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起义爆发后第三天,于右任在自己创办的《民立报》上发表社论《长江上游之血水》,文曰:“秋风起兮马肥,兵刃接兮血飞。蜀鹃啼血兮鬼哭神愁,黄鹤楼头兮忽树革命旗。”又道:“呜呼,蜀江潮接汉江潮,波浪弥天矣!吾昨日登吴淞口,而俯视长江,滚滚者皆血水也。此三日间,天地为之变色矣。”
1962年1月12日,迁台湾多年的于右任在日记中写道:“我百年后,愿葬于玉山或阿里山树木多的高处,可以时时望大陆。(旁有自注:山要最高者,树要大者。)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13日写道:“早想辞职,种种事故,做不清楚,滞留而又滞留,谓之何哉!”22日写道:“葬我在台北近处高山之上亦可,但是山要最高者。”两天后,天微明之时,他便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望大陆》:“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葬我于高山之上”,可“望我大陆”“望我故乡”,虽眼枯昏花,所遇无故物,却单单能千里望乡,此为“老将黯无色”之心望,草木黄落,相顾无言,语境尽管也具诗意,但较之“滚滚者皆血水也”的壮歌悠扬、管色凄凉,仍稍逊。这句话真叫绝,一下子将武昌起义的惨烈程度形象地道出,此乃诗人的想象。俯视长江,掬手血水,荻花瑟瑟,耳际哀鸣,谁人不为之动容。社论居然可以这样写,那时的文人很真诚。社论本无式,有情为法,法则达。于右任曾作《半哭半笑楼诗草》,触语引起权贵的不满,所谓“触语”即诗中大呼的“换太平以颈血,爱自由如发妻”,即“昌言革命”,遂遭到通缉。
于右任为《民立报》所写发刊词,亦气贯长虹、电激雷崩风格:“秋深矣!鸣蝉寂矣!草木渐摇落矣!万籁无声,时闻寒蛩,似断似续,如诉如泣矣!此佳节乎?而有心人当之,顿生无穷之感。怨天欤?悯人欤?噫!如此乾坤,吾何独为此佳节贺,吾亦悲悯中人也!……秋高马肥,记者当整顿全神以为国民效驰驱,使吾国民之义声,驰于列国;使吾国民之愁声,达于政府;使吾国民之亲爱声,相接相近于散落之同胞。”
在那个救亡图存年代,青年人多交懑四海,充满激情。勇者,做刺客,行暗杀;仁者,引西学,改风俗;智者,办报纸,发言论。对于革命理想,先行者提倡于先,无数人附和于后,可谓感受极速,转瞬即成风气。梁启超曾以犀利笔锋、浅显文字鼓励青年:“我告诉你,你怀疑和沉闷,便是你因不知才会惑;你悲哀痛苦,便是你因不仁才会忧;你觉得你不能抵抗外界的压迫,便是你因不勇才有惧。”此等不平之鸣,国人往往为之一警,激情言论,几成报端常见。
1901年,由日本华侨办主办的《开智录》登载《义和团有功于中国说》的文章,除对动天下之兵、寒列强之胆、冒万死以一敌八的义和团大加赞赏外,大胆号召反满革命:“满洲贼之盗我中华也,二百八十年于兹矣”;满洲政府是“夺我之土,掳我之财,凡外人之要求也则顺手与之”的“大贼强盗”,必须将其推翻;号召国民“腕力高扬,张自由之旗鼓”,使我国“勃然兴起”,“辟创一新世界”。同时揭露帝国主义“明其眈眈之目,张其逐逐之胆,利其炮,坚其船,下众暴寡强凌弱之方针,施屋人社墟人国之政策”。
1902年5月,陈范在自己掌舵的《苏报》上发表《敬告守旧诸君》,公开倡言革命:“居今日而欲救吾同胞,舍革命外无他术,非革命不足以破坏,非破坏不足以建设,故革命实救中国之不二法门也。”《苏报》主笔章士钊有《杀人主义》的言论,长枪大戟,百步穿杨,公然宣扬“杀尽胡儿才罢手”,“借君颈血,购我文明,不斩楼兰死不休,壮哉杀人”。
《浙江潮》1903年第1期《发刊词》中疾呼:“不忍任其亡而言之”,“挟其万马奔腾排山倒海之气力,以日日刺激于吾国民之脑,以发其雄心,以养其气魄”。1903年10月10日出版的第8期有社评《近时二大说之评论》曰:“政府者,割地也,赔款也,矿约也,商约也,路约也,凡兹数端,无一事不可以使我世世子孙永失其立国之资格,而长为奴隶永永沉沦万劫不复者也。”“中国之亡,其罪万不能不归之于政府。国民不责政府,国民之罪也。”
1904年1月17日《女子世界》在上海创立,发刊词云:“女子者,国民之母也。欲新中国,必新女子;欲强中国,必强女子;欲文明中国,必先文明我女子;欲普救中国,必先普救我女子。”
1908年8月31日,檀香山《自由新报》创刊,其发刊词曰:“呜呼,神州已矣痛黄裔其长沉;奴隶甘呼?哀人心之尽死……回观大陆,尽是愁城。千重之毒雾重埋,半角之斜阳有限。新亭未作,哭已失声;古国濒危言其无罪。”“今者力唱民族,疾呼同魂。”“谁鸣警世之钟,独树登坛之帜。先呼言论,继收实行。文字收功之日,还我河山;英雄应运之秋,荡平丑虏。”
针对民气之捍,民心之愤,1910年《民报》第25号,汪精卫撰写社评《论革命之道德》云:“革命党人只有二途,或为薪,或为釜。薪投于火,光熊然,俄顷灰烬;而釜则尽受煎熬,其苦愈甚。二者作用不同,其成饭以供众生饱食则一。”1911年9月3日《民报》评述:“今日中国之乱遍地皆是,如处火药库上,一触即发。其危象真不可思议。”
1911年4月,《妇女时报》创刊,由此成为主编包天笑鼓动革命的论说阵地,其号召女界参军募捐:“敬告吾同胞姊妹,速组织红十字会,以救吾全国同胞。……不分畛域,运药遣医,分布两军,此则我同胞姊妹今日应尽之急务也。……敬告吾同胞姊妹,速练习看护妇,以救吾全国同胞。”
1913年3月20日晚,宋教仁遇刺,《民立报》主笔徐血儿撰讨贼文:“以一死而可以雪三百年之大仇,报为奴为隶之深耻,男儿何乐而不为!以一死而可以为子子孙孙造万世之幸福,男儿何乐而不为!男儿当以一人之死,救千百万人之生!”
黄远生于1915年11月10日《东方杂志》第12卷第11号发表社评《忏悔录》,反对复辟:“今日无论何等方面,自以改革为第一要义。夫欲改革国家,必须改造社会;欲改造社会,必须改造个人。社会者,国家之根抵也;个人者,社会之根抵也。国家吾不必问,社会吾不必问,他人吾亦不必问,且须先问吾自身,吾自身既不能为人,何能责他,更何能责国家与社会。试问吾自身所以不能为完全为人之故安在?则曰以理欲交战故,以有欲而不能刚故。故西哲有言曰:寡欲者改革家之要素也。继自今,提倡个人修养,提倡独立自尊,提倡神圣职业,提倡人格主义,则国家社会虽永远陆沉,而吾之身心固已受用不尽矣。”
于右任在《民立报》发刊词中也说:“有独立之民族,始有独立之国家;有独立之国家,始能发生独立之言论。再推而言之,有独立之言论,始产生独立之民族;有独立之民族,始能为其独立之国家。言论也,民族也,国家也,相依为命。此伤则彼亏,彼倾则此不能独立者也。”
秃笔焦舌,言论报国,那个时代的报纸,思想激进,观点鲜明,办报人头脑新洁,志气不凡。其志在开启上下脑筋,濬发民智,采集东西善法,培进人格,激发爱国天良,振兴精神,作酣梦之警钟,倡导言论,鼓吹地方自治,伸张民权,图谋社会公益,破除积弊。其气于开明者,因明而醒;于顽固者,因骂而醒;于不进者,因驱而进;于后退者,因鞭策而前。文笔更是万流涛奔,一泻千里,磅礴恣肆,不可遏抑,天地入胸臆,文章生风雷,势头可谓足矣。黄遵宪评价梁启超文笔,类当时之社评:“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人人笔下所无,却为人人意中所有,虽铁石人亦应感动。从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不过于此者矣。”这时的报人,亦诗人,亦革命党人,其深得旧文化的精气真髓,又沐得新思想的绚烂清风,文风自然醇厚静穆,慷慨悲歌,如祭天誓师,大义彰然,于是便有了此番不同凡响的面貌。但在撰述宗旨、阐扬公理的同时,难免少了些许芬芳时发,婉转节生,而如于右任者,既有五车诗胆,八斗才雄,又有竹兰逸气,流水琴心,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