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虎用了很长时间来习惯两间小屋的低矮和小,进门得弯腰,地上没有铺砖,踩得很瓷实的裸地坑坑洼洼;小小的两米见方的炕,炕上铺着发糟的、露出大窟窿(下面是毛毡)的脏床单;土砖炉子敞着熏黑的螺旋状窟窿,靠近炉子的毛毡边角被烧黑;朝东的墙上竖着几根弯弯曲曲的粗木棍,糊着雪连纸当窗户,捅破的窗纸舌头一样垂下来,有风就瑟瑟抖动;墙用草泥涂成,穿干净衣服会靠脏;蒸馍用的铁笼圈垫着木板放在地上,敞着口,露出几个有绿霉点的大馒头;苍蝇无时无刻不在耳边飞,只是它总是飞飞停停,只停差不多一两秒的时间,让你的耳朵有机会感觉到远古般的岑寂。他像狗一样在自己的地盘上转了转,发现他几乎忘了从今以后免不了吃长绿毛的酸馒头,忘了炕的拥挤,忘了总是很晚才吃饭的习惯,忘了在沟里几乎难以知道具体的日期,更不用说星期几。他想起鲁宾逊用划痕记日期,于是想起前两天乱纷纷的离别,揪心地想到安忆脸上突然的紧张。
他再次为此感到羞愧,这羞愧一阵阵地在心中徘徊,总算在某个时刻突然不再纠缠他。他走出小屋,有些欣喜和感动地望着满沟的柿子树和核桃树,现在正是它们长得最旺盛的季节,茂密的柿子叶油绿发亮,几乎不通透地匝下树荫,尚有些小的绿柿子密密地挨挤着,甚至把枝丫拖到地上。核桃树大都舒展高大,露出白色粉嫩的树皮,浅绿的大叶子显得清爽优雅,偶尔会看见一颗或者两颗并蒂的毛茸茸绿核桃挺身在树叶外。他知道这只是一场表演,接下来在风雨中这些果实会纷纷落下,像巨型冰雹一样弹跳着砸在地上,很快,看不见的虫子就会把叶子蛀出一个个洞,还没到秋天,叶子就变黄,随着嚓一声细微的响动,慢悠悠从枝头飘下来。柿子树总是患一种可怕的早熟病,柿子早早变红变软在枝头,叶子先是有了小小的黑斑,然后像枫叶一样迅速美丽地变红,满沟飘舞一些天,无一例外地,枝丫最终会光秃秃地高举,只留下几个软柿挑在枝头,等着虫子来清理。
他喝了满肚子凉水,洗了脸,特赦一样悠闲地来回走动——这是刚刚回家的特权,第二天,他就会投入艰苦的劳动。其他人也乐意看着刚回来的那个人穿着干净的衣服,梳着有型的头发,穿着白袜,鞋子有着白色的塑料边沿,走起来发着干脆的响声,鞋面上飘荡着没有浸着汗和泥的还算干净的裤腿,甚至还可以拿着牙刷站在树下噌噌刷牙,保持着学校里那种奢华的体面,这让他们赏心悦目,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尽管这些衣服在学校里也显得过时,而且他从未买得起一双皮鞋,最好的鞋子是带蓝条装饰带的运动鞋,他一般舍不得穿。很快,他就再也无法保持这样的体面,慢慢变成一个满身泥沙、晒黑的农民。他害怕自己再也无法摆脱这种生活。
父亲王龙和三虎出车拉沙还没回来,二虎在沟底清理沙场里结实的大土块。一阵浓烟飘过眼前,他有些沮丧地看着母亲正撅起屁股生火,那是一个用多余土坯围起的简陋锅灶,筑在小屋的侧面。为了防下雨,上面搭着小块旧黑毡当顶棚,依旧是弯弯曲曲四根杨木支着——因为沟里虫害严重,连杨树都长得满是结和疤,而且长不太粗就枯死了。大黑锅坐在锅灶坑里,锅屁股下塞满刚放进去的干树枝,就是那里冒出浓烟。母亲叶好正把嘴凑过去,鼓起腮帮试图吹旺干柴里的火星,浓烟突然被风掀向脸面,她习惯性地叫着哎呀——一边烫伤般后退躲开,接着不停地揉眼,眼睛揉得通红,还闪着泪光。等她生好火后,她端出大案板,放在树荫下的小桐木桌子上,开始半蹲着和面、切菜。这就是他在离别时突然想到的画面,现在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连他母亲切菜的姿势和动作都丝毫没变,这让他觉得日子停滞了一样没有出路。
他皱着眉头,在母亲跟前走来走去,母亲像往日一样抱怨着,不过却要高兴很多:“看看你爸弄的这锅灶,看把人呛死!”即使她一边用手扇着浓烟,一边毫无目的地骂一声“日他妈的”时,她还回头会意地向他笑笑。她脸上满是汗珠,有时候习惯性地锁锁眉头。他也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慢慢地,他一点一点地认可了眼前的母亲形象,母亲并没有那么矮矬,只是比他低半头而已。等她不是埋头机械地挑水走路,而是有活力地在他周围说话和做饭时,她变得熟悉可亲起来,她的手确实黑而粗糙,可是她的面孔依然很端正,她也没有像刚才相遇时那样,动作异乎寻常地激动和夸张,而是有条不紊地烧火做饭。尤其是刚见到儿子,她心情好,还哼着自创的小曲。等他不再觉得母亲的浅绿色短袖廉价、屁股上的大补丁难看之后,他几乎觉得自己的母亲还算俊俏,除非她不锁眉头、不吊脸、不机械地发呆。可是她大部分情况下总是紧锁眉头,黑着脸,还有些激动地发着牢骚。这常常惹火脾气暴躁的父亲。
他很快听到二虎独特的散漫脚步声从丘陵下传来,还有拖着什么铁具的声音。二虎总是稍稍后倾着单薄的身子,两条细腿在前面慢慢晃着走,这甚至让大虎联想起瘦弱的张爱玲叉着腰的那个招牌动作,“二娃老是吊儿郎当!”父亲心情好的时候这样评价,“不过那也是老二的派头,像领导一样不紧不慢。”不过二虎干什么都有点松松垮垮,连裤腰都懒得提上去。他总是拖着农具而不是扛着。
“他干活,就是出洋相哩。”母亲叶好这样评价二虎。
他急切地想知道二虎考得怎样,他知道假若考不上,二弟会怎样被村民嘲笑,会面临怎样的压力去补习,他设想二弟走在去补习的路上,用那种轻蔑和厌烦的神态看着路、房子、田地,遇见村民的询问,二虎会抬起那双单眼皮下的小眼,咬着牙,不躲闪地斜蔑着,常常显出别人欠了他似的那副冷冷的神情。很小的时候,二虎就扬着有点桀骜不驯和漠然的头,走在村间的小路上。可是一旦只有他们兄弟三个在一起时,二虎就显出体弱的、连头都懒得抬的病蔫蔫的神气,天然的卷发细柔地散开在头上,好像连自己的头发都无法直立起来。
他激动地等着二弟,他知道二弟三弟见了他会很高兴,他们早就盼着他回来,他们从小就同时是兄弟也是玩伴,他们与村里的孩子常常有隔膜。而且他们自私地觉得多一个人干活,自己就会轻松一点,干起活来也不那么孤单,他们总是急切地盼着另一个兄弟的回归,提前就算着日子。他看到二虎噔噔噔拖着在地上弹跳的头,从丘陵下面的路上闪出来,拐到直通小屋的路上,二虎漫不经心地走着,一头像烧焦的丝线一样的天然卷发竟然高高立在头上,显得发黄又偏黑的脸更瘦,颧骨更高,一双小眼睡着一样眯在汗湿闪光的眉毛下,一道道混杂着沙粒的汗迹交错在脸上。细长的脖子上搭个又脏又湿的白背心,上身完全裸露在外面,任由太阳晒黑,肋骨一根一根高高凸起,下面一个突然下陷的干瘪肚子。浸湿的灰色短裤拖沓地挂在肚脐下面,为了凉快,不长的短裤裤腿还被高高挽起,沾满沙子的瘦腿上有许多红点和破了后留下的黑疤(大虎突然想起跳蚤和晚上数量惊人的蚊子,他几乎忘了这些),那神态好像是一个不屑于劳动的贵家公子,在烈日下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不期望有谁来解救他。他常常惊异于二虎的瘦和无精打采。
他一想到自己马上就会同弟弟并肩劳动,就感到绝望。过去他劳动,想的是假期之后很快就会离开。现在却没有一个可以离开的地方,他没有任何目标和地方可去。他怀疑自己会在这里走不出去。
二虎摇晃着单薄的身子,快走近小屋的时候,才突然瞥见了他,小眼立刻放出光来,咧开嘴笑着。等二虎笑着的时候,他发现二虎的眼神里有一种烟雾一般无法了解的东西,像猛兽眼底散发出的那种孤傲。
“怎样?”
“O-K!”二虎慢悠悠扬了扬下巴,知道是问他高考的事,挤了挤眼睛,心领神会地用手指做了个OK的动作,脸上是一副得意而滑稽的表情。这说明二虎考得不错。
“天天都是下面条的时候了还不见人。”等他们会心地笑着的时候,母亲在身后像往常一样开始唠叨起来,不过她减弱了声音里责备的语气。
已经是中午两点半,而他们的午饭还没有吃,母亲拔着脖子看沟外的小路。
将近三点,沟门外响起突突突的细微引擎声,很快看到风风火火的一辆破旧四轮出现在高崖下面的小路上,一眨眼工夫,四轮被西侧的丘陵挡住看不见了,声音似乎也开始变小,等突突声再次一阵阵变强时,声音以沟壑里特有的回音和共鸣,变成了气流集体的震动。终于,四轮颠簸着出现在沟门下的小路上,速度很快,车斗子上下左右不停地大幅度晃动,车头还会时不时跳起来,然后嗵一声落到地上。三虎两手紧紧扶着车斗子脑门上的横铁,身体随车斗簸动,不断摇晃和弹跳着,感觉像随时会腾空飞起来似的,三虎的头发被迎面的气流吹成大背头,花花绿绿的半截袖在身后鼓起来,三虎曾经被夸奖的大眼睛因为青春期发育变得小了,毫无表情、逆来顺受地看着前方。大虎看到了父亲,父亲王龙坐在车座上,一下一下机械地点着头,一双暴烈、疲倦的眼睛习以为常地看着前方,似乎会在某个时刻一下子闭眼睡着。而父亲习惯性的怒气似乎正通过四轮发泄出来,哐哐哐的声音充满暴力,车前的烟囱失控般剧烈抖动。等四轮突然冒着烟发力上坡时,沟里第一叠田地里的树叶集体簌簌震动起来,四轮猛冲着上了坡,右拐到树林间的小路,嗵嗵嗵直冲向小屋前不大的院子,又脏又旧的铁壳子在转动的承轮上磕碰着,引擎有力地转动,发出震动肺腑的轰鸣,熄火之后,机器依然灼热地冒着热气。在四轮似乎不可遏制的威力中,大虎隐隐觉得眼前的父亲才是他面临的最残酷的现实。父亲端着油污的双手下了车,三虎利索地从斗子里跳下来。他们都看到了大虎。
现在,父亲带着长时间劳动之后那种倦怠和烦躁,皱着眉头站到他跟前。他觉得父亲一下子把整个过去带到了他面前。大虎小心地叫了父亲,父亲喉咙里回应了一下,没有看他,只是恼怒地瞅着脸盆:
“放在这里的去污粉哩?”
父亲瞪着眼睛责问母亲,一边用褴褛的袖口擦汗,父亲厚厚的衣服后背全湿了,脖子焦红,撒着细碎的沙粒。
大虎习惯性地畏惧起来,他这才记起父亲标准的责问方式,梗着晒红的脖子,瞪着眼,一边嘴角微微提起,他的家庭总是在父亲的责问声中摇撼着。小小的责问没有应付好,都会引起一个巨大的风浪。熟悉的去污粉,自从有了拖拉机,父亲就改用去污粉洗手,以前是用洗衣粉洗手、脸、头,大虎为父母买过香皂,“不顶用,不起泡沫,还是洗衣粉管用!”他们用非常烫的水洗头,说他们起头屑是头上有了细菌,他们用接近开水的水来烫死细菌。这些惊世骇俗的观点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对安忆,他只说父亲令人感觉浪漫的东西——世外桃源的主人、懂医学的农民、练过武术……可眼前这个父亲总让他感到陌生、畏惧。父亲似乎瘦了,像骡子一样,父亲总是夏瘦冬肥。父亲的裤腿显得宽大时,腿毫无疑问就瘦了。等父亲脖子上容易起皱时,那也是表示瘦了。
“又问我,我哪里知道?”母亲叶好紧皱着眉头回应着。但随即又展开眉毛对大虎笑了:“一个去污粉,你爸天天问我要,我又不是天天替你拿在手里。”大虎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刚回来,母亲才有所顾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如同半个客人,再过几天,等每个人都成为戏剧的一部分,每个人都不会再顾忌什么。
三虎赶紧从家里找出油腻的半个小塑料袋子,父亲没吭气,蹲下来,在晒热的并不干净的盆水里洗,很快变成看不见底的污水,泛起污黑的泡沫。
三虎脱了短袖,倒掉脏水,换了半盆干净的,父亲和三虎同时蹲下洗,这是母亲刚挑回来不久、凉凉的清水,水很快又变成灰黑色。
下车的时候,三虎欣喜地看了大虎一眼,叫了哥哥,现在赶紧加入了戏剧中,唯恐有所闪失。他看到三虎留了分缝的长发,不再是板寸,额头上有了青春痘,还猛蹿了个子,形体和容貌的变化让大虎有些不适应,现在三虎比二虎还高,还壮实。
大虎早就把桌子搬到树荫下,摆了几个小凳子,现在他往桌子上摆筷子。母亲已经开始把面条挑到碗里,一边问父亲为何回得晚了。父亲阴沉着脸没有吭气。二虎用瓢舀出一点水来,三虎会意地走到一边,赶紧弯下腰,露出许多红颗粒的后背,水倒在三虎背上,三虎哆嗦了下,叫了声:“好,美——”然后用手背摸摸背上的水,用毛巾擦擦,转脸亲切地瞅着大虎说:“真他娘凉快!”这算是又一次打招呼。
这时候,太阳已经移到西边的丘陵那里,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从沟外轻轻吹来,把四轮水箱口冒出的热气吹走,并吹响头顶无数的柿子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