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能坐在草席上了。他有些不习惯地坐在草席上,觉得后背孤零零的没有依靠,他已经习惯于学校里有椅背的椅子。他尽量避免更多面积的白裤子接触席子,因为席子上或多或少有尘土。逐渐增多的蚊子说明夜晚马上就要到来,现在,一缕微弱的金黄色呈现在东面直立的丘陵尖上(他想起荷马描写黎明是“玫瑰色的手指”),使这个尖顶裸露的斑驳硬土看上去像金属一样,而那些绿草像洒了淡淡金粉、已经表演完毕的演员,平静而疲惫地坐着等待有人宣布回家。沟里的植物,在这缕光线的对比下显露出更深的绿色,而且随着光线的逐渐暗淡,会越来越幽深。此刻,开始有了一种无处不在的细小的声音:像是地下深处有人在慢慢地、持续地拉着大提琴,这声音通过所有的植物构成一个完美的整体,好像所有的柿子树、核桃树、杏树,以及树下的草、路边的野枣树等都在发出内心的声音,并且在慢慢增强。而这不过是几乎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蚊子在叫,所有密密麻麻的树叶开始变得让人恐惧,似乎它们是这密密的声音的来源——它们有相似的密度。
他们在享受这夕阳的最后时刻,母亲已经在烟雾中熬上了小米稀饭,父亲少有地没有抓紧时间再跑一趟沙,笑眯眯坐在了席子上。当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他们一般会立刻紧张地伺候着父亲的好心情,就像紧张地伺候难养活的花一样。二虎欣喜地发现了三虎拿在手中的留言册,以及上面的照片,脸上浮现出会意的诡秘笑容,似乎在猜哪个才是大虎倾心的对象。当他的父母最终被留言册吸引的时候,这种欣喜和欢快的场面进一步扩大,变成了交响曲中最辉煌的段落。
“我看看。”父亲少见的好奇心让他们开心起来,现在父亲从三虎手里拿过了留言册,看到上面的照片,还有从留言册里唰啦一声掉出来的十几张没有粘上去的照片。父亲喜滋滋地看着,眯起眼一会离近点看,一会离远点看,“你爸已经有点老花了。”父亲说。母亲也凑过来,当母亲决定不生气的时候,她觉得父亲说的任何话都离不开她的补充和解释。
现在,父亲刚洗过的粗糙大手不自然地拿着本子,许多密密细纹里还有洗不掉的油垢,父亲翻页前,还要像孩子一样在手指上沾上唾液,除了大虎,他们都紧紧凑在父亲身边。
父亲拿出一张有所有同学和老师的毕业照,远远近近看了一番,盖棺定论地说:“还是咱大虎相貌最排场。”(他想象同学们听到这句话会怎样笑得背过气去。)
“额的大虎长得不是说很漂亮,就是排场,有派头。”母亲赶紧进行了评注。大虎想起镜子里,自己那张平得除了鼻子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的大脸,以及没有丝毫魅力的细长眼睛。他笑起来最没有风度,所以他尽量在显现风度的时候不笑。
“大哥个子高,脸大(大虎最害怕这个评语),看上去威威的。”三弟说。大虎把自己想象成安忆,然后想象一个大头平脸男人走到自己跟前的观感。
“到哪儿去都有面子。”二虎开玩笑说。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大虎心中酸酸地笑。
不料,父亲一本正经地说:“说到面子,大虎的面相就带着哩。大虎上大学咱差几百块钱,和大虎去邻村王茂家借钱,王茂没见过大虎,一眼看到,就说大虎长大一定有出息,头大,有官派。别说其他,在前朝古代连官帽都戴得稳。当时王茂立即就拿出钱来借给咱了,你们说这不是面子是什么?”
突然,父亲开始端详一张安忆的照片,大虎立时神经紧绷,就像父亲正用粗糙的手指触摸着他敏感的心脏,头皮阵阵发麻。当父亲用那只农民的大手拿着,面无表情地用眼睛端详时,他听着心脏的嗵嗵声,他还害怕父亲追问她是谁。结果父亲看了几秒钟之后,没说一句话就放到一边了,然后父亲再拿起一张。大虎羞愧地发现还是安忆的照片,他一共向她要了四五张生活照片。安忆的照片每出来一次,他的羞愧和紧张就增加一层。不过,父亲竟然只是平静地说:“还不就是刚才那个吗?”然后把照片放下,沾了唾液再拿起一张,又是安忆的。
他心中怦怦响。这次父亲连看都几乎不看一眼,就知道是同一个女生,并把它放在一边。然后又放下一张。他开始有些失落。安忆没有引起他们的任何反应,尽管有连着五张照片。
他还在走神中,父亲王龙忽然问:“这是谁?”
一张本班女生的照片。
“李文花。北边一个同学。”这次他平心静气地说,他为终于能平心静气而高兴。
“这女子漂亮、精干!你们看——”父亲咂一下嘴,表示强调,眼睛和脸面一下子流露出欣赏的光,就像傍晚的街灯突然亮了一般:“一看就富态,眼睛大,脸面排场、漂亮,面相也好——你们记住:颧骨大的人面相不好。”他们兄弟三个立刻回头看颧骨高的母亲,父亲也回头看,像是专家在鉴别一样说:
“别看你妈,你妈只是略有点,还不要紧,你妈年轻的时候哪有这东西,这是现在瘦了才露出来,你问你妈。”
“可不是,额年轻的时候圆圆的脸儿,谁寻思跟了你爸受苦受到现在,瘦成这样了。额小的时候还不和个小姐似的,不拿针线不做饭,有你三个姨姨,两个舅舅,都比额大,都娇惯额。现在——”说着母亲叶好眼圈湿润起来,尽管她笑着,但眼圈湿润,就像天上只有几片白云时落下雨点一样。
“那时你妈家里条件好,你妈确实是……”看见母亲的眼圈进一步湿润,父亲赶紧岔开说:“你们找媳妇,也一定要找一个颧骨不高的姑娘,颧骨高的人小气,抠门。你看人家这姑娘(又咂一声),多富态——这个女子跟你关系近不近。”父亲突然抬起头来问他。
“可以。”他说,后来又忍不住说:“挺近……”
“挺近——到底近到什么程度?光挺近能行?主要是人家对你是什么看法,喜欢,还是不讨厌,还是爱你?”
“比较喜欢吧。”他觉得自己几乎违心地说,完全仗着李文花不在跟前。当他在想象中再次想起她时,他看到她毫不知情的那副神态。如果用一个词来高度评价他们的关系,那就是暧昧,不过只有一个神奇的晚上。三年来,他们只说过五六句话,尽管他们的生活轨迹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白天,空落落的图书馆里,经常看到他们各自向隅的落寞身影;晚上去图书馆还杂志,他们常常在楼梯上相遇(互相一个礼节性、淡如白水的微笑),一楼借阅室,他们常常都在翻找借书卡片,又常常是寻找同一本书:《博尔赫斯小说集》《情人》《弗兰德公路》《达洛卫夫人》等等,他总是害怕她提前抢走了书;二楼借阅室,他们常常发现背靠背站在书架前;三楼经营性借阅室,他们都办了会员卡,他们都在那里借阅大量的当代先锋小说。唯一的变调是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爱上了她,她每天极力地甩脱,他同其他同学一起看他们的笑话,看她先是含蓄、后是惊恐地甩脱管理员。当她终于不被纠缠时,他又与她经常地相遇。她与他唯一的不同是她从不买书。他觉得她抱书的姿势不妩媚,她的眼神是沉思型而不是顾盼神飞型,她走路的时候脖子几乎不动。甚至她的过分用功地看书,都让他觉得她失去了女孩子的阳光浪漫。但她却是许多人心目中的校花,尤其是外班男生。她的容貌都合乎美观的要求,但她是一个不愿在枝头搔头弄姿,也不愿开在耀眼处的、更为本分的花,他几乎凭直觉发现,她同他在骨子里有一种类似的基因,肢体语言也有相似的笨拙,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们唯一的深入交谈依赖一次意外的偶遇。毕业前的一天晚上,他在图书馆学习,始终没有发现安忆的身影,于是提前沮丧地回到教室,结果在后门口(他总是喜欢从后门进)发现安忆正坐在他的位置上,同他的女同桌聊天。他欣喜:安忆坐在他的椅子上;他痛苦:他若过去,安忆肯定会迅速离开。他不愿意冒险,他选择了甜蜜而忧伤地离开。但是在半路上,他犹豫了:难道能排除她是为了找他吗?尽管他已经一万次地否定了这个想法,但想法还是时时抬头。最后当他终于坦然地决定走回去时,遇到了李文花。她在路灯下走来,他正犹豫着是否打招呼,不料她首先问他:“你去哪儿?”“回宿舍。”下面是他在虚幻的小说中出现的镜头:“聊一聊可以吗?”当他知道她刚从二十世纪外国文学老师那里出来,而这个老师向她推荐他作为交谈对象时,她正好遇见了他。于是他暗自振奋——为在老师那里得到好评而自豪,接着,他人生第一次同一个女生并肩站在一起,聊天,然后走进了操场,聊天,然后沿着跑道,聊天,当教室的灯都关了,所有应该熄灭的都熄灭了时,他听到她的女友在操场外面一声声叫她(楼门关了,那就意味着晚上无法回去),她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吭气。于是他们接着聊文学,卡夫卡,是他们共同的朋友,说完他们所有共同的朋友,她开始用卡夫卡般的手法描述她奶奶孤独的临终,他回应以他祖父的怪诞命运:一个国民党团级指导员迷宫般(他用了博尔赫斯的手法)的荒诞奇遇。当她说起她心目中的奢华房子时,他羞愧地想到自己的两间小屋以及近于原始的生活。他也展望了一个心目中的房屋:它完全是玻璃体的,体积庞大,透光,感觉与自然浑然一体。晚上,主人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甚至在白天可以欣赏到暴雨倾泻在屋顶,如果希望挡住中午的强光,只需要摁一个按钮(事实上,大虎全家在夏天总睡在户外的席子上,睡前望着星空,梦中常常被雷声和落在身上的雨点惊醒;白天小屋里黑暗,无法看书)。他们还说到杜拉斯的《情人》,通过杜拉斯,李文花展望了她的爱情(在未来),以及对爱情的理解。他在隐隐的失望中(他竟然会失望),也展望了自己的几乎在真空中的爱情(在未来)。他们终于在一阵一阵的凉意中,有点哆嗦地等到了次日,于是各自疲惫地回家。以后,他们再没有聊天,他们恢复了重叠的生活,他甚至开始注意经常同她聊天的那个英俊同学,他为这个同学的英俊感到惊悸。当他将安忆作为安慰时,他的心情平复了,并开始站在安忆的角度批评他的心猿意马。送别的时候,他没有留意李文花,而是在路灯下死等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