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玛,听说最近蒙古来折子了,是什么事儿啊?”太后坐在铜镜前,伸手将自己的发丝捋来捋去,翻找着白发,这一二年的,越发老了。
索玛端了太后的漱口水过去,又招手让宫女端了盆子接着,手上一刻不得消停,嘴里却也还能不紧不慢地答话:“格格,听说长公主年初的时候,肺痨,去了。”
点翠的指套扣在小拇指上,太后的眉头拧紧了起来:“可惜了。咱们五公主,七公主最近来信儿报平安了吗?”
索玛点点头,道:“格格您忘了?上月初,蒙古刚来的家书,七公主的孩子会说话了呢。”
“是么,我这人老了,记性就不好了。你说咱们当初在科尔沁上,骑着马跑起来,吴克善哥哥都跑不过的。”太后说这话的时候,似是又回到当年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格格,那是亲王总让着您。”索玛笑道。
一会的功夫,太后淡淡的一句话打破了所有回忆。“莺哥要回来了吧?”
莺哥,三年没人提起,怕是人人都要淡忘了。
延庆殿内,莺哥轻轻抚摸着地上落满灰尘的石阶,她开始留恋起这个地方,她其实一点都不想走。
可是,由得她选择吗?被囚禁起来的时候,是太后的一句话,如今离开,不也依然是太后的一句话吗?
想到她小时候,父皇最爱她的嗓儿,尽管自己的母妃只是庶妃,品级不高,可是父皇依然很宠爱自己。父皇说过,她的声音跟宸妃娘娘很像。那时候,莺哥想不明白,宸妃娘娘不就在父皇身边吗,为什么他依然说着喜爱与思念?后来,在她爱上那个人的时候,顷刻间就懂了,因为即使两两相见,却生怕下一刻不能在一起,固然面对面坐着,还想你。可是,她的爱是一种罪过,因为她的爱,使她丢失了丢失了固山格格的称号,使她被太后关在这个狭窄凄冷的院子里,使宫里所有的人,都遗忘了她。
可是,她依然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有没有爱过自己丝毫?这句话许是再无机会问出口,所以,她宁愿把自己缩进壳子中,即使孤单,也可以安好。
但是怎么非得要有这个三年的期限?而且这三年虽苦,却还过的这么快?她有时候,会羡慕那些后宫的妃,尽管没有自由,却还有一个名头,即使怨怒,也知道是因为谁。而她,却一直在痴痴的等待一份根本得不来的感情。
她如今更想知道,他可曾娶妻生子?他可曾安好?他可曾如别人一样,忘记了宫里还有一个莺哥?
“别再用你的手在地上摸来摸去了,刚换了新衣裳,一会还要去拜见太后,你这个样子怎么见主子?”来领路的公公好一番教训,他要不是因为昨晚上喝大了输了赌局,哪至于被分配到这样的差事,这可比收拾马桶还晦气。照理说这女人也真能熬,三年的苦,还没折腾死她?
见主子?看来她在奴才心里,也就是个奴才了。莺哥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却点不暖她的心。
“喏,也别说公公我心狠,这是帕子,擦一擦吧,万一日后有机会,我们也互相帮衬着,今儿个也算是认识了。”公公将手帕递过去,心里却没指望这话成真,她那么落魄,能帮得上自己什么忙?
“多谢公公,不知公公名字是?”
“小翔子,走吧,去慈宁宫。”
去往慈宁宫的这一条路,好漫长,快入夏了,经过御花园的时候,到处是一片柳绿花红,她小时候,也来这儿玩过,可那是很久前的事儿了。
有路过的宫女见到她的打扮,说个不停,猜测她是几公主,毕竟从未听前辈们,提起过她。
“莺哥啊,回来了?”不愧是太后啊,是她亲手把人送进去的,如今出来了,她却是一副倍感思念的模样。
“儿臣叩谢太后娘娘圣恩,准儿臣离开延庆殿。”莺哥的头磕在地上好大的声响,这声响,让索玛都惊了一惊,这孩子是藏了多大的怨怒?
“莺哥啊,你说你想了整三年,想通了没有?放下了没有?”
莺哥努力克制住自己嘴唇的颤抖,缓和了一阵子回答:“回太后娘娘,儿臣放下了。”
“哦?放下了,那自然是好。索玛啊,把乔太医请来,说哀家身子不舒服,让他来给哀家调理调理。”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莺哥的指尖简直要扣进手心的肉里去,他还在太医院,做着太医吗?自己竟然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
轻轻垂下眼帘,那目光所触及的只有慈宁宫底下铺着的长毯,那颗心,时隔三年,再一次跳的如同奔腾的鹿。脸红了吗,今儿个的旗装好看吗,头发可梳理整齐了?他应是没成亲的吧?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门口传来那温润的声音:“臣乔纪年给太后娘娘请安。”就这么一刹,莺哥的身子如被雷劈到,颤了几颤。
太后没有说什么,只是招手让他诊脉,他背对着自己,莺哥看不到他的脸。莺哥侧眼睛看他,那官服背上的锦绣鸡补都那么让人难忘,那双靴子似乎是新的,是他的妻为他做的吗?想到这儿,莺哥心里一痛。
“行了行了,开几副补气的药方子得了,看你那模样就又要说一大堆,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听说你夫人要生了?索玛,把我那点翠鸳鸯钗拿来,赏给乔太医了。”
“臣叩谢太后娘娘。”他不需要知道太多,太后这样说,定有这样说的道理。
可是,当他转身离开慈宁宫的时候,也不曾看到角落里跪着的小小身影 “起来吧。如今想通什么了?哀家看你可怜,许你个恩典,想要点什么?”太后的眉毛一挑,语气温和地笑着问道。
“儿臣想嫁人,再远的地方都好,只要能嫁出去,如何都行。”莺哥想哭,却没有泪落下来。
“我们的固山格格想嫁人了,那可不能草率。这事儿哀家放在心上了,回头跟皇帝商量商量,看看谁家的青年才俊与你相当。去吧,跟着门口的太监走,有你的地方。”孝庄摆了摆手,示意索玛传膳。
有时候,最大的自由恰恰就是孤独,你信不信?
乔太医走出慈宁宫几步,却忍不住地回头去看,那里似乎有个什么声音在呼唤着他。
“年哥哥,你要做我的驸马。”
那稚嫩地声音,自从三年前的噩梦开始,他就再也没听到过。曾经那令人动容的女孩,却成为了他家破人亡的真凶,她的好,又要他怎么再想起来?
三年,她似乎,该出来了呢。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爰啾啾兮穴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咸福宫内,还有人傻傻地吟诵着《山鬼》,思念着,自以为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