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斋桥逛街时，正面迎来一个男孩。男孩一头玫瑰色的烟花烫，脸上画着浓重的哥特妆，鼻子穿着BlingBling的环状物，从上面装饰水晶的闪耀程度观察，我猜是Swarovski的。他向我走来，同样玫瑰色系的小脚裤紧紧包裹着他的大长腿，蕾丝白衬衫的袖口在春风里摇曳，领口那缀满珍珠的蝴蝶结像只巨大的鸟要展翅高飞……我当然能准确判断他的生理性别，因为除了明显的标志物外，他旁边还有个穿着校服套裙挽着他手叫他Honey的女孩。
我想说的是，这就是国内定义的典型的非主流。
当时好想跟他合照，因为我身边从没出现过这么大写的杀马特。我的朋友们，都和我一样，又红又专非常主流。虽然他们中有人家财万贯泡不到妹子，有人死命拒绝升职加薪，有人想走文艺路线却成了傻姑，有人结了婚坚持异地生活，有人过了二十多年才发现自己不喜欢异性的……但这些比起心斋桥男孩来说，最多算是个人的Icon，只有一点点非主流。
【哲学家乔哥】
“遵从内心的声音，活出生命的答案”，仿佛成了媒体的宣言，教条般的存在。
比我大十岁的师姐李一诺开了一个叫作“奴隶社会”的公众号，凭借其麦肯锡合伙人的高大上身份吸引了很多人，而我只是其几十万个Follower中之一。某天于上面读到一篇文章《非典型小神》，大约说的是师姐老公的同学嫌升职会占用思考人生的时间，故而甘愿放弃，转而天天背着小书包去上海图书馆，不为考研，不为出国，只是想安安静静地研究以前没搞明白的高等数学。
看完小神的故事，我感触颇深，立马转发给乔哥，并附上评论：“喏喏！瞧瞧上面那家伙，多像你啊！”
而乔哥，果然没回我。事实上，到现在他都一直没回我！我当然很生气，以为经年不见，他已把我拉进了黑名单。这伤春悲秋的猜疑一发作，便当即决定不予理睬——他以为他是谁？大不了与他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很久以后，和乔哥的舍友辉子聊起此事，忿忿不平感依旧爆棚。辉子听完，摇头大笑，用那种“看来你还是太不了解他”的口吻说：“你还指望乔哥回复？乔哥现在连手机都不用，收鬼的微信！”
“啊？”我傻傻地叫了一声，“怎么，现在穷到连手机都买不起了吗？”可心里腾起一些异样的类似于欣赏的情绪，那种情绪似乎也在猖狂地点头：“嗯，既然是乔哥，什么信息都不回也很正常，他不就该这样么！”
1
乔哥就应该这样。
本科毕业，各奔东西。此时，乔哥签下了一家设计院——建筑专业的学生，去国有或民营的建筑设计院工作，可能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但平常沉寂的乔哥却掀起了轩然大波，只因他选的公司主要业务是军用建筑。
我这么说，行外的朋友可能不大理解，无论民用、军用，不都是板砖修房子么，有什么区别！此言当然差矣，这就好比同样都是码农，给团购网站写代码和给导弹程序写代码能一样吗？我倒不是说乔哥去的单位特别高级和神秘，我只是想说明民用建筑和军用建筑的大相径庭。
我们在学校里费尽心思弄出的作业跑不出住宅（高层、小洋房）、商业（综合体、商业街）、办公、文化（博物馆、大剧院）、教育（大中小学幼儿园）、交通（火车站、机场）、医疗（医院、养老院）这几大类。我们做设计，最后的评分标准本质上无非两条：谁把概念故事编得更引人入胜，谁把外形做得更脑洞大开。但这所有的要求，在军队里要重新理解！你想啊，什么军火库、训练场、指挥中心，都巴不得越低调越好，哪里管什么寓意和外形！
乔哥签了军工设计单位后，连平素从来不搭理我们，永远摆着寒冰脸，巴不得全系学生都消失的教务处上海大妈，都破天荒地三天两头来找乔哥谈心，充满关切地问：“小乔，家里或者自己有困难要跟学校讲好伐，大家都可以帮到你是不啦？”乔哥点头又摇头，就跟梦游似的。李大妈最后叹了声气，好像在说“好好的一个孩子，这下全毁了好伐”……
“在那种地方工作，应该挺没意思吧？”我们关心的问题显然比李大妈层次高多了。
在俺们刚刚毕业的那年头，人人都想成为库哈斯（新样式大楼的设计者）或扎哈（广州大剧院的设计者），成为能在大城市里设计标志性建筑物的建筑师才是“有追求”的正确打开方式。
而乔哥淡定地表示：“可我本来也没觉得设计出几座花花绿绿的房子就很有意思。”
“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有意思？”这可是人生的终极考问之一，时至今日我都没想通。幸好这问题乔哥也没想通，及时挽回了我一些颜面。可他却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乔哥认为就因为生命的意义如此重要，更需要时间和空间好好想一想。
“这有毛关系……”我扶墙，请问这种异次元的逻辑换个人能听懂吗？
“一切的思考，都需要钱和闲。”我记得乔哥是这样回答的，几缕淡漠的笑容化在他那毫无特点的国字脸上，显得模糊。确实，那家军工设计院不仅朝九晚五，工作时间非常规律，而且报酬颇丰，听说第一年的月薪税前就有三万。庸俗如我，自然不能明白这是不是人生方程的正确解答，但乔哥却着实为了如此结论，甘心放弃了我们眼中的“远大前程”。
乔哥说完，辉子穿着大裤衩斜跨在床头，和教务处的李大妈操着同样无比惋惜的嘴脸教训乔哥：“你的人生，全完了好伐？”
2
进了那家单位，乔哥果然和我们迅速地在各方面拉开了差距。
首先是在时间上。
也许不仅是建筑行业，在所有领域里刚毕业的小弟和实习生地位都差不多，一样的被随意使唤，一样的一周七天连轴转，没人在意所谓的私人时间和个人权益。有天半夜下班，回西门吃烤翅，见乔哥也在，颇有虎落平阳的快感。我憋着笑问他：“乔哥，您也加班啊？”结果乔哥摇摇头，让我大失所望：“什么加班？我就是睡一觉起来，忽然饿了……”原来号称的朝九晚五真不是盖的。
然后是在领导的器重上。
我等奔赴各种业内顶尖公司之辈，开始自然渺如蝼蚁一般。除却周围那些久在其位的老油条，同我们一起上岗的毕业生中也不乏来自哈佛、MIT等更洋气高校的家伙。于是，虽说我们资质不错，也算出身国产名校，但绝无鹤立鸡群的效果。而乔哥，作为那家公司二十年内唯一来自TOP级学校的存在，从签下三方的那一刻就已让领导对他另眼相待。乔哥工作不到一年，便已可以带小弟画图了——这对于其他人，是想也不敢想的光速成长！
最后不能不说的，就是在Money的差异上。
尽管我一直不齿，常常背负着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假清高，但几年后回想起来总有种“乔哥说得也有道理”的感觉。嗯，钱不能代表一个人全部的价值，但对市场化的公司而言，钱确实是量化员工贡献的重要指标。也就是说，数字和地位是成正比的。当我除却房租水电，买了油米泡面，钱包捉襟见肘，生活毫无质量可言的时候，乔哥却能利用闲暇时光满世界乱飞，还买了架上万的钢琴把玩……对这样的生活，我不想说羡慕，但真的十分羡慕。
当我动弹不得只能籍籍无名地重复着助理建筑师的工作时，乔哥不仅有了小弟可指挥，且已然独立负责过一些简单的项目了。
在绝望中寻找希望时，我阴暗地想过，不过是点难登大雅之堂的构筑物，即使建成了，也没什么好值得骄傲的吧？但我这些小人之心在乔哥的高升面前，连绊脚石都算不上。很快，乔哥的领导就让他作为副部长，开始负责整个设计部了，而那不过是毕业后的第三年。听说副部长的年薪，都在五十万之上，那么应该会答应的吧，毕竟薪酬几乎翻了倍。但诡异的是，乔哥却拒绝了，拒绝得那么干脆，似乎不用仔细掂量，也能轻易决断——肯定脑袋被门挤了，放着升职不要，还想干吗？
“你不是要有钱有闲吗？”当时这样说的人，确实是他啊！出尔反尔，大家皆是不解。然而乔哥却很平静，他说他没打算推翻自己之前的逻辑——“当了副部长，责任加大，事情变多，工作时间拉长，还要陪领导应酬……欸，总之很麻烦的。我现在只想清净地看看书，思考思考人生。”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乔哥也因为这句话被无数人讥讽。很有那么几回，同学谈论他，戏称他为“思考人生的男子”，语气不无揶揄。
对，也是这个梗，让我觉得他跟那位“非典型小神”很像，都那么不按常理出牌。
3
神经病，这是乔哥的新标签。
然而细想下来，乔哥并不是唰地一下变成这样的“神经病”，他的非典型早在大学期间就已露端倪。虽然那时在外人看来，他只是个有点自闭、孤僻及拥有奇怪嗜好的男生。老师和同学们的想法不过是：长得不好看，没啥桃花缘，成绩没噱头，社交能力还不如幼儿园班长的男生大约最后都会“殊途同归”地选择这样的道路。既然平平无奇，就尽量离所有人远远的。争取缄默、内敛，过得非主流。
对我来说，乔哥确实不帅。略略方正的脸型配上不出彩的五官真是毫无辨识度。而且那种特别喜爱浅绿衬衣搭配深红夹克的品味也简直醉了。可“一定没人看得上他”的想法其实与事实并不十分符合。从高中起，慕他之名凶猛倒追的学妹双手都数不完，他在红毯那头灭灯Say No，不带遗憾地说你不是我真正的Soulmate（传说中的灵魂伴侣）——“我要的感情，不是兽欲，不是婚姻，而是像钱钟书和杨绛的关系，彼此懂得，白头偕老。”尽管乔哥认为这是很基本款的要求，我们却认为普天之下少有格调与他相称的“良人”。那么问题来了，他会孤身至死吗？
另外，乔哥在系内的成绩差是公认的。他在设计课上的表现真是让人各种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吐槽××级的乔姓学生后来居然成为陌生教授拉近彼此关系最好的开场白。
关于设计课，乔哥最著名的举动出现在一年级的平面构成作业，那时大家无不是用心尽力地交出色彩斑斓的组合图形。唯有乔哥在操场边捡了几块小石头随意粘在画框上，还美其名曰“大自然的礼物”……
他介绍完自己的方案，老师自然怒不可遏，而同学们也被这大胆又不着四六的作为惊得吐血了。教授让他重做，可他拒绝：“为什么要重做，这就是我的Idea”。最后，还是辅导员从中斡旋才让他勉强及格。
不过，神奇的是，乔哥的GPA却一点也不低。他虽然极少把时间花在专业设计课上，却选修了很多让别系学生头大的课程，诸如天体物理、量子力学还有数理方程等我死也及不了格的诡异事物……他把别系的专业课当成自己的选修课，并大力出奇迹地表现得十分优秀，充分证明了在本专业毫无亮点的学生换个专业能有多了不起！可有毛用啊，我们早就过了数理化竞赛得奖保送的年纪了好吗？
我常想，既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力，还拔得头筹，假如要有效利用资源，转系岂非更明智有效的选择？然，乔哥如是解释：干吗要转系？大学本就不是用来学什么正儿八经的技术的——彼时，做了大半辈子乖宝宝的我只当作笑谈。多年后看见斯坦福的校训，说如果学校让学生学会了一门具体的专业，那简直是大学教育的失败。瞬时，我回想起乔哥这番话，忽然有了丫真高明的感觉。
4
不知从哪天起，也许在吃鸡翅的夜晚，也许在他PO出极光照片的清晨，也许在他拒绝掉高中校花的暑假，也许在他放弃晋升领导的那个满是雾霾的正午，总之，我对乔哥的评价从“蛇精病”变成“有自己生活哲学的人”——这种转变，我也深感神奇。
可能是越长越大，越变越老，发现尽管拼尽全力地按照主流的认识去生活，却依然摆不平自己的心，越来越难以找到真正的自己。人在数字和信息的洪荒中，很容易迷失。所谓的“做人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本心去生活”也成了被媒体唱烂了的宣言，褪去最初新鲜的光芒，变作枷锁般的教条。就像我自己，安安静静做了那么久符合大众观点的优良公民，却依然不知道路在哪里，何为本心！所以我是打心底羡慕乔哥，他莫名其妙地就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路。
嗯，可我不能再说下去，这毕竟不是一锅鸡汤。
我这样“思考人生”的时候，乔哥已又发功了！
他在年中辞掉了那个于我而言旱涝保收又规律轻松的工作。在周围人惊异的目光中，他去新西兰留学了。而学的，竟然是哲学……
“学这个有嘛用？”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庸俗地认为，学哲学还不如学挖掘机，至少还是门手艺。我捂着脸：“难道又是为了思考？”
乔哥点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
“就算要去留学，也应该选欧美啊！”世界人民都知道，新西兰的学府根本无法与欧美抗衡，何必花那么多钱砸掉自己身上原有的学历招牌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新西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很适合躺在草地上看看天。”乔哥一点不介意花巨资去养老。
我都要哭了：“唉，不管怎么说，也应该等到年末啊……”我是真替他惋惜，就这么忽略掉十几万的年终奖默默地走掉是不是有点不科学啊？
“钱是赚不完的，有舍才有得。”乔哥最后不咸不淡地说——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红夹克，腋下夹着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存在主义名著。他笑的时候，眼角有了很深的皱纹，脸很方正。我盯了他半天，终于没有说：“你的鼻毛露出来了。”
5
那条微信，乔哥始终没回。看来他真的已放弃了一切网络社交。
我们无法联络，我们不需联络。
我怪他吗？有那么一点点吧。不过，就像辉子说的，那是乔哥啊。
虽然他早就把专业技能忘得一干二净，一次恋爱也没谈过，露水情缘更是没有，又缺乏对未来积极入世的安排（以下省略一万字）……但，有什么关系呢？他过得是那么宁静无争，连手机都放弃使用，却依然真实又有力地把握着自己的脉动，没事儿又惊天动地地令我们这些一点都不哲学的旧人哲学一下，思考思考自己是否还要这样麻木下去。
我不知道他毕业后能做什么，也许他不会成为哲学家，说不定会到叙利亚反恐！如果是他，没什么不可能，因为他是乔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