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魂
锣鼓一响,魂魄立刻难以安宁了。雄壮亢奋之情鼓荡着脉流,鼓荡着神思,血肉之躯顿时膨胀起来,高昂起来,似乎足踏深谷,头刺青天了。眨眼可令风掣电闪,挥手可令乾坤旋转,抬足可令山崩地裂,于是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我来了——
我不是风,飓风在我的双槌间生成;我不是雷,霹雳在我的双钹间轰鸣;我不是电,强光在我的双铙间闪烁;我不是山,岩浆在我的双臂间喷吐;我不是海,浪涛在我的双肋间起伏。
可以无愧地说,我比风狂,我比雷凶,我比电烈,我比山雄,我比海疯。我拥有比风还风的风,我拥有比雷还雷的雷,我拥有比电还电的电,我拥有比山还山的山,我拥有比海还海的海。别看我只占天地间一个很小很小的空间,但是,我却要改变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空间。
因为我是无数生灵中最具有灵性的生灵:人!
我并不是一直这般彪悍强壮。遥想当年,我很弱很弱很弱,或栖身于林隙,或穴居于洞窟。疾风吹得我伏地难起,沙砾打得我双眼难睁,雷霆劈得我五脏中烧,长电击倒过我的同群同伙,浪涛卷走过我的长老少小。那时候,我很幼稚。我不知道什么是地震,不知道什么是火山,不知道什么是雷电,更不知道什么是海啸。只知道这一切是那么无情,那么严厉,那么凶狂,那么残忍,肆无忌惮地来,肆无忌惮地去。来时满载灾祸,去时遍留苦难。一代一代的悲苦,一代一代的磨难,换来了一代一代的反思,赢得了一代一代的领悟。我缔造了这些险恶的名词和概念,并将“自然”二字刻上了竹简。我明白了这一切的凶猛和暴烈都叫作自然。当然,自然也不乏温柔和妩媚的一面。我喜爱自然的柔情和温馨,却恨透了它的狂暴和凶猛。于是,我祖祖辈辈没有消失的倔犟,没有遗弃的骨气,便日日传续,便月月归拢,便年年凝聚,竟然派生出了击击打打,蹦蹦跳跳,喊喊叫叫。我挟着风击打,我裹着雷蹦跳,我卷着浪涛吼叫。我要吼叫出雄魂,我要蹦跳出豪胆,我要击打出威力,用雄魂,用豪胆,用威力挽住风,驯服雷,驾驭奔腾不息的浪涛,这就是我向自然的宣言!
我的宣言像一切事物一样,有着漫长的演变和进化。智识的尧王凿开了第一眼井,结束了沿河而居的历史;聪慧的大禹拓开了孟门,结束了洪水横流,人或为鱼鳖的悲剧。这更长了我的浩然之气。我加速了前行的步履。我有了火,也有了石斧和石镢;我有了铁,也有了长矛和利剑;我有了火药,也有了枪炮和弹药;我有了扁舟,也有了巨轮和战舰;我有了飞机,也有导弹和火箭;更别说我有了卫星和飞船,可以驾长风,响鸣雷,翻巨澜,而自由自在地来往于星球之间。在这漫长渐进的时空中,我时时击打,时时蹦跳,时时呐喊……也就是说我的探索发现一刻也没有停息,而且越干越勇,越勇越干;越干越胜,越胜越干。并且为欢呼我的胜利和业绩,我有了节日,有了庆典。我的信心和宣言也在那里时时展现,试看黄土高原,那山山水水,那村村寨寨,那街街巷巷,哪里没有这种轰鸣和呐喊?
当然,我那勇敢地宣言,再也不似当初披树叶时那般丑陋和寒酸了。只抡树杈不行了,只叩石头不行了,只拍巴掌不行了,只舞双臂不行了。我砍伐的树木,我猎取的兽皮,我炼制的钢铁,经过一次又一次新的劈砍和粘连,新的割裂和弥合,新的焚烧和锻造,变作了我宣言的利器:鼓、锣、钹、铙。我就用这鼓,这锣,这钹,这铙,制造风之力,制造雷之声,制造电之光,制造海之涛。我生成的这风,这雷,这电,既带着自然的豪爽,自然的雄浑,自然的威严,也带着自然所不具有的节奏、音韵、旋律,因而形成了胜于自然的雷电诗,形成了美于自然的交响乐,展示出我顶天立地的威风。
多少岁月过去,弹指一挥间,我,我们威风昨天,威风今天,还要威风明天,听锣鼓一齐唱响:威风到永远!
鼓人
鼓人,生在鼓村,长在鼓村,三岁看鼓,四岁玩鼓,五岁就磕磕打打地敲鼓,却打不成个歌儿。到十五六岁架得起鼓,就背鼓、打鼓,把喜怒哀乐都交给那面牛皮鼓了!
鼓村,前面是黄土,后面是黄土,高处是黄土山,低处是黄土沟。沟沟里面有条河,河里也流着黄土、黄泥、黄沙,名副其实的黄河。鼓村的风大,冬天里西北风一来,叫得那个响呀,聋子也睡不着觉!鼓村的雨猛,夏日里那暴雨还未到,就闪电、鸣雷,把个山村吓得鸡飞狗跳,突然雨就到了,不是淅淅沥沥,不是飘飘洒洒,而是盆泼,桶倒,有人大喊不得了,天河决口子了!鼓村的水狂,那平日安安顺顺的黄河要是闹腾起来,真是山崩地裂,翻江倒海,你面对面地喊话,鬼才能听见你说些啥!去过的人都说,鬼地方!
鬼地方的鼓村人却倔倔地活着,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一辈又一辈的鼓村人,生在土里,长在土中,土村,土院,土墙,土门,土窗,土屋,土炕,连屙屎都是挖下的土圪窝。鼓村人恋土,爱土,也想改土,做梦都想把那土种绿,把那山铺青,把那水澄净,还有的痴心要把翻脸不认爹娘的西北风堵死!
鼓村人不善说,不会道,有了事就擂鼓。逢年,擂鼓;过节,擂鼓;娶媳妇迎亲,擂鼓;发丧埋人,也擂鼓!鼓擂得比风大,比雨猛,比雷响,比水狂,一槌下去就是一声炸雷,一个霹雳,一排巨浪,一阵狂飙。风刮了多少代,雨下了多少代,水流了多少代,鼓村的鼓就擂了多少代!
有人说,那鼓中有鼓村人对穷山恶水的怨愤。鼓村人不语,只管擂!
有人说,那鼓中有鼓村人改天换地的激情,鼓村人不语,只管擂!
擂,擂,擂!擂得日月旋,擂得乾坤转,一下擂进了十一届亚运会。那世世代代守着土窝窝的小伙子、大姑娘露了脸,显了眼,鼓,被称作威风锣鼓!人,被唤成威风村人!
威风锣鼓成了热门,威风村人成了红人。小伙子、大姑娘背起锣鼓家伙赶汽车,坐火车,下广东,去深圳。鼓擂得震天响,眼看得乱花坠,头转得四面晕,再回到鼓村一看,丑死了,我的祖爷爷!看村,村子破;看路,路坎坷;看屋,屋不净;看炕,炕太硬;连屙屎蹲圪窝也觉得不美气,兜里擂鼓挣得那俩钱往外一甩,修路,盖房,拆了旧炕换新床……闹腾得爹们娘们打鸡撵狗的难顺心。
还有出奇的,擂完鼓,走东串西,招神惹鬼,引着长头发、短裤子进了村,又是挖矿,又是办厂,机器响了,汽车来了。运出去的是土产,拉回来的是银钱。鼓村人钱包鼓起来了,腰粗了,人也活得滋润了,吃的、穿的、用的和城里一个样了。打过鸡、撵过狗的爹们娘们鼻子不喜,眼窝喜,活得心里也顺溜了!
鼓村人,还那么爱鼓。逢年,擂鼓;过节,擂鼓。在村擂鼓取乐,出外擂鼓挣钱。擂,擂,擂,据说要擂进奥运会的开幕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