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为父亲挑出李文花的照片而庆幸:毕竟她是他最接近的女生,比安忆还要无限接近。尤其是,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朋友,他们有聊不完的天,他们还是知音。当父亲选出她后,他饶恕了她的一切缺点。当然,他没有向父母兄弟透露这些。但他的父亲像听到他的心思似的,不依不饶地继续盘问他。
“那你还等什么?”父亲惊讶地说:“好娃咧,几年过去了也没见你吭气,要是我不问你,你连‘喜欢’这句话也不说。这么好的媳妇你在哪里找,你给人家说定了吗?”
“八字还没一撇哩,咋能说定?”他心虚地说。“再说,只是有些喜欢而已。”
“喜欢你,就是爱你,好娃咧,你还不懂人世哩,你让一个姑娘喜欢你,难道要这个姑娘跑到你跟前,亲自提起你耳朵说她爱你?我在你这年龄,你妈都怀上二虎了,男人就是要一锤定音。……快点把这媳妇定了,你不定,让人家爹娘怎样想。”他惊叹于父亲考虑婚姻的时候从来不考虑他们的处境,而且连自己的褴褛中山装也视而不见。不过,他甚至真的有些后悔那天晚上他没有向她表露他的爱慕,他想起她拒绝了同伴的召唤,没有理会楼门的关闭,而是谈了整整一个通宵。他现在一边琢磨她和那个英俊男生的关系,一边考虑她是否会对他有些意思,但是很快,他震慑于自己的处境,没有吭气。
“好娃咧,额的娃把人努死啦,一个女子她还害羞哩你不知道,你爸那会胆子就大,头回见面人家还羞答答的,他就开门见山地说他的条件,说他觉得额挺好,这有啥难为情的,一个男人……”他的母亲立刻补充道,父亲点头对她的补充表示赞同。
他听见父亲继续说:“……你看,这女子不光人品好,富态,漂亮,眼光头也不错,咱家大虎还不是一表人才?……明天——”父亲盯着大虎,严肃地说:“听着没?明天你就给这女子写封信,把这婚事定下!再不敢拖!”
“这……”大虎为难地说。
“这什么这?明天我啥活也不让你干,也不要你装沙,你就给我写这封信,把你的文才用上,好娃咧,学了几年文学,好好用用你的文化,把这封信写得好好的,写了让我看看,我给你把把关。”
这时,三虎从留言册里找到李文花的留言,从密密麻麻的小字中,父亲艰难地看到“流落人间”几个字。
“流落人间,跟谁流落人间,还不是想跟你?人家写得都这么透了,你都看不出来,嘿呀——你看咱这愣小子,笨得——”大虎害臊地低着头,他知道这是说“上帝流落人间”。父亲当然不知道上帝是何物。
“憨怂,额娃就是个憨!”母亲皱起眉头,笑着嗔怪他,拓宽和加深了父亲要表达的意思。
然后父亲又找出一个证据:
“你看你看,大虎你也过来看——这不是(父亲眯起眼看)——‘某人痴痴挚爱之’!都痴痴地爱了,你还没动静,死嘴堵了不言语,真是——”父亲眼神嘹亮地一瞥,做出一副嗔怪的表情,这在父亲威严的脸上引起滑稽的妩媚,他们哈哈大笑。
他知道这“某人”说的是他,“之”说的是文学,是客观描述他喜欢文学这回事。但是他发现二虎三虎开心地笑着,完全不理会其中的谬误,他就姑且由父亲着急和欢乐着,这是他们很少见的快乐场面,他不想因为自己破坏了这气氛,他知道父亲发起怒来像突然而至的烈火,他于是也大笑。父亲却说:
“你别笑!嘿嘿嘿,光知道嘿嘿嘿,这是正事,可不敢当是玩笑。明天你就搬个桌子写去!”
“听你爸爸的话,可不敢耽误了。没见过额娃这么洋务。”母亲尽职尽责地要求大虎贯彻圣旨,一般情况下她说这样的话万无一失。
于是他们嘻嘻哈哈聊了很晚,他们都忘了吃晚饭,饭后,他们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又坐在席子上聊,蚊子常常撞到他们的脸上,这时候蚊子几乎遍布空中,声音由地下低沉的大提琴变成了空中亿万个袖珍小提琴的合奏,三虎在席子的上风头闷了一堆冒浓烟的柴火熏蚊子,耳边的蚊子果然少了。他们好不容易把话题转到二虎的高考上:
“他们万万想不到二虎也考上了大学。大虎,上初中时有了名气。三虎,回回考第一。都说二虎学习不咋,算了吧,我和你妈不服气,二虎也争气,你看,考上了!这下咱家就算顺了,只差钱了。你爸的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
往年分数线都是四百八十分,二虎估了五百一十多,按照往年,二虎甚至可能考上厦门大学。虽然成绩没有下来,父亲像往常一样已经乐观地将这个果实收入囊中。父亲说起养二虎的不易、二虎的病。在漆黑中,他们尽兴地说到半夜,最后总是父亲用一种举世罕见的乐观口气总结发言:
“大虎,我准备把他放到地区或者县里当秘书,你姑夫一个拐弯亲戚是军官,与地区领导都是平级,你去哪里上班还不是一句话。这一下就解了咱眼前的麻烦——他谁还敢提撕合同?”
“二虎,天生有经济头脑,你不用管他,由他扑腾,一定能赚大钱。”
“看着吧,等三虎到了高位(意味着中央机关),咱们家就安然了,我和你妈就不干活了,咱把这破沟交回去,或者咱再承包几十年,咱住到这沟里自在,这空气好,咱延年益寿,村里人想跟咱来往,咱还得看他顺眼不,对那些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咱决不帮他们的忙,你们听着,我绝不许你们任何一个帮他们,这些白眼狼!”
……
他们听着这振奋人心又有些不可思议的话,私下默默揣摩和怀疑。他们听着蚊子亲热的哼唱,听着远处高顶上传来猫头鹰呜呼呜呼的叫声,还有树下杂草和丘陵斜坡上杂草里蟋蟀的叫声,还有嗵一声从树上砸下果实的声音。很快他们就在席子上东倒西歪地熟睡了。
蚊子在他们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咬,他们在梦中挠痒,经常抓破,一些天之后,他们的皮肤都此起彼伏地留下瘀伤和黑斑,常常引发更多的刺痒。他们睡前在父亲王龙勾勒的蓝图中侥幸地溜达一会儿,感到超脱般的甜蜜,这甜蜜和睡眠的甜蜜一起伴随着他们,他们知道这是来之不易的一个幸福的晚上,他们很少能在如此和谐欢乐的情景下睡觉,他们总是伴随着争吵、烦恼、揪心、难过、提心吊胆等等极端情绪。
现在,大虎在琢磨写信的事情,他真的准备给李文华写信,他几乎从来没有想过她,现在他躺在席子上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