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难以自抑地流露出一丝惊喜之情。贝尔告诉过威廉,元神的果敢可以引发偶人的敬畏,而当代的元神由于囚禁生活已经逐渐丧失了这种特质。
“您太了不起了,考特瓦瑟先生。”格拉西6说。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们现在拥有的元神,有一些表现出愤懑之情,”主教说,“但绝大部分的表现都是乞求。不过他们全都很关心偶人。作为他们的保护者和崇拜者,我们是他们关心的焦点,他们的世界以我们为轴心在运行。在大衰落之前,元神有更多要关心的事,与偶人的关系也更多样,其中还包括了冷漠。可那些东西,我们都已经失去了。”
“对不起,”威廉说,“我没想要表达你说的那种东西。”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考特瓦瑟先生。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就好像失落的过去对我们的造访。元神被圈养起来,我们可以畅通无阻地见到他们,这种宠溺很容易就让我们忘掉了自己的宗教和道德地位。我们只是所有您关注的问题中一个小小的附注而已。这是一个事实,也是我们神学的基础。”
主教踌躇地向前迈了一步,近得伸手就能碰到威廉。盖茨15和医生都屏住了呼吸。特勒5的双手停止了移动。
“我们偶人生活在一个充满奇迹的世界之中,考特瓦瑟先生。在这个世界里,神明就漫步在我们身边,通过他们的行为规则揭示意义,创造我们必须解读的神学。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被送到我们这儿来,也不知道我们会从您那里得到什么信息,但您的朝圣之旅对您来说意义深重。也许就因为这个,您带来的消息对我们而言也具有无法估量的价值。”
“我不觉得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威廉说。
“这正是元神的根本矛盾之一。”主教笑了,“元神拒绝自己的神性,同时他们身上的神性又显露无遗。苍天不仁,让他们无法看清某些特定的真理。但这不但没有减少你们的神性,反而更增加了。”
三十九
过去的一个多小时里,贝利撒留一直在仔细研究博亚卡号驾驶舱的全息显示器。那上面原本显示的是导航和望远图像,现在都已经变成了金融追踪算法和从偶人自由城黑市得到的情报。卡桑德拉从中找出了不少模式和关联,但由于没有对照数据可供参考,她无法确知这些结果里面有多少是真实的。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卡桑德拉问。
“聚合政府的间谍正在自由城里搜索阴谋和秘密活动。”贝利撒留说,“我打算给他们一个。”
“他们没那么傻,知道区分真假信号。”伊坎吉卡说。
“那我就给他们一个足够真实的信号。”贝利撒留说,“英西财阀政府第一银行的领事馆有一位官员,我卖了很多非法的偶人艺术品给他。我打算从偶人枢机主教团的账户往他的账户上转存一大笔钱。”
“你想栽赃他?”圣马太说。
“我从不栽赃无辜之人。”贝利撒留说,“但我见识过他对偶人艺术品的口味,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自由城里谋取一个外交职位。”
“但这骗不过聚合政府。”伊坎吉卡说。
“他们会嗅到一起英西银行操纵的阴谋,”贝利撒留说,“却没有办法核查此事。这会造成偶人主教与银行领事馆之间出现混乱局面,我们的行动就有了掩护。”
“你能访问他们的银行账户?”卡桑德拉问道,口气中带着一丝责难。
贝利撒留耸耸肩。“只要存在禁运,哪怕人们买的是合法的艺术品,他们也很少用光明正大的账户向我付钱。”他说,“而我呢,必须知道我的钱从哪里来、到哪儿去。这是正常的业务。”
“感觉是件见不得人的事儿。”卡桑德拉斩钉截铁地说。
她仍旧无法接受贝尔的……不光彩行径。她离开驾驶舱,进了小厨房。她心里感觉很压抑。数学、模式、可测试模型,没有了这些东西,她变得有些神经质。她在一个座位上坐下,绑好安全带,琢磨着要不要进入白痴天才状态,找些事情来计算一番。贝利撒留飘进来,关上了门。他坐在卡桑德拉对面的座位,也系好了安全带,但是并没和她目光交流。
“我没想到,你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可耻。”他说。
她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也不知道该看着哪里。她很生气,可对着贝尔,却又不知该如何宣泄怒气。一切都乱套了。“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做到谎话张口就来。”卡桑德拉终于低声说,说话时故意没看他。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伙人厮混。”
“你指的是哪些谎话?”贝尔问。
“所有的谎话,甚至当着我你也说谎。你告诉偶人我们的大脑受到了损伤。你干吗要那么说?这又有什么用?难道说我事情没做好,你就告诉别人我是脑子有问题,这样好帮我圆场吗?”
“我的确经常撒谎,卡茜,从弥天大谎到无伤大雅的小谎话。天地广阔,我们身在其中,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骗子生涯的一部分。”
“你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没有目的,贝尔。”她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欺骗偶人,但是……”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回溯记忆中刚才谈话里的每一个字。她抬头凝视贝尔的眼睛。“你的确有目的。你是在测试我。”
贝尔大笑起来。“你通过了。”
卡桑德拉很想一把掐死他。“什么?”
“我的确是在测试你。”他轻声回答,“现在我知道了,你的这些想法,你没有先告诉其他人,比如圣马太、伊坎吉卡。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一直那么说!”她努力压低音量,“我不知道哪些谎话是说着好玩的,哪些又是性命攸关的——如果被揭穿,你会不会送命。”
“你说的没错。”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贝尔?”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谎。”
“那我可不知道。你撒谎有一半是小谎言,无关紧要。既然如此,那又何必非要撒谎呢?”
“我在测试人,卡茜。这次任务真的很危险,我必须知道大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另外,正式说一句:我所说的谎言,有一半其实是真相。”
“你还对谁说谎了,贝尔?还有谁你不信任?”她问道。
“信任是个不可靠的字眼。”他说,“我信任这些人,认定他们不会背叛我吗?那可不一定。这些人都是我招揽的,我信任自己的选择吗?应该是吧。”
“那威廉呢,他是正确的人选吗?”卡桑德拉问道。她一直觉得,威廉这个人可能算是贝尔的痛点。
贝尔移开目光。然后点点头,没有转头看她。
“你掂量过他?对他有把握?”
贝尔看着她的眼睛。“很久以前我们就不再合作了,”他说,“因为我离开了。”
“这些人里面,我觉得他是个真正的好人。”她说,“最和善的就是他。”
“他也会生气,”贝尔说,“比如说你不跟他搭伙了,就因为他在一场骗局中搞砸了他负责的部分。”
“你说的是你俩的事?那你还把他招进这个团队?”
“他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骗术大师。但十年前的我跟现在的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也如此。现在的他心不在焉,没信心,心思也不在这场骗局上。他的失误可能会葬送你我的一切。”
“风险这么大,可你还是相信他?”她问道。假扮成元神进入偶人自由城,卡桑德拉至今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计划,哪怕他们编造的故事有一小部分算是真实的。
“十年前,他还没有女儿。十年前,他也不是死期将至。何况,十年前他把自己看得很高。”
“你是让他去送死。”她低声说。
“他是自愿赴死,知道这对他女儿意味着什么。对他而言,她就是一切,所以他才会接这个活儿。”
贝尔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卡桑德拉觉得很难解读。有决心,有悲悯,还有负疚。
“你在欺骗威廉吗?”她问道。
“只有不得已的地方。”
她双手扬起,然后抱住自己的额头。
“我受够了你这些操纵手段,贝尔!你的生命是如此空虚。阁楼之外的每个人,生命都是如此空虚。”她说,“这里没有什么是真的,贝尔,没有什么有恒久的价值。这里的人为权力和金钱奋斗,却对宇宙的运行置之不理。只要在这里待上哪怕是一小会儿,我都感觉快发疯了。你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怎么还没有疯掉?”
“你说得对,卡茜。我的大脑里从来没有停止对阁楼的渴望。离开那里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生存下去。外面的世界冷酷而精明,却一片荒芜。既然没法继续研究阁楼那样的复杂系统,那我就转到另一个新的领域。我把对人类行为和骗局的研究当作新的智力挑战,来替代科学和数学曾经带给我的刺激。”
“那样行得通吗?”她怀疑地问道。
“行为问题里面的变量多得惊人。”
“但它们不是真的!它们无足轻重。这种问题一人一个答案,既无法一般概括,也不能图形表达。”
“可是这么多年来,正是这个让我拒绝了神游的诱惑,活了下来。”贝利撒留低声说道,语气近乎恳切。
一股突如其来的怜悯让她的心软下来。贝利撒留竟然会放弃科学,转而去研究人,这已经再清晰不过地表明他是多么畏惧神游。她内疚地想起伊坎吉卡几周前在飞船上说过的话:贝尔差点儿死在神游状态里。卡桑德拉曾以为那是贝尔故意装出来蒙骗伊坎吉卡的。
“我们是被诅咒的种族,卡茜,就像杂种人和偶人一样。”
“我们跟他们才不一样。”
“遗传学家为我们制造了一种新的饥饿,卡茜。杂种人如果脱离了他们居住的海洋压力环境,就会死亡。偶人如果见不到元神,也会死亡。而我们需要的是什么,你也知道,卡茜。”
缺少了脑力刺激,那种沮丧和痛苦令人窒息。
“但那成就了我们,贝尔。我们学习。我们成长。”
“不,卡茜。他们给我们的是另一种不快乐的生活。这不公平。人生之路我们走得已经足够沉重,他们却不管我们是否愿意再背上这样的包袱。”
“我想家了。”她说。
“你的心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再说了,很快你就有的是东西要看,你的大脑会有的是东西要想。”
她扭头看向别处。有时候,贝尔的眼神就像伊坎吉卡那样犀利。他很有勇气,敢于离开阁楼,和一群陌生人生活在一起,那些人关心的事情与他完全不同。她可做不到这样。一等这个骗局结束,她会马上回家,有多快走多快。可是,到目前为止她还活着。也许她没有自己原先想象的那么脆弱。
“你想过要回家吗,贝尔?”她问道。
“我不知道。”
“阁楼之外难道更好?”卡桑德拉指着小厨房里的老旧塑料和金属问道。
“我离开阁楼,并不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待着更舒服。我待在这儿并不舒服。这里有太多的刺激,美却少得可怜。我关心的事情,没人关心。你干吗这么问?你想让我回去吗?”他看上去很难为情,神情忐忑,但眼睛里却带着大胆的希冀。
“你离开时,我没有伤心欲绝,贝尔。不过也差不多了。”
“但你现在已经好了?”
“好是好了,伤疤可还在。”她说。
“我离开,自己也很伤心。”他说。
“那你好了吗?”
“好是好了,伤疤也还在。”他说。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贝尔。我打心里不明白。”
“你可以先接受这个吗?”他问道。
“那我需要信任。”
贝尔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有些沮丧。
“我没想让你觉得自己很可耻,贝尔。”
“我明白。”
他笑着说。她心里多少感到了一丝释然。
四十
底楼房间里的压力报警器响了起来。一盏警示灯在闪烁。是内部通话器。她叹了口气,走到墙边,按下通话键。
“有什么事要打扰我?”她用法语8.1问道,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音量。
“很抱歉,女士。”通话器里的声音回答道,“系统有报警显示。我们想确认您是否安全。”
“我很安全。”玛丽说,“除了我的脾气,这里没什么危险的东西。你们知不知道我付了多少钱来买个清净?”
“我们完全明白,女士,不过大克雷斯顿警察局已经派了一队人下去您那儿,以确保一切正常。”
“你们往我这儿派了警察?”她问道。
“他们下去是要确保您的安全。跟他们一起下去的还有一队维修人员,看看有什么需要做的,好确保您和其他客人的安全。”
“你们听着,偶人。”玛丽说,“我这里有位聚合政府的高官。我们选择这个地方,是为了一个敏感的外交会议。我不方便告诉你们会议对象是哪个国家。如果你们有谁在我这里看到了什么,你们就会让神权联邦政府卷入一起国际纠纷。到时候只怕你们会追悔莫及。”
对面沉默了好几分钟。玛丽不敢大意。她查看了电梯状态。有一部深层电梯正在下降。
贝尔肯定会不高兴的。
她叹了口气。
干吗要在乎贝尔的想法?
她的手指敲击着大腿。
可是,如果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这个问题,贝尔既然不知道,也就不会不高兴了。他脑子里还有别的事情要想。这事儿可以变成她和斯蒂尔的一个小秘密。这样还有机会跟那个臭鱼脸建立起友谊的纽带,就像两个死党那样。或许,要不然,她独自处理这件事,连斯蒂尔也不需要知道。她其实不想跟他成为那么好的死党。
电梯在快速下降。如果小警察非要不管不顾地下到这儿来,那他们就会变得更小。急匆匆地从一个大气压进到四个大气压,可是会非常痛苦的。到时候他们可能需要急救措施。玛丽打开医药箱的盖子。急救的事儿她不怎么记得了,不过能复杂到哪儿去呢?
四十一
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斯蒂尔奋力在压力巨大的大洋中游泳穿行,拖在他身后的是三吨炸药,分成四捆挂在一根绳索上。这些炸药真他妈的沉,这海水也跟他之前游过的一样缺氧。他的大鳃剧烈翻腾,血红蛋白尽管已经膨胀变大,却不起作用,无法让他呼吸顺畅。他可以放慢速度,但那样就会错过最后期限。
而且,那些混蛋就会抓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