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虎叫住一辆蹦蹦车,他为自己这么多行李感到过意不去,司机却满不在乎地帮他将行李扔进车里,他才发现车里已经坐了九个人。他只好坐在蹦蹦车薄薄的后沿上,一只手握住头顶上横着的架子,随着车下不断冒出浓烟,车身突突突地震动起来,先是左右晃、然后上下簸,他的屁股不停地被铁的后沿顶向空中,尾锥像波浪一样不断向全身输送尖锐的疼痛。头顶的布子在变得坚硬的气流中摆动,砰砰地拍打他的头。这小三轮组装起来的蹦蹦车不断神经质地震动和摇晃,等它飞快向前奔跑时,又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现在正在下这个长坡,他体会到噩梦中才有的那种失控的感觉,他更为用力地抓住架子。他旁边,一个似乎同样从外地回家的女生,坐在侧面,也用一只手扶着头顶的架子,等他从下坡的俯冲危险中解脱出来之后,立刻因为这个留着刘海的姑娘想起安忆。他用安忆的眼光看他周围的一切,他羞愧地首先看到这个属于他们当地特有的古怪蹦蹦车,看到他坐在蹦蹦车上的尴尬姿势,看到面前那个老农憨厚而又狡猾的脸,他又扫过田野中俯身劳作在棉花地里的一两个农民——他希望他们长得体面优雅,但他们偏偏有一个倭瓜般难看的头型、晒得黑而油亮的脖子。等他很快到达西河桥头时,他先闻到河流熟悉的潮乎乎的腥味,他看到桥头那个黑乎乎像个碉堡的小砖房,一根不直的发黄木椽挡在路中央,一个熟悉的乌黑脸膛出现在窗口,这是他不多的几个穷亲戚之一——他姨姨家的女婿,以前他以这个姐夫看桥而自豪,现在却暗自觉得丢人。大头宽脸颊的姐夫现在慢悠悠地走出来,做出一副被打扰的厌烦和威严的神态,姐夫将木椽移开,蹦蹦车立刻加速前行,在浓烟中,他留意到这个亲戚看到了他。
他赶紧问——声音低得自己都难以听见:姐夫,看桥?
可是亲戚似乎听见了,这个三十多岁(长得却像五十岁)、四个小孩的父亲,突然露出只有年关走亲戚时才有的笑容,咧开满是白牙的大嘴,眼神里流溢出难以形容的甜蜜。他想,这是因为上了大学,亲戚为他感到高兴。
不知道安忆会怎样看待这个亲戚黑熊般(因为这个比喻他心中歉疚了片刻)的笑容。
很快亲戚消失了——蹦蹦车小心地俯冲下一个陡峭的坡,这个坡短短六七米,凶险地呈四十度角,几十年的重压和踩踏,还有河水泛滥时的浸泡和冲洗,使它变得坚硬光滑,整个土坡像是完整的圆滚滚的巨大青黑色石头,与路巧妙地连接在一起,表面还有一些难以改变的坑和蜗纹。父亲王龙说,至少有两次开着车拉沙过桥,因为在坡上打滑突然后退下来,差点翻到河里。他跟过父亲的沙车,每次,他父亲先是在十几米长的木桥上加速冲刺,车轮蹭起木头的死皮,碾得木头吱吱嘎嘎乱响,木头下的几艘大船开始慢悠悠地晃动,四轮凭着蛮力向前冲,像受惊的牛一样昂头冲上陡坡,在半坡却喘着气变慢,引擎无力地松弛下来。父亲连忙加大油门,使得灼热的烟筒剧烈抖动,喷吐着阵阵灰黑色浓烟,有一阵车轮几乎一动不动地僵持着,车头震动着不断起跳,在惊心动魄中,父亲的车终于艰难地爬了上去。他试图想象四轮往后出溜的情景,每次都被惨不忍睹的场面吓得赶紧逃回现实,一根一根长长的方形木头拼起来的木桥,只有两条晃悠悠的铁索护着,他看见它们松松垮垮不着边际地垂在两侧。
接着他被放到了通向村庄的路口,一条更细的土路通向村庄,路边长满被踩得紧贴地面的野草,他看到熟悉得触目惊心的田地、小路、远处绵延的丘陵,看到丘陵上小小的庙,以及丘陵上细线似的若隐若现的小路。丘陵之间是一条条沟壑,他知道村庄一共十几条沟壑,合作社时,一位下乡干部规划了每条沟,有的种桃,有的种杏,有的种枣……不过后来大都被砍伐了,这个下乡干部被戴着高帽游街,没几年就死了。唯一幸免的是父亲王龙后来承包的柿子沟,里面有一二百棵病恹恹的柿子树,五六十棵几乎不结果的核桃树——有一年竟收回二十七颗核桃。当然,他提供给安忆的说法取消了前面的形容词,这让安忆眼前一亮。
他只能凭自己的力气将三个包拿回去,他右肩挎着黑包,将蛇皮袋子扛到肩上,然后用左手提起行李。他发现自己的重心还是往右偏(书沉而硬),胳膊和右腿微微发抖,他不怕负重,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法继续关乎他尊严的表演,他的脸无法做到淡泊平静,有时候还会因为用力而抽搐。他盯视着前方路面——那里随时会出现熟悉的村民的身影,好在现在是中午一两点,路面上只有厚厚的浮土和阳光,他的平底鞋已经半没在土中,裤腿上溅满了土,这是他在学校里穿的属于自己的最重要的一身衣服,十块钱买的雪青色短袖,洗过无数回的白裤子,下面是白袜子和塑料平底黑布鞋。他总是睡前洗,第二天继续穿。为了表演给村民看,他心疼地穿了这件衣服。正等他满脸流汗,步伐不稳,准备放下来歇一阵时,听见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到一辆银灰色面包车,一张目光漠然的熟悉面孔正在半开的玻璃后面——他揪心地想到这是他小学同桌高权,他确定高权看到了他,甚至用余光也足以捕捉到他。他缓缓转过来,靠边,就像给任何一个陌生人让路一样。面包车走过之后荡起灼热的滚滚尘土,在尘土的包围中,他仔细比对着高权不同时期的容貌,他发现高权的颧骨高起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变得白了,眼睛还是那样细眯着。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开始不再说话的,他知道高权的父亲做生意成了村里首富,偶尔见到,高权也是衣冠整齐,光亮的头发,一副目不斜视,不屑于打招呼的表情,而他总是一头坚硬的乱发(沙子、土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挽着汗湿的裤腿,露着晒黑的泥腿,正好扛着锄头从地里回家,他们各走各的,就像走在不同时空中的人。他揣摩高权见到自己时心中无法言语的自豪和鄙视感,同时也揣摩高权为什么一直无视自己,他无法或者害怕理解其中的逻辑。高权已经结婚,娶了小学时公认最漂亮的小花,小花曾经出现在他的梦中:他在大水中救了她,于是她不再嫌弃他的穷困。他在心中比对小花和安忆,坐在木槿树下的安忆给了他无限的安慰——小花远远没有那么俊俏多姿。等他放下东西歇息时,他发誓要让这些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