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英从睡梦里惊醒,听得有陌生的声音在叫门:
“詹先生,詹先生……”
他揉揉眼睛,梦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他立刻明白当前发生的事情了。他故意用一种睡意蒙眬的无事人的声音从床上应了一声。
“黎化冰先生病了,他要你去看看他。”陌生的声音在催唤。
詹英朝着门外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们搞错了吧?”
“詹先生起吧。”敲门变成砸门了,话音也粗起来:“起,快起!”
詹英故意慢悠悠地穿衣服,慢悠悠地下床来穿鞋子。几个钟头的睡眠,他的精力早已恢复,昨夜的烦躁不安也早已消失了。他迅速地向屋里一瞥,觉得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了,也不能再有什么准备的了,反倒觉得坦然。
他从容地开了门,外面站了六七个便衣。
詹英站在屋门口,微微把头一仰,问道:
“你们是哪一个包探队?”
来人被他一问,倒有些愣怔。一个肉脑袋干瘪嘴的头目似的人只好答道:“宪兵队。”说罢就动手搜查。
包探在那里搜查,詹英也就往起拾掇。他把被褥衣服盥洗用具……凡是蹲班房所需用的东西,一件件地收拾好,该折叠的折叠,该包裹的包裹,一面却不在意地留神着敌人翻检那些书籍。当翻到那本《三国演义》时,他心里不觉一动,但也不好怎么样。等他们翻到了别的书,他向那头目说:
“给我留几本看的书,行吧?”那头目说:“不行,以后再说。”他也只得罢了。这时他就喊来茶房,对他说:“请你给我把账算算。从今天起,这房子我不住了。”
包探们看他那样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地安排着,就知道这是一个蹲惯班房的刺儿头了,不由得客气了几分。
一时收拾停当,茶房把账目清单也拿了来,詹英如数付清了账,还给了他几角小费,茶房道了声谢退了出去。
詹英就对那头目说,他要上茅房。那个头目点点头,却使了个眼色,要包探们注意。
两个包探跟着他到了厕所,看着他蹲到了坑上,两人就闲聊起来。这里詹英瞅了他们个不注意,飕地从地上蹦起,不管那墙头上植着的玻璃碎片多么火辣辣地刺手刺身子,他扑腾了几下就跳出去了。刚想撒开腿跑,墙那面站着的三个包探,却用手枪逼过来:“干什么?”
詹英看跑不了,只得半开玩笑地说:
“行,你们布置得周到。”
“你这是为啥哩?”包探收起了枪。
“总不能让你们便宜逮了去!”
家伙们倒笑了。
三个包探把他带回来,交给原来看守他的那两个人,几个人耳语了一番走开了。这两个吃了一场虚惊的包探,反帮他整整衣服,揩揩手上划破的血迹,送他回到屋里,谁也没对那个头目讲什么。那个头目和另一个包探这时在屋里也翻腾完毕,就收罗起来和詹英出了公寓。
一出门,顶头就看见来和他接头的三位同志朝这边走来,詹英赶紧侧过头去,对包探们高声喊道:“我跟姓黎的根本不认识,你们抓我干什么呀?”
“少废话!”包探催着。
三个人知道他是被捕了,机警地各自躲开。
詹英挟着一些行李满不在意从从容容地走着,引得包探们倒来寻他的开心:“你这个人倒很清楚呀,还带这么多东西。”
“不带能行啊?”詹英说,“到了你们那里,又不给预备这些东西。”
天气非常热。路过卖汽水的地方,詹英要买点喝的,掏掏口袋里,还有两三块钱,他就趁便给了那个包探两块“为方便”的钱,还请他就手买三五十个包子来用用早点。买来之后,詹英就请他们大家吃,他们先还假意推让,后来见那个头目吃了,他们也就了手,詹英只吃了三四个,余下的都让了他们,每人也合得着六七个,到了再走的时候,就有人把铺盖和行李都替他拿了,引他到了宪兵中队部。
包探头目向一个高个子队长交了差,那队长就把詹英带到一所宽敞的堂屋里,问他道:
“你认得黎化冰吗?”
“我不认得什么黎化冰。”詹英断然地说。
“他长得又黑又胖,”高个子说,“你们是同事吧?他早把你供出来了,你们还有十多个人呢。”
詹英摸不清是真是假,口供也没法编起,为了弄清情况,他就说:“那请黎先生当面来谈一谈吧。”
高个子将桌子一拍,咆哮道:“你是有名的共产党的头子,赶快说出来吧,说了没事!”
詹英异常镇定:“我不知道什么黎化冰不黎化冰,我和他当堂对质好了。”
这时从屏风后面,好像被人推搡了一下似的,走出来黑胖子黎化冰。同时,詹英还瞥见一个墨镜尖下颏,探了一下头马上又缩了回去。
高个子对詹英使了个鬼眨眼,痉挛地笑了笑:“认得吧?”
詹英神色不动地回答:“不认识。”同时用那威严的利剑一般的目光瞪了黎化冰一眼。
高个子看见詹英答得那么从容和坚定,黎化冰却一句也不给他帮上来,就捶着桌子反过来问黎化冰:“你到底怎么回事?”
黎化冰黑着那副胖脸,哭丧似的说:“老詹呀,我都承认啦。”
一股怒火从詹英心底升起,他咬着牙,狠狠地说道:“他妈的,咱们素不相识,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为什么要害人!”扑上去使劲抽了黎化冰个响耳光。
那个队长却也没防住他这一手,翻转身踢了他一脚,大声地嚷道:“娘的皮,这还了得!看你这么厉害,就知道你是共产党!”说着,吩咐了一声“带下去”。随后火乎乎地和屏风后面一些什么人从那面出去了。
詹英被带到一个临时看管的牢屋里。那个抓他进来的包探,这时来看守他,原来就是来的时候在路上替他买东西和扛行李的那个人,年纪三十左右,姓钱,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他用佩服的口气对老詹说:“你这个人真厉害!”接着又低低地说:“你打得好。这类害群之马,不打打还了得呀!不打才有罪呢。我们这伙人也让这些家伙支使得东颠西跑的不算,还祸害得人家家宅不安的,听人家骂祖宗。”
詹英也有一种痛快之感。大革命时期,他在一个兵工厂里搞工会工作。当国民党叛变革命,大搞“清党”的时候,他就亲自和工人们一起拿着钢条铁尺,痛打过那些右派和工贼们。说来也奇怪,当时吃过打的那些坏家伙,固然有许多死心塌地变得更坏了,却也有一些人吃了打之后,慢慢地收敛一些起来,不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张狂了。……那么,眼前这一个黎化冰呢?
为着平静下来,他转了话题,问钱看守说:
“我见你们这里有个戴墨色眼镜尖下颏的,那是一个什么人呢?”
“坏家伙!”钱看守正找来一些开水,一面招呼他喝,一面悄声悄气地说:“南京派来的,姓吴,吴仁维,一点人味儿也没有。什么坏点子都由他出,你们那黎先生就是他给搞来的。我们的队长是个没肚才的人……詹先生,我可看着你是个通情达理的真好人,才敢给你说这话的呀。像我们这类人,是只配挨骂的,也该骂,你抓人家嘛,还让人家说你好?可不说我们背后还有抓我们的人呢。你可千万不要把我说的话给露了……”
“我懂得。”詹英一面点点头让他放心,一面想:现在必须搞清楚,我们的组织究竟被破坏到了什么程度,他们已经掀开了多大的窟窿?咬伤了多少人?还有没有一点挽救的余地?还能不能堵住口子?能不能在咬伤的地方紧紧地捆扎几条带子,不让那毒液再蔓延和扩大?“虺蛇螫手,壮士断腕”,是的,必须尽最大力量掐住它!砍断它!
想到这里,他就对钱看守说:“老兄,麻烦你,能不能找那位黎先生来,就说我有话告诉他。”
哪怕有一丝一毫可能,都必须这样做!必须耐着性子,和黎化冰谈一次话!
钱看守回来回复了一句,退了出去。不多久,来了一个宪兵。紧接着黎化冰趔趄着走来了。进了门,低着头,好像也很难过。
沉默了几秒钟。
詹英用一种严正的但是异常平静的口气开始了这场谈话,他甚至用平常惯用的称呼对黎化冰说:
“老黎啊,你不妥当。”他一句一顿地说,“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呢?咱们当共产党,是自愿的啊!”
黎化冰低着头,一声不吭。
“不要紧,”詹英揣摸着对方的心理,继续说道,“你只要现在开始做人,不再招供机关和同志,我原谅你。我还可以证明你是由于一时的软弱,才走了这一步的。”像是给一个已经断了气的人注射强心剂一样,詹英继续说:“你想想你十多年来,赤着脚从四川到香港,又到北方来,那光荣的革命历史,你一点也不珍惜吗?老黎,很对不起你,当时我打你那一下,也是为着掩护啊!”
“老詹,我这是不得已呀,”黎化冰嘟嘟嚷囔地说,“人家从我家里搜出了那十条手枪。”
詹英心里一沉,缓缓说道:
“这样好不好,”——此时此刻,他只能像农村那些护堤的人们一样了。当他们看见那凶恶的洪水四处奔窜,而手头又再无什么东西可以抓来抵挡时,就毫不顾惜地跳进水里,把自己的身体塞进那个泥窟窿里去,能挡多少就挡多少,能挡多久就挡多久……他说,“你把这一箱手枪推到我身上来,行不行?什么与你不利的事,都可以往我身上推,但你必须做到:再不向敌人供出同志,供出机关!尤其是,你不能供出……上海来人!”
詹英盯住黎化冰,又加了一句:
“你知道,革命不会因为有几个人被捕或者牺牲,就半途而废的。中国共产党最终必将取得胜利,这难道还用得着怀疑吗?”
黎化冰不敢看那两道目光,他身子一个劲儿地抖索,以至于难能自禁——他能说什么呢?反驳他的话吗?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已经较量过无数次了。詹英曾经像滚雷似的,猛烈地抨击过他的“北方落后”的理论。那么,像吴仁维安排的那样,威胁他,劝他自首吗?那更不可能。他知道,詹英已经是第四次进监狱了。每一次,他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每一次,他都没有屈服过……
黎化冰稍稍抬起头,转着眼珠看了一眼面前的旧同事,一种惶惑和恐惧突然袭上心头……他不得不默认詹英的话是正确的,也是他目前唯一可行的正道,但他已经不能把持住自己,他在那必须支撑一步的时候没有支撑得住,因之他就被推下万丈悬崖,跌落,跌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是个底;他怕死,却觉得这样活比死还难受,他觉得自己是无可救药的一具活尸了。
詹英对黎化冰也没有再讲什么。他觉得自己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要来的事情,那就让它来吧!他看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也就没有再理他,黎化冰何时离去、怎样离去的,他都没有理会。他只觉得从他那呆钝的目光里,看到了绝望,看到了卑怯的兽性的恐惧……他猜想:也许黎化冰的手上,已经沾满了太多的血,他想洗清它,却仍得把手蘸在血里。看来斗争是一步步地更加残酷了。这个当初一口一声“同志”的家伙,虽然也曾一时被革命的浪涛卷进来,吃过一点苦,却终于经不住考验,滚到一个肮脏的窝里去了。要警惕啊,敌人是专门制造畜棚与狗窝的。一步也软弱不得!一步也退让不得!
钱看守给他送来晚饭,是一碗干帮子白菜汤,两个窝窝头,却自己花钱买来两个包子请老詹吃。老詹估计今晚会提讯,那就既要吃点又不能吃得过饱。看守却劝他说:“好好地吃吧,你将来大概也就是送过那边去再说了,日子长着呢,可要照护自己的身子。到了那边我也有朋友,能让你不受委屈总不肯让你受委屈……我还没有告你呢:宪兵司令部已经有了你们很多的人,有从我们这里去的,也有从别处去的。今晚上那个姓吴的和黎先生都到那边去审官司呢,听说是昨天捉到你们一位大头儿,是个姓尹的,今晚上过堂呢……”
詹英手里的粗瓷碗“当”一声掉到地上。钱看守转身一看,见那老詹呆了,痴了,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