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案】
北宋时,分天下为二十四路,杭州属两浙路,由杭入汴,取道水路,最为快捷。可此刻,载着寒千繠的马车,却正在驰往扬州的路上。
初秋的风,吹动额际碎发。寒千繠抬起手遮住眼帘,向天空望了望。晴空万里,丽日盈台,又是一个好天气。
“去汴京的话,走水路不是更快一些?”画行云不解的声音恰好在寒千繠想开口说话时传来。
“谁说不是呢!可诏书偏偏要我们先去扬州。小姐,到汴京复旨必须如期,否则就是欺君啊。如果在扬州被耽搁了怎么办?皇帝他怎么能做这样矛盾的安排?”
“烟花三月,扬州最美。皇帝陛下大约想让我们去欣赏一下吧。”寒千繠似乎并不在意。
“哦,原来是这样。”盼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盼雪,扬州可有什么名菜?”画行云牵着白马过来。
“有!”盼雪正要回答,却发现寒千繠眨了眨眼睛,正以一种奇怪的神色看着他们两人。
“怎么了,小姐?”
“哦,也没什么,我只是奇怪,你们俩还真好骗。”
“啊?”
寒千繠目光转向画行云,冷冷道:“你也是块木头么?”
“难道,扬州有事情等着你?”
“不错,皇帝这样安排,或者说,有人建议皇帝这样安排,大约是想在途中,考一考寒江先生。”
“会是什么事?”
“到了扬州,自然知道。还有,不是你。”
“什么?”
“是我们。”
寒千繠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向马车。
寒千繠的猜测并没有错,甫到扬州,寒暄过后,知州大人便将一份卷宗交给她。
寸寸展开,萧索墨色,勾勒出一个女子的命运曲折:
扬州营妓方翎,素有美名,亦工词画,尝于数月前求落籍,念其情真意切,本拟准允。然据查,其为营妓时,与地方官陈彦朗有染,触犯大宋严律,官妓不得与官员私通。遂下狱,审之,不招,刑之,亦不改口,笞之欲死,仅得一语回复。后适当代名儒季通到任,复审此事,燃犀照怪,鬼神明鉴,终得实情。陈彦朗贬为庶民,而方翎死于狱中,不明。
看罢,画行云忍不住道:“鞭笞欲死,也只得到一句话而已,这女子真是刚烈。这官员们,也真是好手段!”
年迈的知州眼中亦掠过不忍之色,欲言,又止。
寒千繠合上卷宗,幽幽叹息道:“方姑娘为何求落籍?怎么不提及原因?仅得一语回复,到底说了句什么话?怎么不记在上面?一代名儒,竟以鬼神审案,岂不荒唐?什么又叫死而不明?”
知州终于开口道:“寒江先……哦,寒姑娘问得好啊!方翎一事,乃扬州公案,闹得沸沸扬扬,可现在却草草结案,人心难平。况且那方翎,实不该遭此厄运。无奈老夫即将调任,无暇再管此案,就算在任期间,也是无力回天,惭愧啊惭愧。”
寒千繠并未理会知州大人的感慨,只是默默将目光凝向画行云,那神色分明是说:“这位方姑娘,也是一个伤心人。”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画行云问道。
“你陪我,到扬州城中走一走,听一听故事吧。”
“小姐,那我呢?”
“画公子走了,他的白马一定很孤单,你多陪陪它。”
“……”
【人道是】
从寒千繠手中递过来的茶水,望之如春山,饮之如流泉。在这不知送别了多少远行游子、多情佳人的长亭驿站中,品来别有一番滋味。
画行云正低头饮茶。
“客官,您二位大概远道而来,非我们扬州人士吧?”
画行云脸上神色改换极快,一副难言之隐的样子回应道:“店家果然好眼力,不错,我们背井离乡,漂泊至此,实在也是有不能说的苦衷。”他想这样回答之后,别人想必也就不好再问了。
却没有料到,原本一副冷冰冰样子的寒千繠,此刻忽然生起玩心,低头做伤情状,以配合其言语。
众人见两人神情如此,已大约明白个中情形,有人摇头,有人叹息。其中有一儒生打扮的长者目露不屑之色,正声道:“敢问二位,可是兄妹?”
画行云摆了摆手:“不是。”
“那,定然是夫妻了?”
寒千繠脸微微一红,将身子躲入画行云背后,却又用手紧紧牵住他的衣角,一副既欢喜害羞又怕人识破,因而略有担忧的妩媚神情,看得众人心头一阵异样。画行云有口难辩,既不能揭穿,也不能否认,只好由着寒千繠胡闹了,有些尴尬地答道:“也不是。”
“哼。”老儒生冷哼一声,仿佛已经忍了许久怒气,“想我大宋百姓,何其幸耶?有圣人生于斯世,垂范天下,将天地至理,昭示尔等元元。又恐尔等不能明其幽微旨趣,故著书立说,以教化天下。可叹你二人,竟不知礼教为何物否?”
画行云听得一头雾水,全不知老者说的是什么,寒千繠怯生生地问道:“您老口中的圣人是指……”
“那自然是季夫子了,除了他老人家,当世还有谁配称圣字?吾不才,忝列门墙,实有愧师门,呵呵。”笑声中,难掩自得之意。
寒千繠听后,显得更为害怕,一双清澈灵动的眸子惊惶不定,在众人身上掠来游去。而手,深深陷入画行云的衣纹里。画行云心中暗道:“回去再和你算账。”
“老先生,我们小户人家,粗鄙浅陋,不通文墨。不知道触犯了哪条礼法?”画行云甚为有礼地问道。
那老儒生仿佛未见过他一般,讶然不已。随后便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历数古圣先贤,上追尧舜,下及孔孟,直到他发觉画行云的茫然从始至终都不曾改变过,才愤愤然地住了口。
寒千繠一直饶有趣味地听着,此刻,眉眼一转成黯然,怯生生道:“我和表哥本是青梅竹马。那时我还小得很,也不懂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只是觉得在他身边,我便欢喜,若不见他,我就难过。
那时便想,我要一直跟着表哥,索性做他的影子罢,任他怎么甩,也甩不开。”
大家听她说得有趣,都不禁微笑。
“后来,我见到姐姐出嫁那天,她穿得那般漂亮,外面的车马又是那样的热闹。可姐姐她,脸上全无笑容。我问姐姐为什么不笑,她说她就要嫁人了,可她却还不知道那人的样子,也不知他性子如何,以后会不会对自己好?我说那干嘛要嫁呢?姐姐,我们不嫁。
姐姐摸着我的头,凄然地笑了一下,说真是孩子,一切都按礼法来过了,怎么能够不嫁?那天之后,我便失去姐姐了。可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夫妻就是要一起白头到老的人。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人,会骗你,害你。可有那么一个人他不会,他只会护着你,宠着你,待你好。
那时我就在心中发下誓愿,我只会嫁给表哥!”
说到这里,寒千繠低低叹了口气:“然而有一天,我满十六了,表哥摘来后院里盛开的一枝梅花给我。我欢天喜地拿着这枝花跑去给母亲看,却见到父亲正在厅堂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商谈着什么事。那人走后,父亲夺过我手中的花,扔在一旁,又把表哥叫来,说千蕊已经长大了,以后,不要总和她一道玩了。
那时,那时我真希望表哥能说些什么,甚至拒绝父亲,可表哥他,他什么也没说,就那样走开了。”
寒千繠泪花涟涟,如盈盈春水满贮池中,又不肯掉落,可怜无比。在座的茶客,有远行的他乡游子,也有寻常的贩夫走卒,无论是谁,此刻都一脸鄙夷地看着画行云。他也只好将头深埋,不和众人目光相接。心中不断宽慰自己:画行云,你身手了得,今晚回去便将寒千繠的饮食尽数盗走,饿她三天。
“虽然表哥怯懦,可我,却再难移开自己的心了。”寒千繠偷看一眼画行云,唇边扬起一丝只有画行云才看得到的笑意。
“那,然后呢?”
“父母给我订了亲,可我不愿意,就只好逃了出来,和表哥一起流落到这里。一到这里,心下就莫名十分欢喜,若能与表哥厮守于此,也不枉此生了。”
画行云只有点头唯唯应之。
“姑娘,我们都是平凡百姓,就只盼望着日子太平别打仗,有衣穿,有饭吃,妻儿平安也就无求了。什么理学不理学的,我们可不管。看姑娘你和你表哥,也算般配。在这里生儿育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比什么不好!”
寒千繠颊生胭脂色,这一次,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那是乔装出来还是……转而甜甜一笑,行了一礼,尔后又十分温柔地仰头看着画行云。后者暗自运劲,令自己的嘴角上扬,亦回了一个温柔怜惜、锋芒内敛的微笑。
“圣人的理学,真有这样大的影响?”想必寒千繠玩得差不多了,终于记起正事所在。
“那是自然,说到理学,说到我们扬州城中的人物,不能不提最近一段公案。”
“兄台是说,方翎方姑娘?”
“正是,方翎一事,虽已结案,但回想起来,依旧感慨不已啊。”
“愿闻其详。”画行云适时插口道。
“方翎姑娘,字华羽,原是我们扬州的营妓。诗词书画,皆能为之,歌舞,那更是一绝。论才学,就是寻常的秀才,也未必记得上,只可惜沦为营妓。都说红颜薄命,此言不虚啊。”
寒千繠轻叹道:“方翎有这般才貌,怕也是,免不了危情伤心了。”
“姑娘聪慧,但也只猜对了一半。方姑娘虽然为情所累,却得遇一心人,我想,也不枉了。”
“哦?那人是……”
“营妓每日所司,不过侑宴佐酒罢了。那一日,季夫子的得意门生高炳如受邀到府中赴宴。席间,知州大人令方翎起舞一曲,偏巧那一日方翎身体不适,舞姿自然也大打折扣。知州大人十分不满,令她当场填一首新词来赔罪,不然便重重责罚。你们想,即席赋词,七步成诗,那是大才子曹子建才做得到的事,如今强求一个女子,如何能够?
就在方姑娘无奈为难之际,高公子拿着一首刚刚填好的词,送到方翎面前,请她为之一歌。谁也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写的,才思敏捷如此。
方翎就依着那贺新郎的调子,歌了一阕,唱得真是好,至今我耳边尚有余音。”
寒千繠微笑道:“一场风波,消于无形。而一段邂逅,已起于无心。”
人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铭记在心上眉间,即使到了碧落黄泉,也难以忘记。于自己而言,是哪一刻呢?
他呢,他是否也有过这样的一刻光景?他的心上,念着的、想着的,又是谁呢?
画行云并未有何感慨,却牵过寒千繠的手,在她的掌心上写了一个高字,那意味是:你之前曾问过何以卷宗上没有提及方翎的心上人,应该就是这个高炳如了。
寒千繠点了点头。
画行云道:“那不知后来怎样?”
“唉,红颜薄命,还能怎样?高公子与方翎两情相悦,互定终身。之后方姑娘自然要求落籍,可恨那属官陈彦朗,竟说若放走了方翎,以后如有官员到我们扬州来,岂不要说我们扬州无人了?竟不肯同意她落籍。高公子因为要前往汴京参加科举,不能耽误,只好一个人离开。一去之后,久无音信,那方翎姑娘,却因为相思成疾,香消玉殒了。”
虽然在座各人,大多是扬州人士,早已知晓这公案,但听到此处,仍不免唏嘘感慨。
寒千繠和画行云对望了一下,前者开口道:“不知方姑娘葬在哪里?我们想为姑娘添几枝花,扫一扫尘土。”
“方姑娘的墓在扬州小青山上,沿路而上,若见到一座亭子,就不远了。每逢年节,都常有人去祭扫。那高公子,还托人在其墓前种下柳树一株,以寄哀思。”
“多谢。”
离开时,寒千繠故意紧挨着画行云,惹得那老儒生又冷哼了数声。
转过身的他们,也自然看不到,几个不起眼的茶客,互相交互了一下眼色。
回到官署,休息了一晚,次日天明,两人前往扬州小青山。
寒千繠侧身坐在白马上,一株青藤在白皙的手指间缠绕跳跃。画行云闲适地牵着白马,信步走着。身后,是渐行渐远的枫叶如丹与秋水长天。举目望去,一抹微云横斜在远山。那城外是城,山外还是山,无尽的离愁与相思,都在那里面。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入那无尽的苍茫悠远,愿路没有尽头,愿你的心没有愁怨。
寒千繠清越的歌声打破如画图般的静谧: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清粼动人的歌声,在寂寥空旷的原野间遥遥地传开,如风过暗香满。
歌声停下时,小青山已出现在眼帘。
沿小路而上,不多时见一四角凉亭,过亭子,又行了约百步,一座青冢,出现在稀疏的花木间。
两人走至近前,画行云注意到冢前有一小方青石,石下压着一张小笺。移石取笺,拿到手中,寒千繠也走过来观看,笺上字迹清秀,点划工整,却是一首小诗:
江上明月入我窗,月笼寒沙琴韵扬。
菱歌一曲弹者谁?红尘几多痴情郎。
落花香淡芳尘远,山高海碧烟雨茫。
犹忆当年卷帘处,黛色轻掩梅花妆。
落款处,是一个名字,高炳如。
画行云想了想:“高炳如不是数月前就已去汴京了么?至今还全无音信。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寒千繠反问:“接待我们的知州大人调走后,你知道新任知州是谁么?”
“不会是?”
“就是高炳如。”
画行云愣了愣:“这么巧?可这名字……”
“这词也许是他早写好,托人送来以寄哀思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他所写,而是有人故意留给我们的。你没听过么,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件事,大约也是如此。”
画行云咀嚼了一会,点点头,又道:“那我们怎么办?”
“去吓吓他啰。”寒千繠歪了歪头,眼中带着一丝捉弄的恶意。
画行云笑了笑,无意间,看到几只寒雀从不远处的树林里飞出,挥翅甚急。微一愣,立刻转身伸手,紧抱住寒千繠的腰,顺势向后旋去。刚刚转离站立的地方,几只弩箭已钉到那里,箭镞没土甚深。
两个蒙面人从林中窜出,各执匕首,一前一后,扑了过来。画行云掣出长剑,正面迎了上去。
锋刃交接,长剑被拨开。蒙面人抢步近身,画行云上步起腿,就如千百次演练后配合好的一般,蒙面人手中匕首还不及落下,已被画行云右腿扫中肩膀,身子横飞出去。倒地后又站起,突然左腿不稳,单膝跪地,又挣扎着站起来,和同伴互望一眼,转身便撤。画行云也不追击,而是赶快回到寒千繠身边。
寒千繠惊魂未定,画行云道:“有我在。”
寒千繠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蒙面人逃走的方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