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
村子里有房子。房子不是村子,房子多了就成了村子。
村子里的房子有新的,有旧的。旧的是旧房子,新的是新房子。新房子是平顶的,现浇的,墙上贴了瓷砖,亮堂堂的招眼。旧房子是瓦房,灰蒙蒙的暗乌,好在木头上刻了不少花,还有门当和户对。门当是横着的圆柱,不粗不长,也刻着花。户对是圆鼓样的,竖着立的,周边簇拥着大大小小的狮子。门楼不低,门框不大,还有高高的木槛,进来出去,不高抬腿脚非绊倒不可。要不人们怎么把忘了旧友说成门槛高了呢?新房子哪有这么些麻烦,简练得痛快,有门无楼,有框无槛,门框也宽畅得自在,两轮,三轮,四轮,冒一缕烟便进了院里。新房子在外围,旧房子在当间。当间的房子只会少,不会多,而外围的房子却没冬没夏地朝外扩展。站在高处一看,亮亮的显眼包裹着中心的灰暗,像是一个老人的头,周边的头发全白了,只留下头顶还黑着。村子和这人一样,上了岁数。
旧房子里住的是老辈,新房子里住的是小辈。老辈老成了爷爷奶奶,走出屋来瞅着椽头瓦角、门当户对发笑,一笑,满脸的纹络里抖落了不少的故事。小辈是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进出屋的脚步都是匆匆忙忙的,孙子孙女忙着要当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忙着要当爷爷奶奶。有一天,他们真成了爷爷奶奶,新房子也就成了旧房子,这房子没有椽头瓦角,没有门当户对,他们还会笑么?笑纹里还会抖落故事么?
旧房子破就破了,漏就漏了,塌就塌了,没有人再去修它,补它,建它,建也是建新的,建成了外围的新房子。惟有一座房子塌了建,建了塌,塌了又建起了。这房子到底几起几落了?纹络满脸的那些个老人没有一位能说清楚的。这是庙。庙也是旧房子,不是一家一户的旧房子,是家家户户的旧房子。住在一家一户旧房子里的人,都要来朝拜这家家户户旧房子的人。人,是泥塑的,上了彩的,人们说是神,都来烧香磕头。烟火常在这旧房子里缭绕。缭绕了不知多少个年头,旧房子漏了塌了,神像也被砸了碎了。一家一户的人都来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庙又建起来了,起得还是老样式,有椽头也有瓦角,有门当也有户对。当然,也塑了像,上了彩。像成了,人们对着像想原来的像,有人说像;有人说不像。说像的,烧香磕头;说不像的,也烧香磕头。老人烧香磕头,新人也烧香磕头,活像是旧房子、新房子都来朝拜这新建的旧房子。
村子里有一条河。河水清清亮亮,明明净净。一大早人们担了水桶挑了那水,倒回瓮里,吃也舀水,喝也舀水。接着,赶紧淘米洗菜,千万不敢迟了。迟了,洗尿布屎布的人就到了河边。河水滋养着人,清爽着人。人将河却不当回事,洗菜淘米涮尿布屎布就不说了,掏了茅粪,还把又臭又脏的粪桶也扔进河里涮搅。奇怪,不管人怎么鼓捣,河水顶多冒上几个泡,该怎么来还怎么来,该怎么去还怎么去,来去仍是清清亮亮,明明净净的。偶尔,河水也使使性子,发发脾气,给人点颜色看看,变浑了。河水的脾气比人的脾气厉害,治得老老少少没有一点脾气。是山里暴了雨,沟里发了水,水全泛滥到河里来了。洪流暴暴烈烈地往下猛撞,上了地,进了村,泡了房,要不是人手勤脚快,真敢把新媳妇那炕上的绣花被也给打着旋儿飘到龙王爷的殿里去。这时候,人们恨河,恨又能怎样,过了,还得在河里担水洗涮,离不开人家,就不敢撵走人家。
河上有桥。桥连着两头,人来人往是一条路。没有桥,路就不通了。路不算宽,却很长,长得谁也说不清有多长,一头在村里,另一头出了村,进了城,到了很远的地方。村子四通八达。可是,桥塌了,路就断了,村子便折了腿脚。桥比起路来又短又小,竟然这么重要。桥不见了,路就瘫了,身子明明还在,却没有了一点意思。不过,桥也离不开路,没有路,踩也要踩出条路来。
桥,起初是木头的。河边有的是树,砍头剁根,横在水上,一根不宽就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够宽了,用杂草堵住缝隙,覆上土,就是桥。桥上人来人往,便利着哩!只怨河水发脾气,脾气一大,牛劲也大,把那木头一根一根拱起来,卷跑了。跑了木头,桥塌了,路断了,人就不方便了。还得搭桥。再用木头搭么?不够重,水一冲还会跑。野地里有几块条石,七撬八撬,动了,抬过来搭在河上,桥建成了。石桥平实稳当,比木桥牢靠。河水发了几次脾气,石桥不理不睬,淹就淹吧,冲就冲吧,洪流闹腾得没趣了,退了,落了,桥还是安安稳稳的样子。
搭桥的石条,原先是石碑。石碑是坟墓的名字。坟墓是老辈人的房子。老辈人活着住在村中的房子里,死了住进野地的坟墓里。住在房子里时他进来出去地走动,走动时当然带着自己的名字。住进坟墓里的再也出不来了,日子久了,谁知道土堆下面是张三还是李四?因而,立了碑,碑石刻着名字,张三、李四或者王五、许六……这便不怕日子长久了。只是日子久得要再久了,坟墓早没了,石碑早倒了,倒在了野地里,后来到了河道上,成了石桥。石桥其实是人,有名有姓的老辈人。老辈人横在河上,小辈人踩着过河、进村或者出村,日日朝前行走。
台子
台子是戏台。戏台在村子里被众人唤成台子。
台子是村子里的乐趣,也是村子里的奢侈。村子里有院子,院子里有房子。没有房子,没有院子,便没有村子。村子里却不一定有台子,没有台子的村子也是村子。
大村、富村才有台子,有台子的村子多数被叫作镇子,只是镇子也是村子,村子四周还是村子。
房子、院子是用来住人的。住在房子、院子里的是庄稼人。庄稼人的心思是五谷丰登。为了五谷丰登,众人光着膀子在田里狠下力气。下力气种地,下力气锄禾,却不一定有下力气的收成。天上的风雨也左右着田里的籽实。因而,要左右田里的籽实,先要左右天上的风雨,而要左右天上的风雨,必须要讨得神灵的欢喜。庄稼人便凑份子,建大庙,把神仙供进村子里。
村子里有了庙,庙里有了戏台子,众人好看戏,神仙也就好看戏。逢年过节都唱戏,别看是人在看戏,戏却是给神仙唱的。丰收了唱戏,是报答神仙的恩赐;歉收了唱戏,是要神仙谅解人的过错。人到底有什么过错,不清楚,只清楚心诚则灵,不唱戏不行,真心实意请一台戏,好好唱他十天半个月。不过,说是给神仙唱戏,热闹红火的却是人们自己。戏台下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全是人,前头的坐低凳,后头的坐高凳,再后头的站在凳子上,幼儿稚女则骑在凳子上的父亲脖子上。人们挤挤攘攘够了,神仙也就过够了瘾。
台子建在大庙里,大庙建在村子里,台子当然不敢和村子比,要比自己也是芝麻绿豆的小多了。偏偏小台子却是大天地,大过村子,大过镇子,大到整个世界里。这不是胡吹乱侃,山高皇帝远,村里离京城远隔十万八千里。尽管老人们常念叨,茅池边的小路通京城哩!是说从院里可以走到村里,从村里可以走到镇里,从镇里上了官道,一直走,就可以进了京城,京城里打坐着指天画地的皇上。说是这么说,谁去过京城,更别说见过皇上。这就该说台子了,别看台子只占了那么个磨盘大小的地方,可是,一眨眼皇上来了,还有皇后娘娘,跟着宰相、尚书,大大小小的官员跟了一群,锣鼓旗伞,前呼后拥,一下把个京城,把个金銮殿摆到众人眼前了。谁敢说这戏台不大,大到把村子,把镇子,把整个天地都装在了里头。
当然,这种装法是假的。众人是圣人,圣人说得对:台上是假的,台下是真的。真龙天子,哪能眨眼工夫说到就到,到这荒山僻地的村落里来?那皇帝是戏子扮的,脱了龙袍,也是咱百姓花户。不过,只要上了台子,明知那龙袍裹的是一块锄草犁地的弟兄,却也当成真的。这不,陈世美派人来杀秦香莲母子,母子们战战兢兢,哭哭啼啼,哭得来人心软了,也跟着哭,哭,哭得台子底下全哭了。女人哭就哭吧,男人也哭,那些刚烈得敢喊二十年后是一条好汉的男子竟然也泪汪汪的!哭够了,众人痛快了,都说,明知是假的,都跟着哭,图个啥!可也是,假的总是糊弄真的,真的还甘心情愿受假的糊弄,隔些时不受点糊弄心里还烦躁躁的,这是什么日子?
台上的日子过得很快。马鞭子一甩,转了一个来回,三两步就过了十万八千里;又一甩,再转个来回,又是十万八千里,而且不是一人转,七八人便是十万大军,呼啦啦刮风一样到了脸前,真比响雷闪电还快。可要慢起来也慢得石头能化成粉末末。那老旦张开口,一波三折,弯了几道扭扭,扭了几股弯弯,飘旋到高天上去了,实在不能再高了,再高要顶破天了,突然还是高上去了,高到天外头去了。正担心高得咋落下来,忽儿一旋,翻滚了一圈,闪跌到深谷里了,听得人揪心地疼,怕把那音魂跌伤了筋骨。哪知道,稍一顿那音魂来了个鹞子翻身,早又腾进云团团上去了。听吧,听吧,听得咱做了一顿饭,听得咱锄了一畦田,那老旦抬起的腿还没进到门里头去,是有些慢。不过,总体来看,慢是局部的,而快是全面的。众人看上一两个时辰,就把人家一辈子,或者几辈子的光景过完了,这还不快呀!
众人看台子的时候,台子也看着众人。众人从台上看到过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台子从众人身上看到当下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众人觉得台上快。台子觉得台下快。台子还倔倔地站着,原先看台子的众人早不见了,再来看台子的是先前那些人的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台子惋惜台下的日子过得太快了,太快了,就收留了众人。众人成了生、末、净、旦、丑,活化在台子上了。于是,现在的众人,从台上看到了先前的众人。台子先前看到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成了现在众人眼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村子里是活着的现在。
台子上是活着的过去。
活着的现在看着活着的过去,看着,看着,自己也成了过去,自己也登上了让众人观看的戏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