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英疾步走到林荫边上,定下神来看了看,见这边没有什么人,他就在一个转弯处向着林荫的那一头看过去,距离相当远,似乎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向更远的那头走去,还似乎有叫嚷的声音,却是越看越模糊,越听越没有声音了。他心里一动:“糟糕,林陶不会给逮走吧?要那样,他可就是代我吃苦了,没逮着我却逮着了他。”他郁闷起来。下午没接着头和搬不了家的事接着也袭上心来。他想摆脱这种烦躁,同时觉得此刻也绝不能回自己的寓所,于是就向一家电影院走去。
一天最末的一场电影也开始了。买票之后,一个招呼顾客的人把他从暗影里拉进去,找了一个位子请他坐下。他坐好了。可是怎么能看下去呢?他心中老是七上八下的,一会儿是林陶,一会儿是黎化冰,一会儿觉得情况严重急需摆脱,一会儿觉得也得准备被捕,他尤其想到林陶,如果吃了官司,他新来,连个招呼他的人都没有呢!不知道陕北的同志该有多么着急。……那么黎化冰呢?究竟怎么回事?会不会出拐道儿?几年的老同事了,詹英知道他吃过苦;可是万一要被捕了,他能挺得住吗?……那十几条手枪还在不在他手里呢?干吗他要攥在手里不放呢?这个人,“北方落后”论……他抑制住自己:“干吗老是想呀想的,先都打听明白个下落再说。看电影来的嘛,看电影吧,看电影吧!”
银幕上出现了一块大方格子白布。灯开了。
人们喧嚷着拥挤着往外走。詹英也立起来。这时候,紧挨着他的一个座位上,同时站起来一个人,正对着他看了一眼。詹英立时觉得,从那一对老鼠似的细小的瞳孔里,射出两条恶毒狡诈的光来,像蛇的那副岔子舌头一样,叮到了他的皮肤里,挖也挖不掉:这是敌人的眼线!詹英仰起了头,如同没有看到他,趁着人群混挤的当儿,把他拥到前面,也让他再不好看到自己。但那个比他低半头,尖脑袋尖下颏扁鼻子的形象,他却看了个清楚,整个的印象给人一种老鼠似的令人作呕的感觉,连他那东瞧瞧西顾顾的样子,也像是用鼻头嗅嗅什么似的,等到他觉得嗅不出什么来了的时候,就在头上扣起一个尖形的草帽,戴起一副遮掉半个脸的墨镜,在人群中消失了。詹英还清楚地看见,他手里还拖了一条“司梯克”,活像是特为补足他这个形象似的一条又长又细的老鼠尾巴。
“妈的,是偶遇巧合的呢?还是确实给盯上了呢?”老詹出了电影院,一面走着想着,一面极力摆脱一些可疑的人物,到了公寓附近更留神窥察了一番,见没有什么动静,就走进公寓的门房,问有没有什么事,有人来找过他没有?茶房揉揉倦眼,殷勤地说:“没有呀!您老还要什么不要?外面就您一个了。您也该困了。歇吧。”说着就关上了大门。
詹英回到自己屋里,关了门,开了灯,急忙把一些文件都翻检出来,撕毁之后,又浸到脸盆的水里揉成碎末,出来倒在茅坑里。回到屋里,拿起一本《三国演义》,他踌躇了:这里面有密写着的中央文件,今天下午刚收到,偏偏又遇没了药水,白天又没顾得着去买,这时深更半夜又哪里能找药水来洗印?“得留着,还没有看,没有传达,不能毁。”他拿起书来,东藏藏西放放,觉得哪里也不安全:万一被搜查,藏了反而更容易暴露。于是就索性把它和那些杂书掺在一起搁放过一边。
收拾完毕,他想看几页书,让心里静一静,但又想到明天清早,还有同志要来接头,需要早起,并且今儿东跑西颠的也够疲累的了,就熄灯躺了下来。
但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特别是没有搬了家,更使得他烦躁不安:这不合秘密工作规则呀!可是急切之间就找不到房子……白天的事也乱无秩序地翻腾上来:春喜母女和她们那个小鸭子……林陶的热情诚挚的眼睛……老鼠绅士的眼睛,“小时候老鼠咬过一次脚指头哩,”他下意识地踢了踢脚,“如今可别让老鼠再咬住了……”
……忽然间顾亦雄笑着走进来,将他一把拽起:“走,走,我给你找房子去,看把你难的!”詹英欢喜不尽,立刻跳下地来,鞋也顾不得穿上,两个人光着脚,云云雾雾地飞行起来,逢山过山,遇水涉水,碰到悬崖绝壁,也只轻轻将身子一纵就跨了过去。小顾还特别喜欢在那清澈的溪流里浸脚丫:“你试试,老詹,多清凉呀!”詹英试试,果然爽快。说话之间,早来到一片葱郁的大松林,詹英回头一望,看到山下的村庄和城市都像一撮一撮的蚂蚁窝。他刚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却听得背后有“一、二、三、四”的喊声。詹英一转身,早见一面鲜艳的红旗从那绿树荫中飘出来,接着就是一队队赤卫队员雄赳赳地走过,身上各有几件武器:梭镖、大刀、洋枪、土炮……什么样儿都有。儿童们、少先队也来了,这群小鬼最活跃,摇着红红绿绿的小旗,边鼓掌边叫喊:“欢迎新来的叔叔给我们讲话。”旁边一位老大爷,看样儿是农会的,却笑哈哈地说:“不忙不忙,讲话时间有的是,你们看咱老詹还光脚丫子呢。”就有一群妇女抱来一堆鞋拥上来,詹英看她们里边有一个眼熟的,一看原来是春喜;“小鬼,你什么时候来的?”春喜笑笑:“你一离开我们家,我就跑出来了。”詹英挑一双草鞋穿在脚上,拍拍小顾的肩膀:“咱这不和南方的苏区一样了?黎化冰还卖他的‘北方落后’论呢!”小顾哈哈地笑着,用手一指,让他看。但见山坳里花果林中,一幢幢小房,一个个小窑洞,密匝匝地把那山腰裹满了,小顾说:“由你挑吧,想住哪个住哪个。”他们信步进入一个窑洞,里面粉刷得洁白,家具用具都很齐备,詹英指着一个古式的雕花橱柜问:“这从哪儿来的?”小顾笑笑:“不是自己造的,就是打土豪分来的果实呗。”詹英看那桌上还有许多书籍和文件,顺手拿起一本一翻,头一篇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惊喜地说:“去年就读过这篇文章了,以后还想看却找不到了,你们这里还有毛泽东别的著作吗?”小顾说:“你住下来,有的是。早来一步,你连他本人都看到了。”詹英又惊讶不已:“他来过你们这里?你快说说他怎么个样儿?”小顾却说:“跑了这么远路,我得先招呼你吃饭……三五句话,怎么能说出个所以?不过有一个很深刻的总印象:跟着他走,干得起劲!他走的时候我说:‘我跟你去吧,毛同志!’他和蔼地伸出手说:‘同志们在这里很重要的嘛!全中国都要归我们的,永远跟人民在一起,我们就是永远在一起的了。’”詹英和顾亦雄互相点头,咀嚼着这句话。一时端上饭来,一盘脂油葱花饼,一盘炒鸡蛋,一碗菠菜豆腐汤,都是大盘大碗,另还有一壶热腾腾冒气的老烧酒,詹英大口地吃着喝着,他觉得好多时都没有吃过这么香甜的饭了,兴奋地对小顾说:“今天在你这里过得太美了,不像做梦吧?”小顾递给他手:“你摸摸我的手,你看这是做梦吗?”吃毕饭,詹英站起来,向周围墙上看看,见有几幅军事挂图,还有几幅素描风景画。那幅画近旁有一个蠕动着的黑点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举起食指,哈腰抬脚地做了个姿势,小顾问:“你要怎么?”他说:“原来这里也还有臭虫。小心它跑掉。”说着就向前扑去。小顾向他指的地方一看,不禁哈哈大笑,拉他进前用手细摸,却是一枚钉子。詹英自己也失笑了。顾亦雄说:“看你困得眼都花了,快歇着吧。”就给他收拾床铺。老詹也并不推辞,只说:“明清早可早点叫醒我,还有同志找我接头哩。”小顾说:“你还要去哪里?叫他们也来这里不成吗?”老詹却说:“那怎么成?党让在哪里就在哪里嘛,都自由行动起来还行呀?”小顾也不辩驳什么,只把他安点到床上告他说:“好好休息一下吧,看你像有几年没睡过一次好觉了。”说罢就退出去给他掩上了门。詹英躺到厚墩墩的草褥子上,果然舒服,却因小顾一走,床腿有点晃摇起来,他往床边一看,嘿,却是在一个悬崖之上,下面是万丈深沟。再往床上一摸,草褥子不见了,是一块光溜溜的大青石板。转脸往上一看,是又深又蓝的天空和无数灿烂的星斗。“他们就是这样和敌人斗争的呀。”詹英想,“这也没有什么太难的,习惯了,翻身时候小心点也就成了。”正想舒舒服服入睡,却又听到从崖边窟窿里吱吱哇哇跑出一群老鼠来,更奇怪的是,还听得在细声细气的喊叫哩,夹有叫“詹先生”的,“这里都称我老詹,怎么还有叫詹先生的呀?”正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轰隆隆一声,悬崖劈空往下跌落,眼睁睁看着那蓝湛湛的天空和灿烂的星斗被两道合抱起来的山缝给遮没了。
詹英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