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王龙几乎从来不脱原先厚厚的、但似乎被磨薄了的中山装,蓝的一身,绿的一身,都是相似的:严重褪色、袖口撕裂、屁股上补丁、侧面有露肉的裂缝、后背白色的盐碱圈,而且同样的不知来历,似乎父亲已经穿了一辈子。父亲最后一次穿新衣,大约是十多年前,那时,父亲在上海看病,临回家前,父亲站在上海城隍庙前拍了个黑白照片(父亲甚至在医生的教导下开始刷牙,牙具很快就被扔进抽屉,几年后他们兄弟三个翻出来,好奇地依次用它就水刷牙,许多天,他们嘴里留下难以形容的味道:药味、抽屉的霉味、机油的腥味、辛辣的味道),并买回一件淡淡的天蓝色短袖,轻盈得像丝线做成,穿在身上可以看到身体不明显的肉色。父亲只有进城办事时才穿。大虎清楚地记得父亲王龙威武英俊的样子,甚至给了父亲一种城里人的印象。因为很少有场合能穿,母亲叶好就将它压在箱底,几年后拿出来给了大虎。大虎非常珍惜地穿着,并卖弄地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在他喜欢的高中女生前展示这个罕见的漂亮时髦衣服。它给人时尚、优雅、淡淡的忧伤那种感觉,使二虎和三虎异常羡慕地看着。他们不停地试穿它,在大虎不穿的时候,他们就开心地穿着它,在村里走动。干活的时候,他们都脱下它,保护它不受玷污。大虎上大学之后,二虎穿上了它,他看到二虎自豪地穿着它去上学的情景,二虎几乎不敢相信地一遍遍低头看,把从来松松垮垮的裤子也紧紧地提上去,看穿出来的效果,最后把头发洗得闪着光,在太阳下走到门外,得意地回头向大虎抬抬下巴,使了个眼色,然后仰起一贯的表示轻蔑和冷眼的头走了。一年之后,衣服上已经有一个小小的孔,是洗得太多、脱线造成的,袖口已经发白,边沿有了几个磨破的齿痕般的小口,不过颜色依然鲜艳,依然很有风度。三虎在一次试穿之后没有脱,从此穿在三虎身上,三虎穿了两年,它的颜色更加发白,失去了原先那种幽深的韵味,有了越来越多的毛边,三虎干活时有时也开始穿它,后来它在腋下裂了口,就又被收在柜子里。当然,他们兄弟三个大部分情况下衣着破旧,一眼就能看出是学生中的异类。每年他们只有两身旧上衣,夏天一身,冬天一身。他们常常穿着裂口布鞋(所以他们都不喜欢体育运动)、用线接起来的旧皮带(他们不敢玩单杠、双杠)、补丁占了整个屁股的裤子(他们害怕走在同学尤其是女生前面)。高三时,大虎说什么再也不穿补丁裤子,他总觉得他喜欢的女生从后面看他的补丁(她靠路坐在他前一排,他出教室总要路过,而且等他走上讲台的台阶时,大大抬升了屁股的位置,他觉得占了整个屁股的补丁像加了感叹号一样引人注目),母亲给了他一条裤子,之后,他上厕所时只能提心吊胆地解裤子,因为他怕同学发现他穿的是母亲的边开口裤子。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像父亲一样长年只穿两身褴褛衣服,而且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这让他们羞愧于同父亲王龙一起出现在村里和学校。
平时,父亲穿着那身褴褛中山装,除了睡觉从来不脱。好像他已经能对这衣服做到浑然不觉。父亲就像牧师穿的特制黑袍一般穿着它。有时候父亲病了起不了床,他们就看到那身像盔甲似的衣服匍匐在床前装麦子的蛇皮袋上,或者像变软变脏的铁皮一样站在那里。
现在父亲就穿着这身蓝中山装坐着吃饭,裤腿上新添一个三角口子,露着白皙的肉,他的皮肤只能晒得深红,但晒不黑,尤其是他从来不脱衣服的情形下。而二虎和三虎都光着上身,一两天之后,他也会如此。他们三个会并排坐着,都穿着母亲做的相似的花短裤。但他几乎没有想过父亲为何不脱中山装。割麦子的时候,他们在烈日下还会不顾大人的警告脱下上衣,任凭后背晒得脱皮,而父亲依然穿着包得很严实的中山装,好像现在只是在过凉爽的秋天。等几乎所有的农民裸着上身在树下抽烟,等着碾麦子时(包括他的大伯、三叔、姑父、邻居……),父亲也依然是这身衣服,顶多罕见地敞开怀,露出晒得焦黄的领口处的三角,和白皙的奶油般的前胸和肚子。在他看来,村里没有一个人能同父亲天生的肤色相比。父亲也从来不穿短裤,从来也没有父亲的短裤。
父亲把碗端在手里吃,用筷子把一个藏在面条中的荷包蛋夹住,然后埋头咬了一口。他们兄弟三个习惯性地偷看父亲吃鸡蛋,父亲用满是黄黑色的四环素牙,似乎毫不费力地在上面咬出一个很大的半圆形豁口,然后果断而坚决地咀嚼着,一边脸上鼓着,侧脸上的筋有力地绷紧,每一下都看上去能把钢铁咬断。他们三个都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加紧吃面条。只要有,每天父亲都要吃一个鸡蛋,这是父亲有病以来的规矩,而他们一直看了十几年,这也是规矩。他们懂事地想到这是为了父亲的病尽快好起来。他们渴望自己有一天每天可以随意吃鸡蛋,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嗯——”母亲平和地拖长声音用升调问,他们知道这是接着那个问了之后没有回音、大约半个小时前的那个问题,但她似乎觉得不需要再指明——那就是为什么回晚了?前两天跑三回回到两点,今天跑了两趟,还跑到三点,这必有原因。
父亲没有任何回应地吃着荷包蛋,吃完后,又用筷子在汤里一探一探地找,找到刚才从嘴边掉下去的长条蛋清,夹起来扔进嘴里,继续有力地嚼。这沉默的几分钟,大虎有好几次盯着父亲,父亲那双威严的眼睛只是在碗里的汤上扫来扫去,短发上满是沙尘,下面流动着油光闪亮的汗水,一边脸颊上有密密十几颗大小不等的琐碎小瘤,大约每个只有不到半个米粒大,顶着黑青色的尖,父亲常常用自己熊一样厚实有力、皮革般坚硬的手掌摩挲,或者用几个指尖转着圈触摸,父亲脖子里还有两三个粉瘤,圆乎乎的像被蚊子叮了似的,父亲用粗粗的、有着巨大厚实指甲的手指用力挤,会挤出细长的白色胶状物体。这些事物更增添了父亲身上猛烈的东西,父亲的眼睛放着只有猛兽眼里才有的锐利光芒,因为父亲生病多年,眼底有许多血丝和一两个云朵一样的血斑,眼珠浑浊发黄,眼袋暴突有力,那双像刀刻下来似的双眼皮,更扩大了暴烈的领域。这些都让他们生畏。他们兄弟三个在自己身上都找不到类似的性格,有时候,大虎希望自己有父亲这种凶猛的习性,能够不用说话就树立一种威严。等他站在姑娘们身边时,不是懦弱地紧张流汗,而是男子汉一样让她们羡慕他的深不可测。可是,等父亲王龙穿着那件褴褛衣服,父亲的举动除了在他们眼里还有威严,在村民眼里就体现出滑稽的意味,就像老虎狼狈地穿着一件小丑的衣服。
大虎见二虎毫不理会地吃着面条,那副神气和那双单眼皮,有一种阴阴的感觉。而三虎就温柔和体贴,三虎不停地看父亲,似乎为了提醒父亲回答母亲的问题,而三虎自己似乎并不愿意代替父亲作答。三虎总是家里最有眼色最英俊的一个,原先那双活跃聪慧的大眼睛,现在被发育的颧骨顶得小了许多,但依然灵活,敏捷。三虎一直是最让他们所有人满意的一个,其中最让人满意的是,总是毫不费力地考第一,多少年来都是如此。三虎是父亲的核心武器。
终于,父亲仰起头紧紧地喝几口,喉结活跃地上下运动,响起有节奏的汩汩声,然后放下碗,把筷子稳稳地放到碗上,用皮实的大手摸摸嘴。
“啥问题?”父亲把那双锋利的目光直直地盯住母亲,不紧不慢地说:“还不是钱的问题!”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父亲,都不吭气,因为都知道父亲会自己慢慢解释。这是父亲一贯的风格。
但是他们大约等了足足有两分钟,其间父亲再次端起碗,喝完,再次将筷子稳稳放到碗上,再次擦嘴,然后父亲把千斤重的目光从桌子上移到母亲那里,顿了顿说:
“嫌车斗子小,拉的量不够!”
“怎么不够,只多不少,咱那车斗子看上去小,上面加了板子,有偌大一个鼓堆,最少最少都多出半方沙啦,贼狗日的还……”母亲越说越激动。
“行了行了,你说还是我说,那你说!”父亲瞪起眼,目光立刻又增加了千钧重,父亲最讨厌母亲这种激动劲头,而且母亲总要滔滔不绝、唾沫乱飞地打断他的话。
“……还不是为了赖账。”母亲像往常一样无视父亲的警告,非要将自己没说的说完。
在大虎的记忆里,常常因为类似的口角无法控制地升级,父亲会一脚踢翻桌子,但桌子踢翻后,随着桌子的倒下,又响起母亲不依不饶的辩解声,以及她的口语:“倒灶鬼,就是个倒灶鬼!”然后是父亲把手中的碗筷摔出去的声音,接着又是母亲无视父亲的责怪:“一辈子就跟着这倒灶鬼受罪,一天福都没享过……”接着父亲摔屁股下的凳子,把凳子摔了两丈远,凳子立刻磕在黑硬的树干上,少了半个腿。然后依旧是母亲祷告一样的话:“早先让你别管别人盖房,你猴擞地就是要给别人盖,别人都比你强了,你现在连个钻的窝都没有……”母亲一边收拾地上的碗筷,一边皱着眉头流泪,她最后总是带着哭腔,唱戏般唱一声来总结自己的发言:“额恓惶地——”然后她从胸部打出一个大嗝,表示她有病,或者争吵加重了她的病。
“妈,你先听我爸,我爸说完你再慢慢说。”三虎温和地笑着对母亲说。
“额不说,额不说,额再不理会你们的事了,额管闲事落不是。”接着母亲叶好讨好地笑了,这语气是好的兆头,表示母亲今天刻意地要保持好的气氛,当然是为了大虎的刚回来。母亲笑得喉咙里咯一声,这依旧让他们兄弟三个心里紧张,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父亲。
“看看你妈,还让不让人说话。”父亲换了副幽默的神情看了大虎一眼,少见地笑着说。冰冷的眼神立刻放出光,就像太阳瞬间从乌云里出来,漾满了含义丰富的笑。
他们全家笑起来,他们兄弟三个更是笑得咯咯响——这说明今天下午的气氛不会太严厉,他们更是用笑声鼓励父亲的不计较。于是父亲用他一贯沉稳的声气接着说话,像用利刃切削泥砖一样,切出棱角分明的一个个字来:
“这些家伙,就是不想给你钱——我去找老板,老板让去找这女婿,女婿死活不给,最后说你拉得不够两方,我说你说不够两方你量过?他说他用眼睛看就知道。要不是已经倒下沙子,我就让他量,只多不少。”
“那怎么办?”
“怎么办?我以后回回让他量,看他还有甚说头!老板毕竟还是拐弯亲戚,他终究要给。”
之后父亲王龙转脸对着他们弟兄三个,皱着眉头以示强调,一字一顿地说:“我给你们说:越是有钱人越小气!你看这老板,开了三个厂子,据说有一亿元产业,在县里也是挂名的,统共六百元钱血汗钱还在那里计较,人情世故就是这样。大虎现在要是分配到了县里当秘书,他别说赶着给沙钱,还要巴结你给你哩。还别说村里这帮孙子村委领导,就是在咱身上拉屎拉尿,天天吵着要收回咱承包的沟,你看气人不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