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四轮拖拉机的机油烧得太快,闸也不灵,吃完饭后,父亲开始修车,下午不再去拉沙。
父亲王龙很快将车头拆卸下来,摆了一地各种型号的圆圈、长条、齿轮状的钢铁物件,地上四处留下黑色的油污。大虎谨慎地靠近看着,三虎在递送钳子、起子、改锥、扳手等等工具。大虎怀疑这些卸下来的东西会不会再安上去,他难以相信在路上奔跑的四轮,凭借的就是这些几何形状的、散落一地的钢铁。二虎懒洋洋地躺在树下的蛇皮袋子上,看一本从大虎黑色皮包里搜出来的王朔小说——《玩的就是心跳》,屑小的树皮和碎石子深深压进了晒黑的后背。母亲叶好淘洗完小麦,在草席上挑拣混在麦粒中的老鼠屎、碎石头、草籽,一般来说,他们兄弟三个不乐意干这个活,二虎就更不乐意干,现在二虎不希望被叫去干任何活,只想在少有的间歇放松一下。而母亲叶好今后几乎每天都要蒸一锅馒头,因为他们吃得很凶,需要大量的麦子做成馒头。这些馒头只能保持多半天,然后就开始长出绿点和白毛,拿在手里滑滑的。很早以前,父亲就说那是青霉素:“那是可以吃的,吃了还能治病哩,感冒了打的这青霉素,还不就是发霉的毛上面提炼出来的?!”
大虎转了转,发现如果没有艰巨的活要干,这就是一个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他很快发现了远处一角正在散步的鸡,这些鸡一到沟里就不再下蛋,父亲说这是因为沟里有猫头鹰和老鹰,它们吓得失去了下蛋的功能。还有原先很多、现在仅遗留下十几只的兔子:它们在一跳一跳地散步,有的双双竖起耳朵,有的垂下来一个耳朵,有白的和灰的,还有青紫兰色的。现在太阳已经偏西,高处的丘陵挡住了阳光,凉爽了许多,鸡和兔子就都从洞里出来了。当年父亲准备在沟里养几千只兔子,父亲甚至算了每个月多少对要交配,每个月生多少,每个月可以卖多少成兔、多少崽兔,最后发现两年之后,就可以还完外债,或者盖起房子。于是有两年,他们除了饲料、一车一车的青草(他们每天像割麦子一样割草,川里,河边,沟里的缓坡上,不管他们割过哪里,哪里都像被糟糕的理发师理过一样,高一茬低一茬,半秃不秃,阴阳怪气),还要准备大量的白菜帮子,冬天和春天,沟里一叠地到处洋溢着白菜帮子腐烂的味道。父亲还在屋子里的墙上歪歪扭扭写着:“掉耳朵大白兔和白嘴唇青紫兰兔四月二十六日配,大灰兔和黑背花兔五月一日配……”这些兔子总是在土坡上,或者丘陵根上打个洞,用嘴衔进去许多干草和碎柴,许多天后,老鼠般大小的兔崽一尘不染地走出来,灵敏地竖着耳朵,小心地试探着。可是很快,沟里这里那里留下一个个直直的洞,那是被吸引来的黄鼠狼(父亲通过研究脚印、偷吃习惯以及偷吃量,发现不是一只黄鼠狼,而是一对,是雌雄大盗)一窝一窝袭击了刚出生的兔子。一阵一阵的伤寒症还让许多兔子懒洋洋地流着鼻涕眼泪,没几天就僵硬地伸腿了,到处都是兔子的尸体和尸体蹬得笔直的后腿,其他活着的兔子在他们周围跳来跳去。最壮大的兔子队伍是五百只,后来它们大部分都得病死去了,只留下十几只兔子,标本般让父亲时时回忆起原先的情景。
无事可干的大虎有些心虚地从黑包里拿出《追忆似水年华》,他正在看第三卷——《盖尔芒特家那边》,他心虚地听着母亲在哗哗地捡麦粒,害怕母亲说:“大虎,没事帮妈捡捡麦,天快黑了。”在他的记忆里,每当他们稍稍清闲的时候,他们就会听见母亲在召唤他们,这让他们心烦。他们不喜欢用手扑拉细长滚动的麦粒,他觉得这完全是在考验他们的天性,他们宁愿挥起铁锹装沙。当他最终发现没有被召唤时,开始喜出望外地琢磨爱情的钝痛。他通过普鲁斯特的笔间接感受自己无望的爱情,他为有这么个同盟而暗自高兴。这笔如此深广细腻地触摸了他的心理,尽管主人公是一个大家贵族,每天除了恋爱、参加沙龙和看书,什么都不做。他无法想象安忆在看一、二卷的时候,怀着怎样的心理,她是否想到他,是否探察到他同样微妙的心理,因为他认为,他的心理活动几乎完整地被作者写了出来。那就像是一本他自己亲自写成的书,不过少了贫穷、冷眼和嘲讽。他还给安忆写情诗,当他发现情诗无法打动她时,他就借用普鲁斯特来慢慢打动她。他当时非常吃惊地发现,安忆完全将他的诗当作诗来看待,而不是情诗。她只是客观地评价了这首比那首好:“这首深刻表现了主人公的悲伤和孤独的微妙心理,‘三叶草’‘龙鸟’‘白雪’以及‘大地’等等意象选择得很好,把你想要表达的巨大深沉的东西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这种情绪可以延伸到非常广阔的层面,引起共鸣和感慨……”她把这感受写在给他的留言册上,就像一个冷静的读后感。
现在,当他坐在凳子上,嗅着沟里清新的空气,停留在暂时轻松的家庭气氛中时,他几乎完全脱离了安忆给他的伤害,他已经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当作一个独立的故事来看。不远处地上有落下来的小绿柿子,还有孤寂纤细的草,兔子和鸡零散的排泄物,几片叶子。还有二虎乱糟糟的头枕在地上的神态(“看二娃的头,老像鸡窝一样”),这些东西无法插入学校的优雅氛围。只有那个安忆制作的蓝色精美书皮——这让他心跳。于是他继续看书,将这种带着甜蜜的神秘融化到书中类似的世界中,这世界的外围偶尔会发出轻轻的敲击声,还有父亲冷不丁发出的命令:“钳子!……扳子!……”母亲唰啦唰啦翻动麦粒的声音。
他很快就像被蜘蛛麻痹的猎物一样,沉浸在一个满是亲王、公爵、亲王夫人、公爵夫人、作家、画家等等组成的世界,他们华贵的衣饰、他们奢华的礼节、他们各色的仆人,主要的是像音乐般不断鸣响的爱情。主人公马塞尔无望的爱情吸引着他,希尔贝特、阿尔贝蒂娜,现在又无望地迷恋上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他就像吃安慰剂一样吞吃着马塞尔爱情的无望,为他俩相似的遭遇表现出幸灾乐祸般的同情,当他在某个瞬间,突然忘了与主人公做比照时,他迷失其中,感受到揪心的怜悯和深切的同情,以及美得像蜜一样没有形状的忧伤,或者像教堂一样有着优雅结构的、直立陡峭的忧伤。他在心中对比:马塞尔每天在必经之路上焦急地等待,为了看一眼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而他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早早守在阶梯教室窗户上,等待路上闪出安忆的身影,然后飞快下楼,为了“正好”遇见她,并向她借她的笔记。马塞尔在剧院,不断回头看坐在包厢中的高贵女人,从中寻找公爵夫人的身影;而他在他们餐厅(一侧有舞台,把餐桌合并起来就变成剧场)举行的各类晚会上,在挨挨挤挤的后背中寻找安忆的背影,为了更好地找到她,而且更有利于被她看到,他站在最后一排的餐桌上。他还尽力做出一副优雅而绅士的态度,当他凭直觉发现她要回头看时,他在回看与无视之间犹豫不决。他知道安忆回看他并不意味着她倾心于他,只是为了满足于他还在爱她,就像时不时摸一摸装在口袋里、自己并不一定喜欢吃的糖块一样。大虎为这样的相似情景而战栗不已。
当一只蚊子嗡嗡叫着钻进大虎鼻子之后,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是在家乡的沟壑里。他的身边是光着黑瘦后背、乱糟糟自来卷头发的二虎,前面是刚刚被各种物件重新拼凑成的四轮,左面是留着滑稽马尾刷的母亲,她正凑近麦粒捡最后一小堆。三虎已经翻出大虎的留言册在看,就像阅读一本书一样端详着上面的照片。父亲油污的手在抽烟,在油中浸过的手指像他小时候想象中魔鬼的手指。现在他的父亲有一种少有的悠闲,当父亲悠闲的时候,就会无意中流露出只有将军才有的沉思的风度,当父亲王龙蹲着,而不是前倾着走路时,大虎很容易想起炮火中衣衫褴褛的革命者,脸上的一撮琐碎黑色尖顶小瘤如同被炮火熏黑的一块,或者受伤后留下的青色印记。之后他终于完全回到了现实中,有些失落地合上书,并停止了脑中的幻想。他听见耳边越来越多的蚊子叫,空中飘散着父亲廉价的香烟味,和四轮上机油、柴油的味道,还有从沟壑深处渐浓地渗透出的树和草的草药一般的清香。除了蚊子叫,和远处的鸡偶尔梦中似的从喉咙里发出呱的一声,沟里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好像为了应付现在这种难以形容的岑寂情景,大虎几乎立刻就忘了书中的人物,也完全忘了安忆。
母亲已经捡好麦子,大虎为了减少心中的愧疚,连忙过去帮母亲,将麦子装进两个蛇皮袋子,并抬放到家里,等着明天掏洗、晾干、磨成面。当他们默默地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时,大虎为他们各自的平庸和渺小而感到不安,世界上正在发生各种重大事件,而他们几乎完全脱离了这世界,他只是在一簸箕一簸箕地往袋子里装麦子,而他的母亲,面无表情地不时地动一动袋子,为了让麦子瓷实地进入袋子。最后,母亲会抓紧口袋两角,用力前后摇晃笨重的袋身,而自己的腰身也在摇晃,就像是在揪着袋子的耳朵跳舞。母亲把口扎紧,然后利索地捆好袋子,放平,大虎赶紧弯腰,同母亲共同抬起袋子。他们家种了满沟小麦那年,他们干得最多的活就是割麦,三十亩只有一尺多高的稀疏“狼毛麦”。(“我日他妈,咋都长成了狼毛麦?你看这不是他妈的狼毛麦!指望狼毛麦你能打多少粮食?我日他妈。”父亲一手叉腰按着胃,一边说。)他们需要更深地弯腰才能用手搂住麦秆来割,他们羞愧地割着“狼毛麦”,羞愧地用骡车装满,害怕村民看到小麦短小的捆子,他们在打麦场上垒起看上去轻盈而虚弱的鼓堆,而别人家的麦捆堆都是沉重稳健,森森然立起一个麦秸粗壮、麦穗饱满的四方体。他检验每个投放到他家麦秸捆上的目光,看他们是否在眼底泛起嘲笑的微光。他像他家的麦子一样虚弱地走动,觉得自己脚步很轻。他常常觉得自己家的五口人就像村里的一个笑柄。当他这样想时,他甚至觉得他母亲晃动袋子的动作也很可笑。而他用簸箕刺啦刺啦地装小麦的动作,完全像一个机械可笑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