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冬出生于崛<山围>山下的杨家村，大专学历，从事教育工作35年。先后有对联、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在区、市报刊发表，2012年有四副对联入选《中华十二生肖楹联大典》并获优秀奖。太原市楹联协会会员、山西诗词学会唐槐诗社会员。
◎猛省前非
“那台两旁写的是甚话语，你年轻眼亮给大伯念念。”我捅了一下身旁的小会计说，“今早起只喝了两杯，竟连那么大的红幅白字都花花道道的看不清楚。”
会场主席台两旁的对联是：“解放思想迈大步，一年奔向亿元小康乡；改革开放引外资，三月建成万间大菜棚”，会标四个大字是“誓师大会”。我闭着眼听他念“万间大菜棚”是个大数字啊！
有近三十年会场经历的我，若无其事，没听清他们都说的是些甚，只是觉得今天的会议时间特别长，熬煎的我心里难受。只好向窗外观看那株伴我开了三十年会的白杨树，树叶在微风吹动下，一闪一闪地翻动着那忽明忽暗的图案。这树也真行，乡政府在七十年代的旧瓦房时，我就从窗内看它那笔头般的顶端描绘蓝天白云；在十年前建成的小二楼乡政府会议室里，还是这样斜眼向上看它那宝塔似的树尖顶天立地；嘿，如今我也坐在这新建的三楼会议厅里，还用这个角度看它那穿云破雾的梢头，长势犹存，难怪人们称它钻天杨，真是名不虚传啊！
三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竟是如此的短暂，当时活泼好动，争强好胜的小青年，眼下已鬓生花发，迟钝寡言，懒散神滞了。时光就是这样俏皮，这样的难驯，当你厌烦忧伤的时候，它是那样的步履迟缓，不紧不急，熬你个眉重眼合，疲惫不堪；当你在欢快中兴奋，忙碌不已，心急求成的时刻，它却像一个黏滑难捉的泥鳅挤出你的指缝，回首再找时，已是几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了。
“当”一声，一只深蓝色的茶杯牵着一只白嫩的小手坠落到我桌上。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身着短裙的小姐搁下杯子，头也没回，目视前方，扭动着南瓜样的臀部，碎步如飘地浮上主席台，给讲话人倒水后，付之甜甜的一笑，简直是刚刚开放的一朵玫瑰。
“韩村长，该你上台表态了。”这年轻的乡长是个小白脸，可嗓门倒是顶大的，震得会场上嗡嗡作响。随之大伙的目光像会场上的灯光，从不同方向照得我浑身不自在。
“那位就是咱乡的市劳模，韩村的村长。”乡长给他身旁的大背头介绍着。
我嘴角向下一咧，眼睛瞟一眼台上，想起了几年前大栽苹果树的动员会上，也是这样大的场面，也是这么多人的眼睛盯着我，也是这样热烈的气氛激励着我，率先跳上主席台，我一拍胸膛就抢下了五百亩果园的任务，并主动限时完成任务。把个大胡子李书记高兴得直拍巴掌，接着又递烟，又夸奖，立即把一面“兴建果园，美化家园”的大锦旗递在我怀中，那一台台照相机一闪一闪地为我同乡干部们照相，那时美的我手都不知道往啥地方搁。
在俺的带动下，其他村长也不甘落后，把三千亩果园的任务一抢而光，有的村还在计划外多栽了几十亩，唯恐把便宜都让我拣了似的。
谁曾知道那没有筷子粗的果树苗就算了大伙八块钱，三年后，一棵棵果树长到碗口粗，乡亲们实指望着开园摘果子，可这些绿油油的果树像染了瘟疫的鸡群一般，几个月后，几百亩树枯死的所剩无几，邻村的果树也没有几家幸存者。几年来乡亲们为果树春浇水，夏施肥，秋喷药，冬修剪的辛苦就这么毁了。村里有些人气不过，把这事告到了县委，县委把俺们几个村干部又审又查，以为我们讨了好处。村里人骂我是见钱眼开，坏了良心。邻村干部说我与李书记设下套子来懵他们。乡党委书记由于当时工作开展的好，现在是县政府的副县长了。
“老村长，等大家给你鼓掌才上台啊。”这一嗓子喊，会场里响起了一片哗哗的掌声。我瞅一下年轻英俊的刘乡长，刚刚三十出头就学会了糊弄人。这场面我见多了。70年代搞计划生育模范村时，还不是我韩某第一个上台表态发言的。当时的乡党委书记正是如今的刘市长，那嗓音又脆又亮，把我夸得腾云驾雾，掌声拍得震天响。就是会场上的一时荣耀，激动得我一夜没合眼，想下了一整套的实施措施，什么扣工分，扣口粮，搬家具，罚现金，办学习班……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村这项工作开展的轰轰烈烈，扎扎实实，得到了省市领导的好评，还带我到外县市作过经验报告。
等我兴高采烈地走到家门，发现门前堆着足有两汽车垃圾。还有两个戴红袖章的民兵，我问是为了啥事，他们说昨夜有人在你家房上放了炸药包，派出所让我们在这里昼夜守卫，以防不测。我听后脊背上直冒冷气。可乡亲们说，这叫报应，谁让他尽作些断子绝孙的事呢，他就生下孙子也没屁眼。
我听见这话也装着没听见，谁叫咱干得就是这没屁眼的事呢？
“老劳模，还在那里想啥呢？莫非要下大决心，把全乡的大棚菜任务全包了吗？那可不行，这贷款可是给咱全乡人民的发展资金啊。快上台表态吧。不然就叫其他人把肥肉抢光啦。”台上又有人催我表态。
“肥肉”？哼，要真有肥肉恐怕也轮不到我韩魁头上吧。
八年前建学校，我以为这是件行好积德、造福后代的大好事，我一口答应第一家搞重建新校，乡信用社贷款给我村二十万，我实以为这是我为韩庄干的一件大得人心、名垂千古的好事。谁又能晓得在竣工典礼还不到一个月，学校大楼的预制大梁就都有了一公分的裂痕，学校教室瞬间就都成了危房。村民们立即给电视台打了电话。弄得我们几个村干部声名狼藉，见不得人。上级派人来调查，查来查去最后查清是水泥标号低的原因。原来这水泥是李副乡长指定工程队用的水泥，建筑部门顶不住，便酿成了工程队长被免职，罚款的苦酒，村干部们在大会上作了检查。
“老村长今天是不是思想有些保守啦，可不能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啊！市劳模如果不起这个带头作用，可就难以交待党委了。”年轻的乡长忍耐终于到达了极限。
听言外之意就是让我退出劳模的位置，那算个啥。不就是块铜牌牌，红本本嘛，活不能吃，做不能用，论摆设吧，如今也没人羡慕那玩意儿。我看是你的宏伟规划不能如愿以偿，没法向上级交待吧？难道我这个劳模生来就是为你们历任乡长提干升官的垫脚板吗？你鼓噪我们就去干那些不切合具体实际的事，做那些民众多投资不受益的事。你们就轻而易举地去喝竣工酒，吃奠基饭。老百姓贷款欠债不得益，而你们却为荣升上调捞本钱。我这个劳模只能挂在你们嘴上喊，套在脖子上拉，让乡亲们戳我的脊梁过日子。可你们又怕啥，吃的商品粮，讲的政策话，工作搞好了升官，搞不好换个地方。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乡长换了一个又一个，可真能为大伙办实事的人确实不是太多啊！
要我说，豁出去不要这个村长也要说个痛快。我强睁开两只沉重的眼睑，摇摇晃晃走上台来。说也奇怪，怎就这么迷糊。可巧又遇上了这么重要的会，思想老走神，看来今天非弄出个麻烦事来才罢休。这乡长也不看看我今天这鬼样，非要让我来胡说。
我被他们扶到话筒前，头觉得十分沉重，强眨几下眼，记得有这么几句：“人家种苹果，咱也跟着人家种，苹果堆成了山，只有烂得扔掉；人家搞贷款，搞活了企业能偿还，咱却让贷款的利息成了堆，成了压在人民头上的大山……咱们当干部的总该为大伙想一些确实能挣钱的活计……种下那么多菜卖给谁呀……”
我也搞不清说了些啥，只听得会场上吵吵起来，台上也有骂娘的人。我茫然地看了台下一眼，大伙们都张开了嘴喊起来，声音比我的大得多。台上的几个头头有的瞪眼，有的用手指着我说话。乡长吱哩哇啦，用手指点我快下去，会场上顿时乱作一团。
我挪腿刚走到台下，那双白嫩的小手拦在胸前，如花一般的容貌在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者面前绽开了。
“大伯，乡长请你到休息室面谈，您这边请吧。”那声音甜又脆百灵鸟似的。我正要跟她走，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刚才她那茶杯落案有声的情景。叫我为之一怔，凭啥让俺听你的，我立即转身走出了会场的玻璃大门。
我晃出政府大院，对门就是“富丽荣饭庄”，这是俺村的一个小媳妇开的。
“唉呀呀，是甚风把村长大人给吹来了，快让俺扶你进店喝两盅。”话音未落，一股油粉味扑鼻而来，一条如藕似玉的胳膊缠住了我的腰，那粉嘟嘟的脸蛋凑到俺脸前都磨住俺的胡须茬子了，丽荣她大伯长村长短地把俺拥进了一间装潢华丽的雅座内。先端茶，后点烟，小手不停地拍打你的肩，揣摸你的胸，弄得你心里直痒痒，怪不得干部们都愿意来这里吃饭，青年们都喜欢下歌厅去海混。我见屋里没旁人，怕时间长了乱了方寸，忙喊：“快别尽说好听的，把酒菜端上来，俺就是想喝两盅。”
她见俺不理那一套，就叫进本村的二虎和三楞来陪俺喝。真是酒桌上无高低，三人饮酒有话说，没多大工夫就海谝神吹起来。不知怎的，我也成了个破底口袋，把刚才在会上说的话（只要记得的）都抖露出来啦。
三楞听完后，把眼睛一眯，用手掌摸一下嘴巴说：“大伯，虽说你是村长，年龄也比俺大，可俺对你刚才说的话一句也不信！你竟敢在大会上抗命不遵，违抗旨意，难道你不怕龙颜大怒，撤你的职？”
“你不信，咱们叫丽荣到大院打听打听。”我大声吼来丽荣，又叫她去证实我说的话是否真实。
三楞用筷子夹了一块大肉，塞进嘴里鼓了几下腮帮子，一闭眼把脖子往长一伸，脖子上胀了一下，又恢复了原状，眨吧眨吧眼睛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你是那样在大会上说的，那也就不是平常的韩村长了。也难怪我不相信，以前你啥时候不是上边刮风，你就在下边下雨，上边批评，你就低头抽烟。你甚时候还把群众的意见向上反映过。甚时候你不是说，上边的指示，咱们必须执行。甚时候你还为村民的利益出过头，说过话。”说完又仰脖子咕的一声饮下了一杯酒，接着说：“今天你莫嫌我说话不中听，大伯你这个全乡最老、干得时间最长的村长，就是凭着你听上边的话，在村里不贪污，群众基础较好，而前者最为重要，你细想逢年过节你送过乡上多少礼品，没有。因为乡长就看重你唯命是从，积极带头，对全乡的各项工作都起推动作用，这就是你的价值。今日这样顶撞上级，你的村长使命也就算到此为止了。”
这时另一个青年走进来也插了一句：“大伯，你这顶戴了三十年村长的乌纱帽这次可保不住啦。”我想他一定是听到了政府大院的消息才这样说的。我总觉得这句话非常刺耳，简直听不下去，我瞪一眼这位长发青年说：“保不住就拉倒，俺娘生下我也不是不当村长就不能活的，你快少操那份心了，还是去理一理你那头长发吧。”这是我顾及脸面的话。
“村长你管村上的事行，管我的头发长短未免有些越权了吧，要管还是把你那宝贝儿子管管吧，我留长发也许不雅，可我以为比你儿赌钱赖账，下歌厅打架强多了。”年轻人说完一甩门出去了。
“真他妈的晦气，我这村长还没宣布撤职呢，就有人敢顶撞起你韩大爷来了，真是前后晌看人，一点也没错……”我越骂越气，越气越骂，嗓门吼得像高音喇叭。三楞见我骂个没完，就又同我连干三杯，这三杯叫我再没脾气了，嘴里虽还嘟嘟囔囔，两腿却怎么也站不住了。
“韩魁，快起来结账。”
这像是个女人的声音，怎么这样凶，我探头睁眼一看，原来是丽荣，只见她小口大张，凤目圆睁，刚才迎我进门时的温柔笑貌被满脸的怒气所代替。我多少年来还没有听到过对我这样无礼的声音。不过她生气时的模样也是很好看的，胸脯一起一伏，玉臂叉腰，一只手横竖指点。确是难得美景，叫人大开眼界。
“三楞，快——快扶我回——回家。”我舌头打卷喊一阵，却无人答应，那三楞呢？
不知过了多久，猛然发现我衣兜里有钱，掏出来一看都是百元大钞，自信油然而生，又大声吼叫：“老子不是村长了，可我还有钱，你们不扶我，老子拿它都擦了屁眼。”说着就用一张去摸鼻涕和嘴角上的口水。
话音刚落，那股粉油香又扑过来。“嗖”一把夺去了我手中的钞票。我笑眯眯地看她如何来扶我。可她那顾得上我，却去捡那张擦脏了扔在地上的钱。后来才张开那啃过死娃娃似的血红的小口喊了两个大汉把我抬出了店门。
等我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平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听家里人说，我是饮了假酒，是甲醇中毒，如果抢救不及时，有性命危险。
我迷迷糊糊地想：战争年代，有身经百战的战士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也有活下来的英雄；在海上航行遇险的游客和水手在风浪中搏击几个星期后，也有幸存者；那探险者为了揭开自然界神秘的面纱，冒着危险去探索，恰也有有惊无险的成功者。而我生活在和平环境中，竟也有被甲醇毒死的可能。有趣啊，真是有趣。
家人还说，我在昏迷中，县长带领乡、村干部们来看过我。说今天的会能开得如此成功都是因为我那直言不讳的意见起了作用。县长说这是党性原则在我们干部身上的具体体现。为此，乡政府重新讨论了原来的计划，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最后作出决议，缩减了大棚菜的数量，采取农民自愿的方式，并制定了具体措施。大会还一致通过提拔我为乡党委常委。
我饮假酒有了功，大难不死，因祸得福。若不是它借我两胆也不敢在大会上指手画脚，出言不逊啊，也不会有村民给我面对面的指教，更不会有直接领教世俗的机会。它使我神志失控，也使我猛醒前非，仿佛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
《傅山文艺》1998.2
◎月缺月圆
大槐树把月光筛匀，铺满了二笨的农家小院。油光发亮的机动三轮车，贴着“喜”字的白磁砖墙壁，明晃晃的玻璃窗在斑斑驳驳的月色下显得有几分神秘——这能是二笨他的家吗？
巧凤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再一次巡视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些惊疑。
她转身看着镶嵌在大型组合柜中间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上了十二，她伸手按停了说唱一天的录音机，院子里由一天的热闹过渡到了深夜的清静。
组合柜的水银镜照出了她那匀称的身段，入时的装饰，虽说眼角隐隐出现了鱼尾纹，可谁又能把她看成是一个三十开外，身经波折的二婚媳妇呢？
到底不像初婚新娘那样单纯地迷恋那洞房花烛夜的神秘氛围，或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之中。她欣然地走到床前，看看呼呼入睡的丈夫——二笨。
他太累了，几天的忙里忙外，跑上跑下，把这个五大三粗的金刚都掀翻了，巧凤用力扶起那双椽子一般的大胳膊，顺入床沿。啊，好重！是啊，十年前的这双胳膊，曾在修大寨田的工地上，夺过举重冠军。单手能把一辆铁皮车举过肩头；双手能提起十千瓦的电机跑百米。干起活来真是推车一阵风，抡镐一轮月。一天的土方任务，他半天就能完成。他带领的突击队曾上过县委小报。
当时巧凤刚刚毕业回乡，身娇体弱，谁也不愿同她搭伙干活，可二笨不嫌，经常帮着她。一来二去，巧凤觉得二笨这个人不错，竟有点离不开他了。
在分田到户的那年春耕前夕，巧凤的父亲病倒了。地里的坷垃急需打碎，等雨下种。巧凤要看护父亲不能下地，两个弟弟又小还不能干活。二笨是个热心肠的人，扛了把镢头就下地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