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看朋辈成新鬼——悼球友老丁
2013年1月20日上午,球友老于突然打来个电话,说老丁走了,我们一起去送一送。听了这话,我一下子惊呆了,忙问,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老于说,我也不清楚,刚听别人说的。我说,前些天还见他打球呀。老于说,16号我还看他打球,他说腰疼,我说腰疼就不要打了,快回去休息吧。这才几天呀。
下午3点,我们8个球友集合在一起,带上老丁用过的球拍等家什到了他家,见到他的老伴——一位北京插队知青、退休不久的省人大干部。她向我们讲述了老丁走时的情景。
老丁是18号下午3点多走的。那天他喝了点酒,午睡起来后说是肚子不舒服,让老伴去社区卫生站叫个大夫看看。老伴去了卫生站,那里输液的人太多,顾不上,大夫让她去叫120。老伴回到家里,老丁的痛苦加重,呼吸紧促,指着胸口,说怕是心脏的问题。老伴赶快拨了120,并给他做人工呼吸。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找了邻居来帮忙。待120赶来,老丁已没有了生命体征。到医院已经没有了意义,就直接拉殡仪馆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骤然离去,快得让人深感人生无常,个体生命实在太脆弱了。
我和老丁认识大概有10年了吧。他原在一所技校教书,年纪大了,淡出讲台,很多时间就泡在球场里。老丁在太原乒乓界知名度是很高的,他从小经过正规训练,球技十分了得!乒乓球的各项技术,他都运用娴熟,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比如发球,他同一姿势可发出转与不转两种球,让你难以判断。一旦判断错误,他一板就可把你抽死。他的弧旋球拉得很转,落点也刁,让你防不胜防。他正反手和攻防两端平衡,你很难一两板把他杀死。他总是左右调动你,让你疲于奔命,在你顾此失彼时,杀你个措手不及。他打球的动作规范、舒展、大方,让人看起来赏心悦目。每当他在场上的时候,人们总是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观摩学习,并为他的每个好球发出赞叹声。他经常参加各种比赛,总能拿上好的名次。老丁的球技使他赢得了很高的人气,使他成了我们一帮球友的中心人物,很多人把他作为靶子和目标,以打败他倍感骄傲自豪。
打球的人都愿意与比自己球技高的人过招,这样可以学到技术,取得较快进步。与比自己差的人打球,打一两拍就得捡球,很难体会到打球的乐趣。老丁起初是不屑于和我打球的。因为我的球技太差,和他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和我打太没意思。这种情况后来发生了改变。大约2009年吧,他突然患了脑梗,住进了医院。我们一帮球友去医院看他。他说话成了大舌头,吐字不那么清楚。我趁机挖苦他,你打球时那么凶狠、狡猾,这会儿蔫了吧,不行了吧。他说,这会儿照样能打过你。我说,别说大话了。他说,等我出院后咱们较量吧。出院后我打电话叫他打球,他说还要休养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怕他待在家寂寞,经常在电话里出些脑筋急转弯让他猜。他总是猜不出来。我嘲笑他说,你的脑子退化到幼儿园的水平了,以后再也不能参加比赛了;要比赛,只能去特奥运动会了。
后来他又开始打球了。医生不让他剧烈运动,他也不像以前那样争强好胜、专挑高手过招,像我这样的对手,他也乐于接纳了。他来活动室打上几盘,活动活动筋骨就主动退场了。我退休后无事可干,他特意和我约定:每天下午4点至5点,是我们两人的专属打球时间。因为活动室只有一张台子,5点以后人就多了,打球得排队,有时排一个多小时才能打上一盘。他不愿耽误太多时间,只想打几盘出出汗早些回家。这样,我们相互成了对方的陪练。有这样的高手陪着我,我自然喜不自胜,一天也不想耽误,不管刮风下雨,不管炎热严寒,每天准时必到。有一次打得太凶,扭伤了腰,我还坚持着不想停下来,直到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才不大情愿地对他说:明天歇一歇吧。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打了将近一年时间。那年春节前夕,球友们提出倡议,要打一个大循环,最后排个名次。排完名次大伙凑钱会餐。排在前三位的可以不出钱,后面的每人出50元。我心里清楚,大循环下来,我必排最后一位。老丁也不愿和别人一起循环,那样太激烈,太累。他提出,只和我一个人打,而且让我五个球,谁输谁是倒数第一,赢了就可排在倒数第二。前提是,无论输赢,我都要拿出一瓶好酒款待大家。我想,每人出50元钱会餐也点不了几个菜,喝酒只能靠大家慷慨捐献了。球友们在一起汗水纷飞了一年,即使他不这样说,我也有意拿一瓶好酒和大伙们痛饮一次。于是就答应了他的条件。
以前与他打球,11分制,他都让我5个。就这我还总是输。为了能打败他,有时我不得不提出更为苛刻条件,要他让我6个或7个球。我称这是浮动利率。如果他认真打,让7个球我也很难赢他。这次排位赛,我们先打成二平,第五局,也就是关键一局,我们又打到10平,最后,我艰难地以13比11获胜。我想,他的输带有故意的成分。他以前总是排第一第二的,如今是个病号,排在最后一位也无所谓。而我终于没有排在最末一位,面子上似乎好看一些。白纸黑字的排位名单贴出后,我经常指着名单自我炫耀:老丁是我的手下败将,别人打不过,我却打败过他。我们之间的交手记录是互有输赢。看看这名单,他排在我后面!老丁听了我的炫耀,总是嘻嘻一笑,说:你厉害,你厉害!
球友聚餐时,我带了一瓶五粮液,他也带去了一瓶好酒。那次,球友们都喝得特别尽兴。有人劝他少喝些,可他显得特别兴奋,说五粮液是我挣来的,不喝白不喝。那天他喝了不少。
我们经常在一起开玩笑。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丁跑跑”。只因震区出了个老师,不管学生,只管自己逃命,人称“范跑跑”。老丁的球技高,很多人想拜他为师,可他就是不大愿意教。这岂不和那位不管学生、只管自己的老师相似?特别使我受挫的是,每次向他提出求教的要求,他总是说:朽木不可雕也,你的动作和锄地一样,天生不是运动的料。我说,上中学时我扔铁饼还拿过奖状呢。他说,你就只能干这种笨重的拼死力的活儿!对他这种贬低和羞辱,只好赐以“丁跑跑”以示报复。他很快回敬了我一个外号,叫我“退退”。因为我每次打球总喜欢往后退,以守为主。这个外号倒也贴切。我们彼此都把对方的外号叫开了,见了面总是“跑跑”“退退”的,球友们听了,哈哈一笑,活动室由此增添了不少乐趣。
我和老丁的相互了解和友谊主要还不在打球中,而是在打球间隙的闲聊中。老丁虽和我同岁,却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他的父亲是陕北绥德人,革命战争年代参了军,后来就把他带到了北京。他从小在北京的干部子弟学校上学,如今某些高官曾是他的校友。老丁聪明过人,在学校一直是尖子学生。他上学早,上的又是5年制小学,当我还是高二时,他已经是大二了。据他说,他当年的高考成绩是能上清华的,但他报的是石油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陕北的一座油田。我曾调侃他说,假如你当年上了清华,按你的年龄和学历,说不定就成了大领导了。他说,扯淡!我就是喜欢玩。在陕北油田时,我们组织了个篮球队,整天打篮球。我们的篮球队牛得很,打遍陕北无敌手。老丁不是吹牛,他的确是一路玩着度过了大半生。这个人身手敏捷,脑瓜聪明,又有运动天赋,玩什么球都得心应手。不打篮球后打羽毛球,每天打得天昏地暗,也打出了不小名声。不打羽毛球后又打乒乓球,依然身手不凡,威震四方。老丁还有一段留学英国的经历。他当年学的是俄语,出国前要考英语,他临时补课,很多大学老师却没有他考的分数高。这表明老丁有着很高的智商,许多历史人物、掌故,很多古典诗词,很多地理知识,我记不住或说不出来,他都能脱口而出,让我这个学中文的自愧不如。从这一点来说,老天是厚爱老丁的。
老丁爱玩,但绝对不是一个顽主。他平时爱看书,爱学习,爱思考,也特别关心时事,对国际国内形势都有着独特的判断和清醒的认识。他最喜欢看的杂志是《随笔》和《读书》,每当看到一篇好文章,就赞不绝口,并推荐给我看。我拿《南方人物周刊》和他交换,他看了几期,嫌这个刊物理论深度不够,不解渴,不看了。他在大学学的是理工,后在技校教的是数学,但对文史哲却有着特别的嗜好。这是我们能聊到一起的主要原因。我们都对社会上存在的各种消极腐败现象深恶痛绝,都对政治体制改革充满渴望。他突然离世后,有球友分析他对现实不满,这是不是致病的原因?真是“知之者谓之心忧,不知者谓之何求”。老丁吃穿不愁,没有什么个人的悲苦。他的老伴也告诉我们,他心底坦荡,没有什么纠结和不愉快。他平时之所以对社会现象有这样那样的看法,是出于公知的情怀。他不以个人私利为好恶,不会蝇营狗苟地活着,他反对被愚弄被操纵,相信国家的前途充满光明。即使形势的发展还不尽如人意,老丁也不会为此而殒命。我相信,老丁所追求的民主、自由、公平、正义都将会在神州大地变成现实。到那时,他会含笑于九泉的。
老丁有一天心血来潮,提出要喝黑啤。我说,我到超市找一找,如果有,就买几瓶,咱们痛饮一次。到超市一看,果真有。老丁找了家川味小酒馆,我们两个人就在那里喝起了黑啤。那天下着暴雨,我们把自行车支到酒馆外面,任暴雨“哗哗”倾倒,我们且饮且聊。那天也许是喝多了些,我的话特别多,说到“文革”时挨打的经历,说到生命中的各种坎坷和挫折,越说话越长,越说越刹不住。他说他小时候父母亲都参加了志愿军,在后勤和医院服务,曾把他带去了朝鲜。他的这些特殊经历我是第一次听说。我平时没有那么多话,可在知己面前,却完全打开了话匣子。我滔滔不绝地说,他侧耳耐心地听。那是我们相识后发自内心的一次深入交流,我们都向对方敞开了心扉,都愿意把自己心底最隐秘的部分让对方窥个透彻。这种交流让我们都感到轻松、愉快。待我们说完了话,喝干了酒,外面的雨也渐渐停了。我们走出酒馆,把自行车上的雨水擦干,各自骑着回家。
老丁自诩是北京人,常常嘲笑我说话发音不准。我则嘲笑他是陕北人,说你们陕北话未必比我的话好懂。起初我一直把他当北京人,得知他祖籍陕北后,才越看他越像陕北人。他的皮肤较黑,鼻子中间拱起,鼻尖又向下稍勾,如果披上件翻毛羊皮大衣,活脱脱一个陕北放羊老汉的形象。他向我吹嘘“米脂的婆姨馁德的汉”,我则向他吹嘘老家曾出了个杨玉环。反正每打完了球,就在一起互相吹嘘,打嘴仗。打嘴仗同时,互相交流各自得到的最新资讯,谈谈对这些资讯的看法和心得。老丁是个品行非常端正的人,内心高洁,容不得一丝坐污。记得有一次打球时我被他调得左奔右跑,气喘吁吁,就骂了几句“可恶!”没想到他竟勃然色变,说,你怎么骂人呢?我骂过你吗?我这才知道自己一时气急败坏失了口。这一声“可恶”虽算不得多么恶毒的字眼,却伤及了他的人格,他是难以承受的。看他生了气,我赶快敛声,再也不敢用这样的字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