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巍巍地迈着步子,背着、提着、夹着三个大包,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进村庄,小心翼翼躲避着熟悉的人影。有时看到远处闪出一个人影,都让他产生惊心动魄的感觉。他不敢在路上歇息,只是凭借他超人的耐力慢慢前行,他执意不管肩膀上的持续疼痛和手指的麻木,汗水时不时跳进他的眼睛,他真希望安忆能留意到他如钢铁般的毅力。
现在他终于穿过了村庄,好不容易上了村庄另一头的一个陡坡,从这里下坡,很快就会脱离村庄,拐到几个巨大的土包子一样的砖瓦窑那边。正在烧砖的砖瓦窑总冒着若有若无的烟,空中能看到升腾的热力扭曲了丘陵或者天空的一角。从迷宫般一排排摞起的土砖坯子中间穿过去,沿着别人踩踏的路可以走向一个低地的小路,这小路就通向他家的沟。在那里,他几乎每次都能感受到来自深沟里的一缕凉爽的空气。坐在坡顶的阴凉地,他想象着近在咫尺、几乎能让他的心脏感到灼热的小路,那就像是自己家伸出来的小小触角——每年冬天下大雪,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扫雪,不然雪消之后道路泥泞,他们无法从村里挑水。他们拿着笤帚和铁锹,要从小屋一直扫到沟门口,然后下坡,绕着西面绵延的丘陵根脚的小道扫到尽头,再扫到直角打横的小路,绕着北边凛然几丈高的高地下的小路扫去,然后背离高地,下坡到了南面的丘陵之下、比田地还低的小路上,然后再咬着牙扫半个时辰,最后终于曲径通幽地来到这个小路口。他们扫扫歇歇,大约需要一上午的时间,他们汗流浃背站在这里,总要感叹地回头看这个奇迹——一条弯弯曲曲、忽高忽低、忽隐忽现的黄色小径,几乎像绵延的万里长城一样壮观,给大雪包裹的沟壑增添了一道黄色的丝线。那时,沟壑里丘陵穿插纠缠,丘陵没有规律的起伏或者那种笔直的孤绝,在厚厚积雪中都恭顺地显露出另一副纯洁的模样,似乎是一场预先准备好的宏伟演出。原先笔直险峻的高顶像是一个阴沉的凶汉戴了滑稽而柔软的白帽,原先最宏伟而凌厉的峡谷现在像是两个憨厚高大的白头老者,共同捧出厚厚的奶油蛋糕。雪覆盖了所有的高处,只露出笔直部分灰青色的腰部,那些缓坡上因为有枯草,像是到处翘着白毛的巨大白色毛线编制物,沟中所有深受病虫害之苦、无法换来效益的树木,都像绮丽高大的白花在盛开,贫瘠的沟壑在雪中化作超现实的华丽场景,就像把他们的贫穷升华为一个华而不实的美梦一般,而这美景,单单只给他们展出,像是给赤贫状态的他们一个补偿和安慰。他们站在小屋前欣赏着,父亲王龙穿着那件褴褛的蓝色中山装,里面鼓鼓囊囊套着棉袄,棉袄撑起了他的袖子,使得下垂的袖子破布不再明显地耷拉下来,父亲的腿有点古怪地弯曲着站立,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同他走路那种前倾姿势相辅相成。父亲原先总是暴怒的眼睛里流溢着甜蜜的奶油般的光,他喜滋滋地慢慢转着头看,下巴上翘起的几根稀疏弯曲的胡子——父亲坚持说是三根,这同儿子的数量神秘地一致——映衬在远处白雪上。“嗯,真好看!”就像看到焰火一样,父亲发着感叹:“好——呀,你看美的!”“就是美的噢!”母亲叶好随后补充说。她比父亲王龙更灵活地转动头部观看着雪景。那时,尚未被毒死的黑狗“兽王”始终警惕着,竖起耳朵,不断变换头的姿势聆听远处,然后烦恼地再往前走走,听听——那是从远远近近几百棵树上时而这里时而那里落下积雪的声音,“兽王”在声音的迷宫里仔细地辨别,这声音一直扰乱着它的心绪。
大虎收起脸上无意中漾起的微笑,决定继续走。他站起来,换成左肩挎黑包、扛蛇皮袋子,然后用右胳膊抱行李。他立刻感到跃跃欲试的左肩非常得力地抵着袋子里的硬书本,右胳膊也毫不费力地抱着行李,只是原先抖动的右腿现在还有些不适。他很快下了坡,几乎是非常喜悦地渐渐离开了村庄,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土坯迷宫,不断跳过脚下的土坯碎块,然后在热腾腾的土砖窑的炙烤下,走到一块平地上,斜穿过去,小心翼翼在半人高的田边畔棱上溜滑到小路上,他凭借在沟里长期锻炼出来的技巧保持了平衡。
现在他走到了小路上,发现小路被车轮碾出一脚深的浮土,他热切的心情同浮土一样滚热。浮土上留下蛇在中午溜过的光滑印记,这些他们难得一见的蛇也受不了闷热。他父亲常常凭借蛇行印记的多少推断是否会下雨。他小心不让浮土大量地溅起来,弄脏他的衣服。他的鞋子里已经钻进了土。他向沟壑深处望去,那些交错的丘陵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草和不多的灌木丛都绿了,梯田上金黄的麦茬硬硬地立着。他感到了风,些微的风吹动路旁高处田畔叶子坚韧的杂草,路边几个高高挺立的野酸枣树投下的淡淡影子,也在轻轻摆动。等他刚刚开始琢磨地上变干的几个缩成球状的水点时,前面拐弯处兀地从坡下走上去一个挑水的身影。他几乎是用疼痛的心脏和战栗的皮肤表面认出了母亲叶好——后脑勺束着干草根似的小马尾刷,身材矮矬,脖子油亮,他觉得眼前这个母亲形象严重侮辱了活跃在心中的母亲,他几乎不忍心再看:她摇摆着,迈着难看的碎步,晒黑的手一前一后抓着链子,小心不让水桶磕着自己的脚,她穿着他熟悉的廉价浅绿色半袖,蓝裤子上也有一个大补丁,她侧倾着头,伸出拉长并倒伏的脖子,露出乌黑的侧脸,这别扭的神态让他觉得陌生,他很难在记忆中找到类似的画面。他想回避眼前这个形象,就像用手摸烫手的山芋一样,一遍遍想否定山芋的烫,又一遍遍将山芋扔下来。
他没有叫她,任由她在前面走,现在他的肩膀感觉到了酸疼,左腿也开始颤抖了,但是他试着赶上母亲,并希望先由母亲发现他。他们现在大约有三四十米的距离,刚才因为他们在路的锐角的两边,看上去几乎近在眼前。现在他们走在朝西的一条直线上,很快母亲拐上呈直角的另一条路上,靠近渐渐隆起的丘陵脚下,这让她看起来越来越瘦小而无助。这时候,他突然用安忆的目光打量起母亲,惊奇地发现母亲同别的农妇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没有她们穿得好。现在母亲拐到丘陵他看不到的另一侧了,他加快了步子,像丢了什么致命的东西一样快步往前走——他再次看到母亲,母亲在最后一个坡下面放下担子缓歇,像抹泪一样用衣襟擦着脸上的汗。
这是他熟悉的沟门口,但他似乎一直在躲避这一场景,执意让它消失在脑中黯淡的底片里。现在他看到沟门下的这个坡上长着他熟悉的硬硬杂草,两道发白的车辙印留在上面。看到那扇打开的木头沟门瘫软一样靠在丘陵下的斜坡上,看到阴森森立起的丘陵,以及丘陵间几乎是汹涌出来的十几棵墨绿色柿子树,和一两棵浅绿色核桃树,那两间用草泥抹出来的小屋孤零零在丘陵下,似乎随时会被悬在头上的丘陵高崖压倒在地。这逼真的场景几乎让他汗毛直竖。他想起《静静的顿河》里主人公回到家门口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觉得变得有些陌生的熟悉情景风一样逼近额头和心脏,使他喉头紧缩。他情绪激动、心中又抱有些许愧疚地喊了一声妈,母亲喘着气呆立着,竟然没有听见,他看见她又擦了一下脸,他觉得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书中的感情,他再次想流泪,他尽量压抑嗓音平静地喊了一声,异常激动地想知道母亲见到他的反应。他母亲终于扭头了,她刚刚拿起担子,准备用铁钩子够水桶,突然站起来,没有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看到一个高个子年轻人斜着身子,吃力地扛着鼓鼓囊囊两翼耷拉下来的蛇皮袋子、挎着又长又鼓的黑包、侧搂着大得惊人的行李,一张熟悉的、满脸是汗的大平脸在堆积的大包小包中咧开嘴笑着,衣服前襟湿透半个,裤腿上也被汗浸湿了,鞋子和裤腿上溅满尘土。她简直惊呆了。
王大虎笑吟吟站在那里,他从母亲那里看到期待中的惊讶,只是没有看到一丝微笑,只有惊讶,母亲叶好瞪着眼睛,突然扔下担子,像惊慌中的禽类一样甩着腿奔过来,两手滑稽地摆动着,“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幸?”他心中担心地想,他看见母亲叶好急急忙忙扑过来,站到他跟前,仰头用两手卸下他肩膀上的一蛇皮袋书,屏住气,吃力地抱到怀里,再放到地上,手指又飞快地摸索到黑包的带子,抓住勒得紧紧的带子,两臂颤抖着把石头一样沉重的大黑包扔下,又两手揽过他的行李,扔在黑包上,一边着急地用手擦大虎脸上的汗,一边用奇怪的、刻骨熟悉的嘶哑嗓音说:“好娃咧——你一直扛回来?!看把我娃累死了!看把我娃累得——”然后她不停地为他擦脸上的汗,同时仔细端详着他,皱着眉头连连说:“我娃又瘦了!”他现在已经羞于这样不断地被人擦汗,他躲了两次,说:“好了。”可她还是为他擦。他看到母亲深陷在眼窝的眼睛,滚着密密汗珠的黑红额头,她眼角的皱纹和高耸的颧骨,她的嘴唇干裂,她的目光还在他脸上勘探般地来回移动,终于,他从她的眼睛和嘴角看到她嗔怪的笑意,然后她说:“学校都把我娃捂白了!”
他想起小时候在类似的场合,他奔过来嬉笑着仰脸朝向母亲,母亲用手指给他擦去眼屎,然后她会嗔怪地用眼角瞟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