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外婆讲,一九三五年的深秋格外寒冷。天色已晚,外公和外婆路过一家饭店,见一个蓬头垢面、衣着单薄、十四五岁的男孩,光脚,拖着一双又脏又破、露脚趾的单鞋,依着饭店门前的电线杆,双眼无神,似睡非睡,双手紧紧扣在胸前,颤抖不止。
外婆停下问:“孩子,天这么冷,怎么不回家呢?”
“没有。”
又问:“爸妈呢?”
“没有。”
外婆打量一会儿,征得外公同意,说:“跟我们回去吧。”
那年他十四岁,比我母亲大一岁,母亲两兄妹,他居中,取小名“浩子”。
浩子长得眉清目秀,惹人喜欢,而且极其机灵。每天跟着去外公的纱厂里玩,什么都学。不久,什么活都能帮着干,和厂里的工人们关系搞得火热,深得大家欢喜。
不料,浩子二十岁那年,突然失踪。外婆和母亲见谁问谁,几年寻找不见踪影,心中无比哀伤,全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浩子离家原委,更不明白为何不辞而别。
几年相处,兄妹感情真切,母亲念念不忘。外婆和母亲,她们担心的是浩子会不会出事。
一晃多年,直到上海解放后,浩子身着解放军军装,坐着吉普车,携带两名警卫,站在外公外婆面前时,才解开了谜团。原来,浩子在工厂里结识了一批工友,参加了地下党,决定投奔新四军参加革命,经组织安排,义无反顾地离开上海。
十多年的戎马生涯,在陈毅麾下,辗转苏北大地,英勇善战,并率部参加了解放上海的战役,时任军长。
上海解放后,留上海,任高职。
在困难日子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特别感谢浩子舅舅关心我们。他曾多次来看望母亲,坐着吉普车,匆匆来匆匆去。母亲总是感激地、忐忑不安地站在路边看着远去的吉普车。
三年自然灾害,姐已上高中,母亲没有工作,家中的生活捉襟见肘,窘迫。乡下来的大妈不离不弃,每天清早去菜市场等地捡拾菜皮,和母亲想方设法给我们做些吃的。每天傍晚,她都会拖回浅浅的一袋柴火和附近工厂的煤渣,以解燃眉。我们还经常吃到她从附近农村里讨要的豆腐渣。她把花菜叶子和豆腐渣炒一炒,吃着挺香,但胀肚子。母亲也时常跟着大妈,带上小妹,一起去捡煤渣,但不让我去。
乡下大妈瘦弱,干得多,吃得少,不知疲倦。母亲不止一次地对大妈说:“您是我们家的恩人,等将来日子好了,一定让您有个幸福的晚年,体面地为您老养老送终。”
听母亲说,我的亲祖父精通玻璃制造工艺,在上海滩的玻璃行业屈指可数。父亲从小耳濡目染,年纪轻轻就成了玻璃制造工艺的行家里手。父亲单传,亲祖父病逝后,家业自然由他继承,春风得意。
父亲年轻,风流倜傥,招蜂引蝶,拈花惹草。新中国成立后政治意识淡薄,形势风向不辨,运动来时既不主动配合,言语不分场合,最终犯下大忌。
很多年后,父亲告诉我,因劳动教养无期限,想妻儿,很绝望,抱着对抗的心态。在关押期间,曾被押去上海龙华刑场枪毙,好几个人随枪声倒地,他还跪在那儿,被带回拘留所,才知道自己是陪枪毙。可见其罪虽不当死,其认罪态度足以让当局恼怒。
我家马路对面,有个化工厂废弃的大铁管,五六米长,一米多高,我常独自一人坐在里边。有天中午,大妈慌慌忙忙跑到马路对面的大铁管子里,把我拖回家,边走边说,“快回去,你爸回来啦!”
我踏进家门,看见父亲站在屋里,他穿一件泛了黄的短袖衬衣,身上有股汗臭,脸消瘦,他失魂般地怔怔看着我。
大妈在一旁,拿了个小竹椅,冲着父亲:“快坐下,坐下。”
我对眼前的父亲是陌生的,我总是感觉,某一天他会突然出现,但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茫然地问大妈:“姐呢?”
大妈告诉我:“你爸找不着家了,打听到你姐的学校,找到你姐,才领回家的。让你姐去舅舅家叫你妈呢。”
正说着,姐带着两个派出所的民警进了家门。
两个民警不由分说,用铐子把父亲双手铐了起来,按在小竹椅子上。
姐气急败坏的样子,扭着脸走了。
大妈吓得惊恐地站在一边。
父亲淌着眼泪,双手横过一边,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张一毛钱的纸币塞在我手里。
我不忍看父亲淌着泪水的脸,木然地把脸扭过一边。
“可以走了!”民警催道。
“能不能再等一会儿,见见孩子他妈?”父亲嗫嚅道。
民警摇了摇头:“不行!”
父亲起身跟着民警出门,他抽泣着,看了看我……
第一次见我父亲是奶奶去世的时候,时隔七八年,这是我第二次见父亲的场景,令我刻骨铭心。父亲因想家心切,思念妻儿,从嘉兴劳改所出逃,被姐告发后,押解回嘉兴劳改所,不久,押送至江西劳改农场……
尽管几十年过去,但那天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恍如眼前。这在我儿时的心里留下一道抹不去的伤痕。
母亲告诉我:父亲拈花惹草,把花柳病毒传染给了母亲,害得母亲生不如死。幸得一位老中医的调理。老中医给母亲用了蜈蚣、百脚、鼻涕虫、癞蛤蟆,再配上几味中药材,熬汤,一天三大碗,苦不堪言,味儿刺鼻,恶心,母亲每次都是捏着鼻子喝下,近半年才得以根治。
所以结婚三年多母亲没有生育。母亲希望领养,有意无意地打探。某天,友人领来一小女孩,红扑扑的脸,扎两个羊角小辫,胖乎乎的。说是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身边有张字条,写有“望好心人收养,无锡,四岁”的字样。
母亲一见,惊喜不已,毫不犹豫地拉在怀里,从此疼爱有加,视如己出。
三年后,母亲又怀上了,有了我。姐大我七岁。
新中国成立后,我家多生变故,父亲身陷囹圄,家境一落千丈。母亲不止一次地对姐说:“你安心读书,我典当,借债,也要供你上完高中,上完大学。”
姐成绩好,学习优秀,母亲没有食言,供姐上完大学。那时家境一贫如洗,适逢三年自然灾害,母亲付出的是心和血。
我记得,姐个头不高,很漂亮,嗓子极好,唱歌好听。姐是个有激情的女孩,对我和妹妹很严厉,从不吝啬训责,还常常打小妹,下手很重。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姐表现得亢奋,忙碌,住在学校,星期天也难得回家一次。
姐虽对我们严厉,不管怎样,到了星期天,我心里还是盼着她回家,看着她能陪母亲说说笑笑,感觉家里多了份温暖和快乐。
姐已有两个礼拜没回家了。那天,母亲似有预感地对我说:“你姐今天应该能回家。”并特意做了米饭,炒了一盘卷心菜。还说:“如果晚了,你和你妹先吃,少吃点,多留点给你姐。我出去一趟。”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们生活十分艰难,穷人有穷人的过法,有口吃的就饿不死。姐一回家,还是需要点零花钱的。母亲平时不敢轻易出门,坏分子家属不能乱说乱动。每当母亲出门,一定是向以前的姐妹们求助,借钱。我看在眼里,心酸。
那天中午,我和小妹等不及,先吃了。卷心菜几乎没碰。
我记得妹妹问:“还能吃一点卷心菜吗?”
我说:“不能。”
姐回家了,问:“妈呢?”我说:“出去了,下午能回。”
“姐,先吃饭吧,还给你留了一盘卷心菜呢,我再给你冲碗汤。”我说。汤就是冲碗开水,往里倒点酱油。
姐扭头看了一眼桌上大半盘卷心菜,似有不悦:“我不吃了,回学校!”
我和妹妹站着,手足无措。姐出门,头也没回地走了。
我感觉心里堵得难受,不会表达,满眼的泪水顺着脸往下淌。姐变了,她变得不再关心我和小妹,不再关心这个家,她似有意地在回避这个家。
这顿未吃的午饭和大半盘卷心菜,是我和妹妹用心省下的。姐扭头的瞬间,此情此景,我终生难忘。
姐一直怨恨落在我们这个家庭里,“文化大革命”开始,阶级感情胜过一切,她痛恨家里有这样一位父亲。
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母亲说:“爸生活腐化,外面还养小老婆,我们一定要和他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每当她这样说起,母亲总是含泪不语,我在一旁不置可否,我也在父亲留给我的形象里痛苦挣扎。
姐是一九六八年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最后一批大学毕业生。毕业前,姐申请入党,为了和我们这个反革命家庭划清界限,她去里弄、街道、派出所宣布和我们家断绝往来。她跨越了最后一道障碍。
得到这个消息,母亲如五雷轰顶,痛不欲生!她不顾劝说和反对,执意多次找到姐的工作单位,向领导诉说,要求见一面,问个究竟,想亲耳听姐说出缘由,或知晓自己错在哪里!母亲竭力想挽回这段母女之情。在最困难的岁月,含辛茹苦地将女儿养育成人,直至大学毕业,竟一走了之!母亲不甘心!无奈,姐拒不见面。
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姐的这种行为无疑是大无畏之举的革命精神!是令人敬佩之举,更不会遭到道德和良心的谴责!也没有人敢站出来指责她的忘恩负义。
母亲为此哭泣,流泪,伤心了很多年,也说过狠话:“捡了个狼心狗肺的狠角色养了二十年。”后来又改口,“捡了个奇花异果,养了二十多年……千载难逢!”
联想到奶奶死时,父亲还能回家见上一面。我姐呢,不可想象。
母亲曾多次说起父亲:“关在里面,好好劳动改造,比在外面强,要放回家,不是被斗死,也打死了。”
浩子舅舅追随中国共产党,参加革命,虽位居高层,但他还是认自己的养父母、兄妹情分。外公外婆去世时,他都穿着军装前来吊唁。他没有否认这段事实。
乡下大妈在我们家最困苦的日子里,用自己的坚韧和善良,帮扶着我们,不离不弃。
姐离家出走,是“文化大革命”产生的乱象,她自以为领悟了意识形态闹革命的真谛,她无情地革了养母的命。但这段养育儿女含辛茹苦的事实,是涂抹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