走,但黑色大奔仍旧停在原地等待答案。
见肖军重新看向他,司机赶紧说:“警察同志,我有急事儿,你就让我过去吧,不会有问题的,再说出了问题也不用你负责啊!”
“就你有急事儿啊?有急事儿就可以不要命啊?!”肖军已经被刺激得忘了要节约口水这件事了。这刻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可以浇灭火焰的雨水,而是点火的引线。
“晚了真的可能不要命啊!我是去接女朋友的,要是晚了还不被她扒皮!”
肖军觉得自己被彻底打败了。语言失效,他不再多说,只有一个态度:不准过去!
眼看磨不过,大奔司机终于放弃。他将车倒出路口的时候,肖军余光瞥见他嘟起嘴巴,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湿透的警服瞬间好像又收紧了些,传来一阵让人打哆嗦的凉意。
随着这阵凉意,肖军发现本就阴沉的天变得更黑了,路上的车流也变得稀疏了很多。
他将头收回警车,想着不知道自己的姐姐乘坐的飞机能不能准点到达。
几个小时前,肖琴,也就是肖军的大姐带着儿子到达机场。趁着儿子暑假,她请了年假打算带儿子到上千公里之外的家乡看一看、玩一玩。弟弟一家都在那边,她可以让在外地出生和成长的儿子跟家乡的亲友多熟悉熟悉。
机票是早就订好的,没想到因为目的地城市下暴雨,航班延缓。
这种情况并不罕有,她只是带着儿子静静等待,无聊了就跟还在上小学低年级的儿子玩一些益智游戏。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五个多小时。期间有人受不了了,跟空姐大吵大闹,即便得到了解释和道歉,还是不依不饶,言语过分,甚至动手推搡。肖琴本来也感到烦躁,看到这种情况就冷静下来了,心里面对这些人非常不满——竟然让小孩子看到这么难看的场面!
她赶紧将好奇张望的儿子拉回座位,跟他解释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以及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理解了多少。光是那些污言秽语,她就想带儿子去洗耳朵了。
飞机最终起飞时,他们已经吃过了晚餐,儿子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很多人没有等到最后,机舱里显得有些空。
可当他们到达终点时,又被告知不能进城。这回没有谁对机场工作人员产生怨气——暴雨引发泥石流,进城高速被阻,上百人被困在隧道里等待救援。
肖琴一面感到无奈和疲惫,一面又觉得庆幸。要是飞机没有晚点那么久,他们提前到达,可能现在就被困在隧道里。这对大人而言已经是非常糟糕的经历了,对小孩的影响就更大了。
还好等了那么久。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机场里滞留的旅客不少,好在附近的宾馆还有空房间。她在电话里跟弟妹一起唏嘘一阵,回头看到在床上安睡的儿子,忍不住祈祷,希望他能躲开所有的灾祸。
哪怕走得慢一点都没关系。
肖军到家门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与屋外的冷雨截然不同的热气扑面而来。屋里非常热闹,客厅中央架着一张麻将桌,那些打得正兴奋的面孔里,除了邻居,就是他的妻子。
他有气无力地跟大家打了招呼,妻子只是抬头冲着他笑了一下就继续看牌。
虽然在警局已经换过一套干净衣服,但毕竟没洗澡,身上难受得很,头发也还没干,他又累、又饿、又渴,只想赶快找点吃的、喝的,然后洗澡、睡觉,但厨房里除了水之外,连碗剩饭都没有。
他有点想发火,刚一张嘴嗓子就火烧火燎地疼。疼痛让他一下子反应过来,不明白自己今天火气怎么那么大——妻子又不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吃没吃过晚饭,发什么火?
寻食不成只能洗洗睡了,他走进房间拿换洗的衣服,却发现窗边的桌子上摆着两个冬天才用的电热水袋,上面分别放着一盒粥和一袋他喜欢吃的手抓饼。一摸,还都是温热的。
他一手抓着睡衣,一手摸着食物袋子,忍不住笑了。
这时,妻子推门进来,门外传来麻将洗牌的声音。“看到了?吃过东西再洗澡吧。今天我们这片儿停气了,我就没做饭,去外面买了点。对了,大姐他们已经安全到了,只是进城的路因为泥石流断了,他们今晚先住机场那边的宾馆,明天再看交通状况。”
他含着一口粥点头,觉得今天被大雨冲走的好心情都回来了!
差不多一周后的一天,肖军刚从警局出来不久,身后突然响起了密集的喇叭声,他转身一看,一辆眼熟的黑色大奔蹭了过来。
车窗降下,驾驶位上的人依然是板寸头、金项链,只不过T恤换成了绿色的。他热情地探出身子来往肖军手里递烟,语调欢快地说:“警察同志,还记得我吧?我跟你说,那天真是多谢你,要不然我可能就惨了。”
“不是说要被女朋友扒皮?”肖军其实是想刺这个傻大胆一下。
“没有,没有,我女朋友还后怕来着。那天,她在等我的时候刷微博,看到有人拍的这儿的桥被河水冲毁的照片,还好我听你的绕路了。”对方说话口气依然强大,说完还用手在胸口上拍了几下表示后怕。
虽然身上的鸡皮疙瘩有集体起立的趋势,但肖军这一刻突然深刻地觉得,在人种多样性的背后,是巨大的统一性。
我们可能看到前方的路面是坚硬还是柔软,但永远猜不准下一步落下之前会不会有风从脚底穿过,有蚂蚁从缝隙中钻出,有树叶飘落。生命的奔流本没有固定路径与节奏,也许某一刻的滞缓溅出的河水,会浇灌一朵河边的花盛开。有些转折不是转折,有些困难不是困难。某些时候,若我们没有被着急的心情遮住眼睛,或许会看见生命在转折处画出圆润的弧度。
这城市被夏日一贯的热辣重新占领,昨日的暴雨消失了踪迹,但很多人的故事已经有了点小小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