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眉儿已经知错了~”
眉儿头顶着一碗清水,不但要小心不让碗里的水洒出,更不得让碗摔下来,在坚持了这个高难度动作有半柱香的时辰后,她忍不住开口求饶。
沈容和懒懒抬了抬眼帘,扔过来一句云淡风轻的话:“还有半柱香的时间。”眉儿眼前一阵黑暗。
“公子……”
在眉儿第十五次求饶时,沈容和手中的笔刚好蘸了墨,一个不小心一滴墨水落在纸上,留下一点黑影,煞是碍眼。
沈容和揉揉眉心,冲眉儿扬了扬手:“罢了,你可以放下碗了。”再这么被她闹下去,今夜她就甭想完成孟博士布置的文章。
闻得此言,眉儿一脸喜色,忙将头顶那碗水放下。
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眉儿趴在书桌前看沈容和写字,无意中想起白日里国子监里龙祁钰那张阴沉沉的脸,禁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沈容和瞅他一眼:“又犯什么傻。”
眉儿嘿嘿傻笑:“公子,看来世子真是紧张你。”
沈容和正写到关键处,没有心思和他计较他那明显不‘纯良’的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地接口:“这话怎么说。”
“公子,你想啊……”眉儿掰着手指给沈容和分析:“世子那个人对别人别提有多冷冰冰了,可是一到公子你面前,就跟只蚂蚱似的,随意一句话都能跳脚。这不正说明,世子对公子你有意思吗。”
沈容和执笔的手紧了紧,然后继续写。
不等他开口,眉儿继续道:“还有哦,公子。你看每次你只要和秦公子在一起,世子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了,这分明是妒忌公子和秦公子。依眉儿的经验,世子绝对喜欢公子你——”眉儿越说越激动,心里某处不断嚎叫,结果抬头就看到沈容和握笔的手停滞在半空,长眉高高挑起,就这么一瞬不瞬盯着他。
心里咯噔一跳,眉儿赶紧打住。“怎么不说了?”
心里又跳了跳,眉儿挤出一朵谄媚的笑:“眉儿不敢胡说。”
墨色瞳眸中漾着层层涟漪,沈容和薄唇微勾,带着蛊惑般的笑凝着眉儿:“眉儿,你若是再往下说,罚你半年薪俸哦。”
语气轻柔,听不出半分危险。只是……
他的手略一收紧,那只毛笔“咔嚓”一声就生生断成两截!眉儿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公子,我看你写了这么久的文章大概也渴了,眉儿这就去东厨为你烧水煮茶。”话音未遁,眉儿后脚已经奔出书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看着沾了墨痕的纸张,沈容和扔掉手中断裂的笔,从笔架上拿了一支新的,正要蘸墨,忽然想到眉儿最后说的那句话,眸子里掠过一抹寒意。
沉吟良久,沈容和对着门外吩咐道:“管家。”候在外面的管家应声而入:“公子。”
“去采风阁找她吧。”“老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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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魏商在夜幕初合便寻去沈府,要沈容和同他们一起去孟河灯会。“公子,这恐怕有些不妥……”管家在旁,脸色变了变。
沈容和眸光一转,扬手打断了他的话,对着魏商含笑道:“我去便是了。”管家眉头皱成了“川”字。
换了件白衣,沈容和随着魏商一行人慢悠悠去孟河。
梨花烂漫枝头,大街小巷挂满了红色灯笼,犹如火树银花。河面上漂浮着样式各异的彩色花灯,放眼望去,仿若漫天繁星。
十五六岁少年初长成,在初春便迫不及待换上了春衫薄裘,一个个眉眼若画,锦衣玉袍,手中摇晃着各种样式的折扇,一派翩翩浊世佳公子风范。
不时有手提花灯的少女含羞带怯投来一瞥,一帮少年公子手中的折扇更是摇得欢快。
沈容和颇为意外地看一眼旁边的龙祁钰,没有想到他也会来,她还以为,这人是打死不跟他们这群“乌合之众”有所瓜葛的。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她的注视,龙祁钰转头看她一眼,冷哼一声便回过头去了。沈容和自讨了个没趣,轻哼一声也不再看他。两人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维持着到了采风阁。
今夜除了是上元佳节,更有采风阁举行一年一度的花魁竞赛,这也是管家欲劝阻沈容和出来的原因。
魏商他们早已在采风阁订好了雅座,沈容和走到门口,一时没有注意,差点和龙祁钰撞了个满怀。
那张俊逸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沈容和也不介意,淡笑道:“世子请。”龙祁钰一言不发走进去。
“公子,今夜怎不见秦公子?”眉儿四处张望,眼里满是期待。沈容和似笑非笑的睇他一眼。
眉儿立即噤声。
临进雅座前,沈容和从侍子手中接过玉牌,在一干人惊诧的注视下从容落座。“沈兄,今夜你也要参加?”魏商不无惊讶。
今夜不只是有一年一度的花魁竞选,还有每位侍子小倌的赎身竞标,领取了这块玉牌,便是代表会参加竞标。
魏商的话引来满座惊异的目光,沈容和漫不经心的笑笑,并不应声。“砰!”一声闷响,龙祁钰手中的茶杯差点滑落。
众人看过去,龙祁钰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平静的将茶杯扶正放在桌上。沈容和嘴角带笑,投过去意味不明的一眼。
龙祁钰扶着杯沿的手一顿。
采风阁里挤满了来自各方的王侯公子哥,达官贵人,还有许多前来一探佳人芳容的文人墨客,让采风阁人满为患,连大门口都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人。
眉儿探头看一眼楼下大堂,已经有一名长相甚是妩媚的侍子上台表演,艳丽的舞姿惹得楼中叫好声不断。
“公子。”眉儿暗中扯扯沈容和的衣袖。
沈容和动作不变,只淡淡地问:“怎么了?”
眸光自桌上那块玉牌上扫过,眉儿一阵紧张,尽量压低声音:“公子,你该不会真要……”沈容和平日里看着懒懒散散的,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无动于衷,可若是她决定的事情,那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啊!不过,这可是……
脑海里闪过美貌的女子和沈容和的画面,想到两人耳鬓厮磨,动作亲昵抱在一起……眉儿顿觉一阵九天狂雷迎面劈下。
晴天霹雳啊!
没有理会她哀戚戚的悲绝,沈容和反问道:“你说呢。”眉儿一口气噎住。
龙祁钰的位置就在沈容和左手边,加上这两年来都在习武,比其他人警觉得多,身边那人的话自是一个字儿不漏的落入他耳中。
顺着那人的视线看去,龙祁钰瞧见楼下大堂中央翩然起舞的红衣侍子,转头看见桌上那块刻着精致花纹的玉佩,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让他极不舒服。
“啪!”猛地将白瓷杯中早已冷却的茶一口饮下,龙祁钰寒着一张脸将茶杯狠狠扣在桌上,动静大得让一直没有开口的喜儿都忍不住张嘴问:“世子,你……”
“什么都没有!”不等他说下去,龙祁钰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喜儿无语凝塞。
龙祁钰下意识地朝身边那人偷瞄,结果发现,她竟是神色自若转过头继续看楼下的表演,看样子压根没将他放在眼中!
沈……
最后两个字在心头转了转,龙祁钰心头一寒,悚然惊醒。见鬼!为何……
他这般、这般时时想到他?
记忆深处某些早被他埋葬的画面,隐隐有苏醒的迹象,龙祁钰脸色更加难看。他是着了魔,还是中了蛊?
恨恨掐一把自己的胳膊,龙祁钰愤愤不满磨着牙。“痛痛痛!”旁边的喜儿嗷嗷直叫。
身旁,沈容和对楼下踏歌而舞的女子笑了笑。
龙祁钰手上的动作陡然加重,痛得喜儿眼泪狂飙。“世、子~”
被他哀绝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龙祁钰低头看着自己狠掐住喜儿胳膊的手——
转了转眼珠,尔后缓缓缩回那只手,将视线默默转到楼下,龙祁钰佯装自己什么都看到。“!!!”喜儿两眼含泪,无声的控诉。
全然感觉不到身旁人惊涛骇浪般的跌宕心情,沈容和的注意力放在刚刚出场的黄衫女子身上。
采风阁的女子个个才貌双全,她的长相自非一般胭脂俗粉。让沈容和感兴趣的,却是她表演的节目。
是舞剑。
相比之前献舞和踏歌而舞的侍子,她的表演相对来说无趣多了,顺手挽出几朵精妙绝伦的剑花,真正叫好之人却是少之又少,与之前呼声满堂相比,可以说是十分冷清了。
眼看堂中的掌声越来越小,那女子最后冷冷清清退场。
“这人据说在两年前可是最红的花魁人选,如今倒是落魄了不少,都没人看她了。”眉儿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看着走下舞台的黄衫女子小声嘟囔。
沈容和慵懒的笑笑,目光自黄衫女子眉心那一点朱砂痣上掠过。
接下来的表演可谓花样百出,众人使出浑身解数,表演的节目一个比一个精彩,楼中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很快就是竞标之时。那名最先上台表演的红衣女子被一名江湖剑客竞得,后面的侍子小倌也纷纷被人重金带走,唯有那名舞剑的黄衫女子,却是无人问津。
“沈兄,你不是要参加吗?再不出手,可就没了。”魏商一句话引来众人对沈容和的侧目。龙祁钰也看了过去。
竞拍已经差不多快接近尾声,沈容和始终没有动作,看样子并没有竞标的意思。
没有理会魏商揶揄的口吻,沈容和懒懒起身,缓步走到雅座门口,眸光自楼下那名依旧无人赎身的黄衫女子身上一扫而过。
“那人,我要了。”“噗——”
龙祁钰刚喝进嘴里的茶作了天女散花状,悉数喷出。
“嘎?”眉儿嘴里蹦出一声怪叫,下巴差点跌到地上。“咳咳咳……”
“世子!”喜儿从婢女手中接过锦帕,手忙脚乱递给被呛住的龙祁钰。
“公、公子!”眉儿瞠目结舌,乌葡萄般的眼珠子转啊转,一副被雷劈中的呆滞模样:“你说真的吗?”
沈容和还来不及开口,就见眼前突然横亘了一道暗影。
“咳……咳咳……”龙祁钰几下抹去嘴角的水渍,也顾不得其他人在场,霍地起身,大步流星走到那手拿沈容和玉牌,正准备下楼的婢女面前,一手抢过玉牌。
“这位公子……”那婢女欲阻止,龙祁钰满眼煞气看过去,她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这一变故太突然,魏商几人面面相觑,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折身走到沈容和面前,龙祁钰扬着手中的玉牌,声音里满是愤懑。“你、你要买她?”沈容和睇他一眼,眼波淡然如水。算是默认。
龙祁钰的脸色腾地变黑,紧抿着唇,似是不敢相信般,加重语调重复了声:“你要买她?!”
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狂躁,沈容和勾了勾唇,薄唇微启,吐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字。“是。”
龙祁钰的手猛地收紧,“咔嚓”一声,那块玉牌就这么在他手中生生碎成几片……“哎呦,两位公子这是做什么呢?有话倒是好好说。”
魏商等人看过去,是穿得红红绿绿的老鸨,显然是刚才被吓到的婢女,怕沈容和两人闹事赶紧找来的。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公子哥儿非富即贵,无论是哪个伤到了,她这采风阁都不好交代啊。暗叹口气,老鸨不动声色隔在龙祁钰和沈容和中间,就怕两人一个不小心打起来了。
掌心传来轻微的刺痛,龙祁钰蓦地回神。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才发现那块玉牌的碎片割伤了掌心,殷红的血液顺着手指流下,连带着他的衣袂都沾染上了血色,再看看老鸨身后的沈容和,心中咯噔一跳。
他为什么会……
“世子!”喜儿惊呼一声,慌忙上前。
老鸨也被吓了一跳,忙扭头吩咐外面的婢女拿金疮药进来。
任由一帮人手忙脚乱为自己上药,龙祁钰的视线落在门口的沈容和脸上,从方才起,她就沉默着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喜怒。
被这么明显的忽视,龙祁钰说不清楚心底突然涌出的暗潮应该称为什么,只觉得胸口的淤积越来越深,深到让他觉得有些……尖锐的疼痛!
痛?因为沈容和?
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龙祁钰慌忙别开目光,不敢再看那人。
“公子,你可是要位绿芜赎身?”总算安置好龙祁钰,老鸨扭着腰走到沈容和面前,脸上带着谄媚的笑。
沈容和微微一笑:“劳烦了。”“公子。”
随着一道白影款步而入,让雅座里的人都将注意力拉到了她身上。沈容和侧首打量着她。
眉若远山,眸若秋水,神似冰雪般出尘傲世,倒是个妙人儿。最美的是她眉心一点朱砂,将整个人的气质平添了几分妖娆。
沈容和心中微动:“你叫绿芜?”
女子抬头看他一眼,眼底有一丝极清的错愕一闪即逝,随即就恢复如常,屈膝颔首道:“奴家绿芜。”
沈容和一只手伸出,莞尔一笑:“可愿与我走?”绿芜抬头看着她,不禁愣住。
沈容和向来性子懒散惯了,加上她的刻意掩饰,这几年几乎将她身上的锋芒隐藏得一干二净,让其他人几乎忘了,她沈容和几年前又是何等意气风发。
有人不经意看过去,心头骤然一滞。
错落光影中,那张脸莹白似玉,唇红齿白,含笑以待,风拂动了她的白衣,在烛光下竟成绝烈艳色!
龙祁钰怔忪着看着她,再看看周围其他人震慑到的眼神,一阵失落。
绿芜呆了呆,久久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手指修长苍白的手,慢慢将柔荑放入她的掌中。“公子……”眉儿很快将注意力放到那两只交缠的手上。
魏商几人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再看,沈容和已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淡然模样,全然没有方才那一瞬的惊艳。
龙祁钰看着沈容和身边的绿芜,她白衣似雪,她白裙清绝,两人携手而对,真真恍若一对璧人。
哼!一对璧人!
呆了呆,龙祁钰脑子里才转过思绪,倏地意识到,沈容和真是要为她赎身了,沈容和要带她回沈府,两人……
“咔嚓”一声,龙祁钰手中的杯具当场报销。
最后,沈容和在魏商几人艳羡的眼光中,带着绿芜回府,后面跟着个正在不断被九天狂雷洗礼的眉儿。
至于龙祁钰……
从沈容和带着绿芜离开那刻起,他的眼光就死死黏在两人背上,直到两人上了马车,再也看不见了,他才黯然收回视线,失魂落魄地被喜儿推着上了回王府的马车。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