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破旧的火车“哐当哐当”往北平驰去。在第三节车厢靠窗户的座位上,坐着一位清癯俊秀的男人。
他不到三十岁年纪,皮肤白皙,戴一顶黑色礼帽,着一领古铜色长袍,正倚了车窗,望着窗外绵绵的平原。
北方的五月,虽然要比南方冷得多,但毕竟是初夏时分,原野里已是一片绿色了。他望着窗外不时闪过的树木,连日的疲劳不觉减去几分。他举起手来,使劲地搓揉着自己的脸,那双充血的眼睛,也逐渐生出光彩来。
他委实是太累了。从莫斯科回国时,那种紧张和兴奋的心情,实在难于遏止。莫斯科中山大学的生活是让人永也难于忘怀的……可那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国土。他们这些学生,无时无刻不在盼望回到自己的祖国呀!父老乡亲在受苦受难。偌大中华,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每念及此,他就热血滚沸,难于自禁,不由得放下手中的书本……
多少个傍晚,他漫步在红场,望着克里姆林宫顶闪闪发亮的红星,憧憬着祖国的未来。
他终于回来了……躲过了国民党的追捕,他很快和上海的组织接了头,恳请派他到最危急的地方去。他愿意到军队,用真刀真枪把这个黑暗的世界捅个稀巴烂;他也愿意到农村,在那里播下火种,烧它个满天通红……
但是,他没有想到,党会派他来北平,而且给他压上了这么重的担子……
从上海搭船到天津,从天津乘车来北平,一路上,他几乎就不曾合眼。顺直省委遭受了那么巨大的破坏,一切工作,必须从头做起。稍有不慎,新省委就会重蹈覆辙,给党的事业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而对如何开展白区工作,党内又有着严重的分歧……他知道,这次来北平,无异于闯龙潭,入虎穴,他必须尽快和省委的同志们接上头,尽快熟悉掌握情况,尽快安排部署工作,而且,要像保护眼珠一样,保护省委市委的同志们,保护党的同情者和支持者。共产党员固然是杀不绝的,但必须尽最大的努力避免那种无谓的牺牲……
“呜——”随着汽笛声,火车喘着粗气,缓缓驶进北平车站。
他整整衣帽,从座位底下拉出来简单的行李,随着人群往站台走去。他先仅着那些匆忙的人们出站,等到剩下少半人时,他夹进去,从容不迫地往外走。
在一个拐弯处,站着一个黑胖子。当这位瘦削的乘客走过他身边时,他不经意地举起左手摸一摸下颏,手腕上露出来一条雪白的手绢。
那位乘客稍一愣怔,旋即低了头,依然随了人流往出站口走去。
黑胖子追了过来,站在那位乘客身边,低声说道:
“尹先生,跟我来。”
“您是顺先生吗?”
“是的,直老让我来接您。”
“直老身体可好?”
“自然,一切如意。”
被称作尹先生的乘客,抬起头来迅速地盯了黑胖子一眼,然后跟着他,默默地往前走。
他叫尹坚。正是中共中央新派来的顺直省委书记。
标记和暗语,一如组织告诉他的那样。他们很快出了站口。外面早有一辆汽车等在那里。黑胖子和另外两个人帮着他把行李装到车里,很客气地请他上了车,车就开动了。
一路上,黑胖子异常沉默,尹坚也不好张口问什么。倒是靠他左手坐着的一个小个子,问寒问暖,甚是热情。又是问一路的风光呀,又是问晕船没有呀,随后,就给他讲北平的名胜古迹,讲北平的砂锅居、全聚德、东来顺……末了,还就在他耳畔问:
“莫斯科很好玩吧?”
尹坚很有几分厌恶这个人。他皱皱眉头,任由他说去,自己只是不吱声。
汽车一直开到一个庭院的门口才停下来。昏暗的灯光中,尹坚一时也没认清这个新地方是哪里,就有一个穿长衫马褂戴墨镜的半大个子把他请进屋里,让座让茶,旁边陪坐的,是接他的那个黑胖子。那个戴墨镜的开口道:
“久仰久仰,尹同志光临我们这里来和我们合作,我们谨表欢迎之至。”
尹坚一听不像话,霍地站起来问道:
“你们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同时向周围一看,隐隐约约还看见有些兵汉子,他心中就明白了一大半。
那个墨眼镜却说道:“尹先生不要着急。你很快就会明白了,大家都是干革命的。这儿已经有你很多的同志。这就是新过来的一位。”他指着身边的黑胖子说,“黎先生,黎化冰。是贵党省委军委书记。你的身份职务我们都明白了,我们很尊重你,绝不敢慢待你。这儿那儿都是革命,很快大家就成为一家人了。”
尹坚抓起茶壶来摔过去。那家伙却很机警,老早就躲闪在较远的地方,他望着尹坚冒火的双眼,立时吩咐道:
“来人,先把尹先生安顿到住的地方,慢慢再谈。”
尹坚大骂道:“无耻!你们用这样的圈套……”却已被几个冲进来的宪兵架出去了。
他被关进一间单身的牢房里,邻屋左右都没有关着人。
他越想越气:一下车,就落进这么一个陷阱里!有好几顿饭他都气得没有吃。后来想,这也不行,这于敌人有利。他就吃开了饭,并且渐渐平静下来,思谋着对付敌人的办法。他想:除非现在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活埋了我,否则,你们这座活地狱里就别想安然!
第二天晚上,他被提讯过堂。两个宪兵把他押进一座空荡荡的大厅里,昏暗的灯光让人感到阴森森的。正中间桌子对面坐着一个眼球突出的人物,尹坚想,这大概是那法官了。在他左面斜对过,坐着一个录士,桌上放着纸笔。和他并排一起却偏在右端的,是已经见过的两个,一个墨眼镜,一个黑胖子,两人坐得很近,不时还点头咂嘴,咕哝一些什么,尹坚只瞥了一眼,就再没有正眼看他们,心里却想:“就得专治治这两件东西。”在桌子的前面是四个站班的,两个挎着盒子枪的,像是广告橱里的衣架子,两个军便衣靠近桌子听使唤。
尹坚被带到衣桩子前面就让站住了。只见那个突眼球把惊堂木一拍,用那干涩的声音问道:
“姓名?”
尹坚微微笑着,不回答。
“年龄?”
“……”
“籍贯?”
那法官又把惊堂木一拍,喊道:
“回答!”
尹坚坐着,一动不动。
那个戴墨镜的家伙先自烦躁起来,冲着尹坚说道: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吗?嘿嘿,笑话!尹坚尹先生,堂堂的共党省委大书记嘛,你说,”他问身旁那个黑胖子,“对不对呀,黎先生?”
那黑胖子窘迫地低了头,不回答他的话。法官侧过身来,狠狠地盯一眼墨眼镜,又问尹坚:
“你是干什么的?”
尹坚忍不住哈哈地笑着,反问法官:
“你不知道?”
“你是共产党!”惊堂木“啪”地敲在桌子上。
尹坚收起笑容,缓缓地站起来,对那法官说道:
“你说对了,我是共产党员!”
“你说,还有谁是共产党?”
“就我一个!”
“到底还有谁?”
“你真的不知道?”
“说!”
“那么,”尹坚停住步子,盯住墨眼镜和黑胖子黎化冰说,“我来告诉你们,全中国的老百姓都是!”
黎化冰身子一震,怯怯地说:
“尹先生,你——”
尹坚圆睁双眼,怒声喝道:
“你是一条狗!你不配和我说话!”
墨眼镜趁机插进来,狠声说道:
“尹坚,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实说:共党中央派你来,指示给你什么任务?谁派你来的?共党中央机关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今天只问你这两点。”
尹坚响亮地回答道:
“法官先生,我提醒你注意,我党的全称是:中国共产党!如果你注意到了这一点,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我不单可以回答你今天的,还可以告给你明天的。”他的声音恰好和那法官的声音成个对比,它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好像这个大厅里的昏暗的灯光都给加亮了似的,他继续说:
“我是共产党员。一个共产党人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政治观点。我一个一个问题来回答。”
墨眼镜摇头晃脑,十分得意,觉得这个题目抓对了。他不单喜欢这种响亮的声音,并且佩服这种口才和胆量。这总比身旁这个窝窝囊囊的黎化冰强嘛!
尹坚一点不间断地说:
“……我担负了什么任务?我的任务是光荣的、艰巨的、伟大的,在将来,实现共产主义社会;在目前,推翻一切帝国主义及其在中国的走狗。谁派我来的?中国人民派我来的,你们也已经知道,中共中央派我来的。它在哪里?它在你们动员了几十万兵力‘围剿’的苏区,在每一个爱戴它拥护它的人们的心里,你们没有法子‘剿灭’它。现在是轮到我问你们了:中国究竟还要不要革命?中国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务完成了没有?谁背叛和出卖了中国革命的?为什么要大批屠杀工农群众,逮捕革命战士?你们难道敢于回答我的这些问题吗?大叛变之下出现了小叛变,大出卖之下出现了小出卖,我也就被犹大出卖在这里了。我不知道这些犹大的真名实姓,我也不需要知道他们,我只唾弃他们!伟大的高尔基说:叛徒比那伤寒病的虱子还可厌,这是确实的,我只提到这个,都觉得污了我的口……”
讲到这里,那个法官,那个录士连那个墨眼镜,都不自觉地向那个黑胖子瞟了几眼过去,黑胖子立刻觉得不安了,他仿佛觉得自己真的现形成为那样一个六脚爬窜的渺小的东西了。墨眼镜用手在他那浆得又硬又白的领子边沿摸了几下,又把他那枣核形的小脑袋在领子上锯了几下。他今天正好是穿了西服。那个法官不住地把肩膀左右耸动着,仿佛真有什么虫子在他身上爬窜起来似的。那个录士呢,要不是害怕他上司的吆喝,他早把那支笔杆搭到背后搔痒了。军便服看见他们都有点异样,也似乎感觉到点什么,只有两个衣桩子照原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但是伟大的中国人民的革命运动,那是任何反动势力也消灭不了的:叛徒、奸细,窃国大盗、跳梁小丑,连帝国主义、封建军阀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把这革命消灭了的……”
尹坚并没有怎么注意他们的怪模样,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从近百年来中国所受的帝国主义的屈辱,一直谈到蒋介石叛变革命;从历次的人民革命运动、太平天国、义和团、五四、五卅,谈到中国共产党所高举着的革命旗帜。最后,他谈到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他说:
“谁是真革命、假革命,那是比人和虱子的分别还清楚的。那些苍蝇蚊子们一天哼哼着背诵孙先生的遗嘱,但却把‘唤醒民众’换成了屠杀民众;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换成了投靠帝国主义;他们把孙先生的三大政策置诸脑后,倒行逆施,还大讲什么‘礼义廉耻’,真是无耻之尤!他们掌握了生杀予夺的人权,自以为就可骑在人民头上横行一世了,其实他们鼠目寸光,都是插标卖首的骷髅和一些白鼻子小丑,跳来跳去,跳不了几天的……”
整个大厅里都知道尹坚骂的是谁,法官,录士和那些宪兵,大半都是东北人,觉得这样骂骂国民党倒也痛快,和他们关系不大。黎化冰最敏感,这一两天来他受的夹板气也够多了,身旁戴墨镜的吴仁维老把他当盾牌,还冷嘲热讽他“斗争性不够”,他感到一种报复性的愉快:现在看看你的!你们这些家伙比我要高明些吗?吴仁维早就扭动了几次扁鼻子,想大大地发作了,但又想:怕不是时候吧,那样一来,不是恰好把那些不好听的名词兜揽到自己头上了吗?他就权当作是骂别人。况且他上面还有领头儿的嘛,他也犯不着。他只下意识地把脑袋在领子上锯锯,再锯锯,并且在那鼻子上摸了好几次,看看是不是抹了太多的雪花膏和白粉露了什么痕迹。说也奇怪,在这一方面是伟大的冲击,一方面是卑劣地装死的情况之下,他们没有发作,空气反而更为活跃了。
尹坚一点也没有放松那攻势,他的精神越来越抖擞,他谈到历年来的军阀混战,弄得赤地千里,灾民遍野……谈到农村经济的破产,民族工商业的凋敝,蒋介石只靠了出卖民族利益换得一点借款才得以苟延残喘,没有帝国主义经济上军事上给他撑腰,他早被红军赶出地球以外去了。但是帝国主义的前景也一点不美妙,失业、饥饿、经济危机、国内和殖民地革命的不断爆发,尤其苏联的强大和苏联的成就,使它们越来越接近死亡了:
“历史是公正的,无情的。历史将证明:那些反动的家伙们很快会灭亡,而人民和共产主义一定要胜利!”
他那洪亮的声音和有力的语言,把这个空荡荡的大厅给挤满了,把这狭窄的四堵墙壁也给推倒了!这里早已不是什么法庭,随着尹坚激昂的语言,时而是满目疮痍的废墟,时而是宏伟壮丽的前景,而更多出现的,是不可抗拒的遮天盖地的斗争的烽火。那是连吴仁维他们也不能不战栗地感觉到的。他们完全被一种超乎他们预想的、一种类乎地震一般的威力吓昏了,吓瘫了。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尹坚平静地说道:“我一句话也不预备讲了。你们动刑的地方在哪里?”他摆脱开那两个要来架他的宪兵,昂然地向他们指引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