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由南往北呼啸而进。从蚌埠往北去,一站站地露出北方的贫困和单调。虽然还是秋收刚毕,远近地面上已泛出白花花的碱土,正像附近农民灰黑色棉袄上露出的败絮。沿路的村庄都很破旧,几乎极少见到瓦顶砖墙的房子,都是草顶泥墙。偶尔有“仁丹”的广告,蓝底白字,算是换一换颜色。当然,远处近处还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刷在墙上,多数是白字或黑字写在土墙上。也还有些没有砍倒的高粱,叶子在风里抖动,长得黄巴巴的没有精神,像饥饿的孩子们摇动着千万面小旗,要呼喊什么,但是声音却被火车的有节奏的声音压下去,不能传到窗里来。夏宁芷望着窗外,那里产生一股惆怅。这就是“北方”了。
南京一所师范学院历史专科的毕业生,手提包里锁着毕业证书和介绍信,要到一个学校去工作。在苏州一带水土里养出的白嫩的脸面现在绷得紧紧的,一双大眼却好像要把南方秀丽山河中吸取的水分滴落出最后的几滴。从今以后,喝的是北方的水,流出的泪水恐怕也不如今天的灵秀了吧?
不过夏宁芷是坚强的,她一晃脑袋,要把自己那点“小资产阶级情调”抖下去,却发现头发上落了一层灰沙。她掏出一块白底蓝色绣花的手绢揩一揩鼻梁和额头的汗,顺便往手绢上一看,竟是两块黑黄色的油汗。
火车又停了。车站是符离集。
“烧鸡烧鸡!符离集的烧鸡——”
“符离集的烧鸡啦!”
“大个儿的八毛,小个儿的五毛。尽挑尽拣——”
“不香不烂不要钱——”
车一停,忽然有几十个卖烧鸡的沿着两面的窗口吼喊。那些声音又急切又殷勤。有六十或七十岁的老太太,有十岁八岁的孩子,有各种年龄的男女。每人都挎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着有名的符离集烧鸡。大多数都是在烧鸡上盖着一块并不干净的白布,也有把七八只烧鸡全露在外面的。
夏宁芷坐的那节车停在月台外面,来这里卖烧鸡的人就只好把竹篮托得高及窗口,一面大声吆喝。夏宁芷看到他们双手举得老高的样子,实在替他们吃力。细看这些卖烧鸡的,多是衣衫褴褛,面色焦黄,举着篮子的手是黑粗肮脏的,手指上带着油垢。她瞥一眼,看到一个幸运者一次卖出两只烧鸡,那小贩把抓过烧鸡的手指上的油舔了两下,把钱塞到怀里。
“烧鸡烧鸡!”这个小贩向下一个车厢的窗口走去。
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又过来了。
“大姐大姐!女同志——”她叫唤,先用旧式的地方称呼,这是进入苏北、皖北和鲁南以后,对三十岁以下未婚和不能确定其是否已婚的妇女的通称,十三岁的女孩子叫她“大姐”,五十岁的老头儿也叫她“大姐”。她还不知道这些,只感到亲切。只听那女孩子劝“烧鸡又肥又烂,小母鸡儿,好嚼好咬,买一只吧?六毛,这只,六毛。”
夏宁芷确实闻到符离集烧鸡的香味。但是,她微笑,摇摇头。对不起,小妹妹。
“大姐,当干部的,挣钱留着不吃干什么?你有钱,买一只吧?”小丫头嘴会说,在乞求她了。
她真想去掏钱。但是她觉得自己已经下了决心要过艰苦的生活。她又微笑一下,又摇一摇头,咽下一口唾液。
“大姐,”那个小丫头举着竹篮子不走,说,“买一只吧,叫俺赚几分钱。”“符离集的烧鸡可是有名的。”一个旅客也帮着那个女孩子说情。
“四十年的老汤子煮的。你尝一只。”
夏宁芷说:
“我不吃,你到前边去卖吧。”
“不吃?唏!”小丫头不大满意了,“大姐,留钱干什么,打嫁妆吗?现今不兴嫁妆了。”
“那你赚钱也是要打嫁妆吗?”夏宁芷笑着逗了那丫头一句。
“庄户人家,赚钱买盐吃!”小丫头回得干脆,“买一只吧,快开车了。”
夏宁芷还是没有买的意思。
“大姐,买一串卤肫肝吧?老汤卤的,一毛钱一串!”
卤肫肝!这使夏宁芷怦然心动了。这是极普通的零食小吃。
“好,我买……”
“几串,大姐?”小丫头叫得亲切又热情。
“几串?一串——”
“才一串吗?两串不好吗?”
夏宁芷掏出一角钱递过去。
但是卤肫肝是放在小丫头竹篮的底部的。她必须放下篮子才能从底下掏出卤肫肝。
火车突地一震,要开了。可是小丫头却刚刚放下篮子,在急忙地翻动。
火车已经动了。夏宁芷把头伸出窗外,火车窗子已离开那小女孩一米远。小女孩抽出一串鸡肫肝,肫肝在阳光下闪出酱紫色的光泽,青白的竹签露出两头,十分好看。小女孩跑过来追火车,但是脚下被碎石绊着,追不上。
“大姐,你的——”
“不要追不要追,危险——”夏宁芷摇手阻止小女孩。小女孩扎一条大辫子,有红辫梢。她穿一身蓝底白印花的土布大襟褂子,下面是白色土布裤。布鞋,没有袜子。
“留你做嫁妆吧——”
她开了一个玩笑。但是肯定那个小丫头没有听见。
她没有买一只烧鸡,感到十分抱歉。
“农民太苦了,”她想。这时候,她为刚才没有吃那串卤肫肝却白白花了一毛钱而感到高兴。也许这是那个年代的特有的高兴,而且是由衷的高兴。
一毛钱,也许当今年长的读者会责难,说那时币制没有改革,没有一毛钱的说法。是的,应当说是——“一千元”。但是,为了适应当今读者的概念,咱们还是用币制改革以后人民币的单位为好。然而,五毛钱能买一只烧鸡吗?能的。那时候,农村里一只活鸡只要两毛钱,或者,一毛钱。
车到徐州,行程过半。这是一列普通客车,由南京开出,到徐州已经经过八个多小时。在徐州站下了一大批旅客,他们大部分还要转车去海州方向和郑州方向。下了一批旅客以后,马上上来更多的人。背包袱的把大包袱放在人行道上,就窝坐下;担担子的把大筐大篓提上车,扁担就立在自己怀里。带婴儿的妇女,一面叱骂,一面把奶头塞到婴儿嘴里。婴儿的哭声停了,屁股下却又流出屎尿,于是又是一阵叱骂。秽物呢?——擦,抹,然后要送往厕所,但是人多挤不过去,只好连声叫着“他大叔大爷,麻烦你了,让一让”,塞到座位下面去了。
车里的温度高起来。这时正是上午十点钟的光景。停车以后,车里闷热难耐,空气污浊得叫人头昏。夏宁芷只盼着快些开车。
火车在徐州停了足足半个小时,终于开动。从徐州往北去,铁路两旁积了许多水,田埂也有被水冲塌的地方。这一带的高粱,没有收割的稍微多一些,夏宁芷觉得绿色倒也盎然。也许是今天的雨水冲洗了高粱叶子和柳树叶子,映着阳光,叶子都闪闪发亮。夏宁芷从几天来研究的地图方位考虑,计算着现在该已进入鲁南的地面。可不是吗?临城站、兖州站,是的,进入山东了。兖州的“兖”,她还查了字典,怕来到这里读错了出笑话。
车从兖州一开,她想,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到达目的地了。现在也正好到餐车上去吃一顿饭,然后,从餐车直接下车。这是一位朋友给她出的主意,这位朋友来往在这条路线多次。
夏宁芷的车厢是10号,餐车在8号。夏宁芷提起她的两个包就往餐车走。那时候最流行的旅行用具是黄色帆布大书包。她斜挎在肩头,那里面装着食品杂物、洗漱用具。一条白毛巾结在挎包的袋外。夏宁芷右手还提着一个花格布包,那却是带有女性气质的东西。那是一个一尺多长,八九寸宽的布兜,布兜的把手却是一双木质的板子,油成黄色。在那个年代,这是最时髦的东西,好像80年代的蛇皮、鹿皮包,又镶有闪着金光的搭扣那样,虽不算特别阔绰,却也显示一定的身份、教养和对美的追求。夏宁芷临离家以前,妈妈说:
“这里,还有一只镶宝石的金戒指,阿芷,你带去吧。”
“不要不要,丑死丑死。人家要笑掉牙的!”夏宁芷连推带嚷,直往后退,还说,“什么年代了,那种东西,要进茅房马桶了。”
夏宁芷记得列宁说过,什么时候黄金会无用,只好用来做个厕所。
“我不是叫你戴。”妈妈说。
“不戴也不要,不戴也不要!”
“阿芷,我叫你带在身上,万一在外面要用钱也可以……”
“卖也没处卖的。别出洋相好不好?”她真有点害,怕那些剥削来的脏东西。她急了。
最后夏宁芷只从家里带出四十元人民币备用。那个时期,一个人身上装着四十元,那心里是很踏实了。至于首饰,那是没有的;也没带任何有香味的化妆品,连香皂也排除在外。一把化学梳子,几只发卡,如此而已。白衬衫,黑裙子。那个花格布的提兜,上面有粉红、深黄和浅紫,便算是最引人注目的女性特征。还有,也许要仔细瞧,丝袜也有紫红的线条。
夏宁芷从硬座车厢走进餐车,顿时觉得空气好多了,而且也凉爽得多。餐桌上的桌布,雪白耀眼,绿色丝绒的窗帘拉开,可是白色细网眼的一层纱窗帘依然垂着,随着火车的晃动微微轻抖,把偏西的初秋阳光隔阻过去,使得光线柔和,热力大减。恐怕主要还是头顶上的电扇吹过来的风,使夏宁芷背上的汗都止住了。
按说,餐车里的十来张小桌也不过坐得下四十来个人。但是,竟也坐不满。肩扛手提,买车票都十分为难的农民是不进餐车的。在那个时期,他们只啃粗杂面的饼子、高粱面煎饼,有家里腌成的老咸菜或一棵大葱、萝卜,已经十分满意了。工人的工资不多,也不进餐车。恐怕,一种羞怯、不习惯使他们不愿去登这种“大雅之堂”。所以夏宁芷进到餐车一看,不过二三十个人在用餐。
夏宁芷扫了一眼,见这里的座上客大约都是干部,穿戴都简朴而整洁。有几位把蓝布或灰布中山服披在身上,反而显出解放区领导干部的风度,他们大约都在三四十岁之间。也有披一件旧军装的,那旧军装上衣已洗得有些发白,表示多年前的戎马生涯。也有三两位是风纪扣扣得紧紧的军人。这些人面前常有高脚玻璃酒杯,在餐车上也显得十分豪华。有几位戴眼镜的,大约是教授、大夫、工程师,一面吃,一面聊天,或许他们是做生意的。如果他们是做生意的,那一定是很有点资产的,一般小商人也不来这里。
夏宁芷的眼光停在一个座位上,这里只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年轻人,大约也就在二十五岁上下。他戴一副近视镜,分头梳得挺整齐,虽然没有上发油之类,却是“一丝不乱”。这人穿着白衬衫,白衬衫下摆塞进一条米黄色的西服裤里,因此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裤腰上束着一条用细皮条编织的细孔裤带。这大约也就是当时男性青年所可能表示的一点俏皮和花哨。
夏宁芷看看这位旅客,觉得这是和自己身份大体相当的人,便走了过去。那位青年这时正看着一本杂志,看样子是等着自己叫的饭菜。他偶一抬头,望见夏宁芷走来,又轻轻地低下头,但是眼光并不落在杂志上而向对面的空座位上看了一看。他这一看,似乎使夏宁芷感到是一次无言的邀请,也许还有期待。夏宁芷便下定决心坐在他的对面。当她坐下来时,她看到他的眼睛又落在杂志上。
餐车的服务员拿着一张菜单走过来问:
“同志,用点什么?”
不过他没有等夏宁芷说话就继续念出几种菜和汤的名目和价钱。夏宁芷便拣最便宜的东西要,结果是:炒肉丝四角,蛋汤一角,米饭一碗八分。一共五角八分钱,她立即交了钱。
“请稍等,马上就来。”服务员说。
其实夏宁芷倒希望饭菜慢一些上来才好,因为她要用这一顿饭消磨掉抵达目的地以前的一个多小时。她不愿意再回到硬座车厢去了,现在回去,恐怕要站在那里了。她也从那个花格布兜里掏出一本杂志,杂志里还夹着一份南京的报纸副刊。她翻开杂志,读起一篇还没有读完的论文,顺手把那张报纸放到桌上。这时她却瞥见那位青年放下杂志,伸头来看那报纸。
“报纸借我看一看好吗?”青年说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这使夏宁芷感到熟悉。于是她用了苏州味更重的普通话说:
“好的,请拿去看。”
青年拿过报纸,说:
“谢谢。苏州一带人吧?”
“听得出来吧?——你上海?”
“是的是的。”
他们两人都笑起来。这就算认识了。
在外地,在火车上,遇到一位老乡,是叫人高兴的。夏宁芷想,餐车上要有茶或咖啡,来上一杯慢慢喝着谈天,直到下车,那才好呢。不过,饭菜很快就送过来了。
饭菜挺好,也清洁。只是米饭闷得太硬一些,比起家里的要差得多。夏宁芷看看对面,那青年也只叫了一菜一汤。细看,也是蛋汤一碗,米饭一碗,菜是一盘烧丸子,她记得烧丸子的价钱同炒肉丝是一样的。
这当然不必谦让,各自埋头吃饭。
夏宁芷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吃得很慢,从米饭里拣出几粒黑色稗子,也许是沙粒。抬眼望望对面,那一位也不急于吃,却兴致很高地看报纸。大概看了一段,才拿起筷子,先夹一个丸子往嘴里送。正在那个丸子离嘴不过一寸光景,口已张开,露出雪白的一排下牙时,火车猛地一震,发出咣当一声。夏宁芷挑起的一团米饭落到碗里,身子也往前探了一下。他呢,身子往后一撤,当然,那丸子就掉下了。这丸子要落到那条米黄色的裤子上,会把那淡雅的色调破坏殆尽,虽有那多孔的编织皮带也将无补于事了。那青年赶快把腿分岔开,丸子便从两腿中间下地了。但是,并没有下地。只见他急忙弯腰,用左手绕在腿弯下伸出去,稳稳地接住了那个丸子。手的动作,四肢、腰部的配合,都那么灵活,那么准确,那么轻巧,这却使夏宁芷看呆了。只见他把丸子托在手心上,笑着说:
“四分钱一个哩,叫你跑掉!”
夏宁芷说:
“你的手好快!”
“干的就是手疾眼快的活嘛。”
“耍把戏一样呵!”夏宁芷继续赞叹。
“我在学校里,体操满好的。”他一面掏出手绢擦手一面说,重新拿起筷子。
夏宁芷听他说到学校,正想问他是哪个学校里什么系的,但是火车又是一震两震,减速。
大家说:“怎么停车了?”
“站外停车。”
“出了事故吧?”
火车果然吱呀一声,全停了。
夏宁芷向窗外望去,只见火车正在两面高高的防护土坡之间,远近是一片小小的丘陵地带。在这里,黄土中间夹杂些红色的薄片石,绿色在减少。
“怎么回事呢?”夏宁芷好像是自言自语,但是其实是在询问对面坐着的人。
“不晓得,怕是有什么事故,”那人一面说,一面要往嘴里扒拉米饭。
夏宁芷却在寻思,车要晚点的话,去报到时会不会天黑。天要黑了的话,怎么去找到那个地方。此时,火车上的有线广播响了:
“诸位旅客请注意,前面出了一点事故,暂时停车。旅客有没有医生或护理人员,请下车到火车前方去。”
车上的人互相看看,相问:
“有吗?有医生吗?”
“怕是轧着人了……”
夏宁芷看到那位青年把饭碗一丢,急忙站了起来。他伸头向火车前方看了看,说了一句话,“请照看一下。”当然这是向夏宁芷说的,要照看的东西有一件挂在衣帽钩上的浅灰上衣,有餐桌上的一个帆布小提包,还有,就是这一菜一汤一碗饭了。
夏宁芷还没有回答,他已经下了车。夏宁芷伸头去看,只见他穿着黄色皮鞋,在潮湿的黄泥地上慢跑,几个泥点已经甩到裤腿上,十分显眼。道木上不好走,道木下是碎石,碎石下只有很窄的一点土路,再向外是一尺深的水沟,水沟里有些积水。他高一脚低一脚,一会儿就看不见了。火车上还下来几位看热闹的人,也往前走。
餐车上倒是没有人下去。
不过,五分钟以后,有两位喝完了酒又觉得面条太热的人,下去了。他们说:“我们去看看,怎么回事儿呢?”
他们一去,不久又有三四个都下去了。
在旅途中,不就是难耐寂寞吗?只要有点事儿干,有点事儿看,就有人去。何况旅客都愿意早点结束车上的生活,火车一停,人心也确实发急。
夏宁芷多想下去看看。但是,她要“照看”别人的和她自己的东西,下不去。她就慢慢地吃,几乎是一粒米一粒米地吃。
夏宁芷听到各种怨言和骂人的秽语。约莫二十分钟以后,餐车上几乎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人了,有人又下去询问。终于有了消息。有的说:轧死了一个人。有的说:有人自杀。
“死人还挡着活人的道儿吗?”有位心急的用餐者大发牢骚,他大概要到济南转车,“搬开尸体,开车呗!”
“不行不行。”有位懂行的人在旁边说,“一有轧死轧伤的,必须等着巡道工过来,交给他看管。还要照相……”
“这恐怕不是司机的责任,听说是他扑上来的。”
又过几分钟,先前跑到前头看热闹的人回来了。
一个中年人说:
“不该去……不能看不能看……”
有人说:
“死人还会好看了?”
“死人?他奶奶的,哪是人呢……是一摊肉,一摊!……见过牛肉摊子吗……”
这时候又回来两位,其中有一位年轻的,脸都白了。
“死人的脸怎么那么白呢?”他说,“我先前见过死人,不那么白。白菜帮子是什么色,他就是什么色。”
“嘻嘻,他白,你看你,你脸也和他差不多了。”他的笑声有点勉强。
“别放你的屁了。”年轻人说,“你留下几句吧。”
有两位更年长的旅客回来说:
“齐腿轧下去。腿断掉了不说,怎么人在铁轨上拉扯了几十米呢?”他说,“衣裳都拉扯掉了。血腥气扑人。我是吃不下了。”
上车的几位,没有一位还能再端起碗的。他们又回到餐车,只是来叫同伴一起走,或者还有点什么东西要拿回去。
餐车服务员走出来问:
“这几位同志,还吃吗?”
“不吃不吃了,收拾吧。”
“我还恶心呢,想吐……”
“以后可别去看这些了!”
这时候,他回来了。
夏宁芷一眼望去,他满头汗水,手上有血污。但一脸微笑。脸色发红。当然,很疲劳的样子。“他是医生。”有人说。服务员便热情地走过来招呼:“医生辛苦了,来,里面来洗洗手。”
他朝夏宁芷这个桌上看一眼,似乎是同她打一个招呼。
一会儿,他用手绢儿揩着手,从餐车厨房里出来,往座位上走。
“没有酒精,来点白酒消消毒吧?”服务员收拾起邻座一位客人剩下的酒瓶,里面还有些酒。
“不用不用。”他说,张开双手,“这又不是传染病,不用消毒——卧轨自杀还会传染吗?”他笑了。
他好像是给夏宁芷说这句笑话的,他向她点点头,坐下,抓起筷子。服务员走过来,说:
“饭凉了。我给你热一下。”
“不用。温的,正好吃。”
几乎车上所有旅客的眼睛都朝这边看过来。他居然还能继续吃饭!
脸色发白的那位青年,看了看他,说:
“到底是干这一行的,真行!”
服务员表现了极大的敬意和热情,坚持要把饭、汤、菜都给他热一下。夏宁芷也说:
“凉汤总不好吃的。”
服务员以为他们两人是一起的朋友,而且看到夏宁芷的饭菜,也未怎么动,说道:“女同志说得对。”便把夏宁芷的也一起端走。这倒弄得夏宁芷挺尴尬,说:
“沾你医生的光了。”又问,“怎么回事呢?”
“流血太多,呼吸已经停了。”他把十个手指交叉在一起,两肘支在台上,静静地说,“做一点例行的检查,写了个现场记录。”
“去看的人,回来都吃不下饭了。”
“我是学医的,成天对着福尔马林泡过的尸体翻来翻去。不在乎这些了。”
“气味熏人吗?”
“气味?没有什么。”他笑了笑,“比起福尔马林液体泡尸的气味小多了。”
夏宁芷的眉头皱了一皱,说:
“福尔马林?”
“福尔马林是一种防腐液。你闻多了,觉得防腐液本身代表了腐烂尸体的味道……”
“你不要说了,还要吃饭呢。”
“噢,”他停止话头,“其实每一个人,都免不了接受福尔马林……你看我这双手……”
“怎么?”夏宁芷注意到那一双手是细长白晳的,很好看。
“我在解剖室里待到半夜的时候……”
“半夜?干吗待到半夜?在尸体解剖室里?”
“是的,这是常事。”他动了动十个指头,说,“我有时候就想,要这双手也在那池子里泡三天,那……”
“哎哟哟,快别说了!”
夏宁芷好像对一个熟识的同班同学那样讲话。
“好,不说。”
这时服务员把热过的菜端来了。菜还是原样,但饭在炒一次以后却变成蛋炒饭,汤里也增加了木耳和肉丝。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便吃起来。两个人都吃得挺慢。刚才列车服务员也说了:
“二位慢慢吃。不够再添。”
那么就慢慢吃吧。
这一餐吃了怕有一个钟点。车上的广播室里广播道:
“前面到达车站是泰安车站,泰安车站的东面是有名的风景区泰山所在地。它的最高点是南天门……”
夏宁芷说:
“我要下车了。”
“下车?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行李我托运了。”
“我也下。咱们一样的。”
“我到中国矿工文化学校第三分校去。你呢?”
“我也是啊!”
“要死喽,”夏宁芷脱口而出一句表示高兴表示惋惜表示抱歉表示各种感情的女性用语,“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说嘛。”
于是他们走到前一个车门准备下车。列车长走过来了,他说:
“医生同志,刚刚你受累了,谢谢你!”
同列车长握手时,他问:
“中国矿工文化学校第三分校怎么走?”
“噢,三分校?泰山脚下。一问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