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
迎接新任知州的酒宴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唯一令人焦虑的是,本应有三名歌妓前来侑宴,其中一人,却迟迟未到。
“快,遣人再去催!”
“是!”
入夜时分,新任知州高炳如在属官的陪同下,走进灯火如白昼的醉月楼。楼上早已高朋满座,一见新任知州大人进来,纷纷起身向前。众人簇拥中的高炳如,神采奕奕,举止潇洒,确有一股颖脱不群之气,也难怪方翎曾为其倾心。
月半斜,酒半酣,正是所有人兴致最浓的时候,种种赞美逢迎的话语此起彼伏。喧哗声中,不知是谁大声说道:“高大人年富才高,昔日以重情重义而闻名,今又负圣人之学,为君教化一方百姓。做人如此,夫复何求?谁不歆羡?”
虽然是恭维之语,却也并非一味虚饰。一席话说得在座诸人纷纷点头称是,更有对比之下,黯然神伤者。
高炳如眼中自得之色一闪即逝,却低低叹息一声,说到:“今日欢聚在此的诸位,都是我高某的良宾益友,我心中的话,终可一吐。什么圣人门生也好,文章太守也罢,其实都不过是一时名利。我平生最恨的一件事,便是方翎姑娘走得太早,不能见到今日之我。若当初不是我抛下她,偏要去寻什么功名,她也未必会……唉,如今故地重临,物虽是而人非,不能自已啊。”言罢,眼中已然含泪。
“高大人何必自责?谁人不知,是那方翎与地方官员有染,高大人才忍心一念决绝。至于后来,她抱恨而终,也是咎由自取,与大人何干?”
“对对,此事早已为季通子审明,是非曲直,世人皆知,大人何必自苦呢?”
也有人附和道:“不错,古人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大人虽然重情义,却也不必如此介怀。”
高炳如无可奈何地摇头不语,似乎仍难释怀。
“大人,良宵苦短,难得尽情,且赏轻歌曼舞。”清丽柔媚的声音随着丝竹管弦,牵起高炳如与诸人的视线。
团扇左右分开,一名身着红妆的女子步月而来,脚步与乐拍契合无间,宛若凌波的仙子。
面覆薄纱,看不清容颜,只见一双妙目,清澈灵动。
敛裙裾,低黛眉,起曼舞。舞低长空皓月,舞落人间清欢。
广袖轻扬,如花开落,婀娜的身姿变化万方,将红尘中那数不清的欢愉与哀怨一一诉说。
这位曼舞动四方的女子,自然就是冒充官妓的寒千繠了。而画行云,当然也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
一曲终了,喝彩声不绝。高炳如眼中已全然不见之前的神伤,盛满呼之欲出的赞赏与渴慕。待喧闹声渐歇,寒千繠退步落座,旁边有人递过一把琵琶。高炳如不禁笑道:“姑娘舞姿已然倾城,难道还要再以玉音倾国耶?”知州一笑,其他人亦笑得争先恐后。
寒千繠微一颔首:“小女子学艺不精,若这首曲子引得大人不高兴,还请大人勿要责罚。”
“姑娘说话如出谷黄莺,有谁肯忍心责备一只娇俏动人的黄莺儿呢?‘打起黄莺儿’这种事,也只有不解风情的田舍郎才会为之。”高炳如自负博学,将唐人诗句挪到这里,倒也贴切自然。只是,这话中已分明有了调笑之意。躲在暗处的画行云微微摇头,之前的难忘故人,竟是假的么?
寒千繠笑而不语,手作摇指,琵琶絮语缓缓而来。竟似有无限哀怨,与宴席间的欢乐氛围十分不合。高炳如不仅一皱眉,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到寒千繠的唱词幽幽传来:
江上明月入我窗,月笼寒沙琴韵扬!
只是刚刚听到第一句,同来歌舞佐酒的两名官妓就惊讶不已。细听下去,只觉曲调写尽凄凉,歌声中更是充满了对这世间薄情的无限怨愤。音音无奈,字字怆然。曲中仿佛有一根弦,扫过每个人的心尖。
高炳如先是惊讶,继而愕然,呆呆听完后,突然大怒,厉声喝道:“你从哪里知道的这首诗?什么人教你的?”
铿——四弦如裂帛。
寒千繠从容答道:“小女子从一位叫方翎的人那里学来的。”
“胡说!这首诗就只有本官与方翎知道,如今她早已香消玉殒,到哪里去教你!”
“香消玉殒吗?也许她用情太深,心里太苦,委屈太大,所以要我把这首诗,唱给大人听!”
“你,你好大胆子!来人,擒下待审!”
寒千繠并不在意,秀眉一挑,遥望着画行云藏身的方向。
“嗖!”数枝羽箭,激射而出,打灭楼中灯烛。
霎时,如墨夜色,淹没一切。
高炳如大声命令:“莫慌,守住各处出口,闻有异动,立即捉拿。大家都待在原地,不要妄动。”
他这样布置,十分妥帖,只一会,就安静下来。唯有人或轻或浊的呼吸声可以辨闻,而这静寂中,不知怎的,仿佛带有一种异样。
突然间,只听隔窗一声轻笑。
夜色晕染开一个女子的清音,慢慢悠悠,缥缈不定,轻声呼唤着:“高公子……高公子……”声音一时似在远处,再细听,又似就在窗下。声声唤来,字字切切,听到耳中,只觉心头生寒。
有人骇道:“莫非是魂魄?”
那声音一转,满带着无限柔情:“高公子,我日夜思念着你,你怎么也不回来看我……我好心托人唱曲子给你听……你怎么也不听……难道……你已经忘了我么?”说到最后,尤为凄怨自伤。本是一腔深情,可以这飘忽的声音说来,只听得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高炳如突然大声道:“灯!灯!快点起灯!”牙齿也不住地打颤。
又一阵慌乱过后,灯火重新燃起,亮如白昼的醉月楼给人惊魂未定的心带来些许安慰。前一刻还是歌舞升平,此刻却心有余悸。
唱曲子的红妆女子早已不知所终。
寒千繠与画行云自然早已趁暗离开,但寒千繠很不开心。
适才那一刻,确是意料之外的变故。黑暗中寒千繠也不禁微微害怕,即使已料定,那魂魄必然由人乔扮。她以为,负护卫之责的画行云会立即来到自己身边。不想,过了许久,也许只是片刻,黑暗与惊慌支配下的感官不那么准确。画行云才握住她的手,在手心写下别怕两字。
每念及此,她便不高兴,仿佛一个全心全意信任大人某句无心言语的孩子却被欺骗了一般。
画行云开口道:“你怎么也不问问,那一刻之功,我去做了什么?”
“还用问?多半是追出去瞧女鬼了罢?听人家声音好听,便连是人是鬼也不在乎了。”寒千繠冷冷道。
画行云见她着恼,便笑了笑,没有说话。
晨曦微露,一夜未眠的高炳如,此刻正游走在失魂落魄的边缘,早已无暇再顾及昨夜的事。因为就在刚才,准备拜见上司吕承光之际,他发觉,自己一直随身携带,作为赴任凭信的任职文书和官印,不见了。
丢失印信是重罪,顷刻间,高炳如头上全是汗水。
唯一的可能,就是昨夜灯火全熄的那一刻,被人盗走了。可印与文书一直就在自己身上,如有人摘取,自己怎么会不知道?除非……
“大人,”属官慌张的神色预示着更大的麻烦:“吕大人到了。”
“什么?不是明晚才到么?”
“属下也不知何故,吕大人也未作任何通知。”
匆忙整理好装束,去见这位素有威名的吕承光吕太守。吕太守一如传闻中的方正严肃,行不由径。简单的几句寒暄过后,便直入主题:“高大人,请将印信取出,本官要按例验之!”
高炳如冷汗岑岑,口齿失去了往日里的流畅:“这,这个,大人,就在昨晚,属下的印信,不,不。”
“恩?”吕承光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令高炳如不敢又不得不说。
“不,不见了。”
吕承光神色一凛,目光如霜:“高大人,老夫,愿闻其详!”
高炳如又惊又愧,无奈,只好将昨夜种种事由一一具状,语毕,静待呵斥。
奇怪的是,竟半晌无声。抬眼,只见太守大人负手而立,面露沉思之色,良久,开口道:“高大人,你适才所言,可有不尽不实之处?”
“绝无半字虚言!属下怎敢拿此事欺瞒大人?”高炳如见事情或有转机,忙答道。
“那以你所言,取你印信者,非人力所为了?”
高炳如不敢直接回答,因为他心中也是惊疑不定,便反问道:“属下造次,敢问大人,与幽冥鬼神之事如何看?”
“你是季通子的门生,反来问我?”
季通子的学说在当时可谓独一无二的显学,连皇帝赵祯也十分推崇。关于鬼神,季通子以为,天地有二气曰阴阳,鬼神是二气之良能所化,其存焉,不必怀疑。高炳如虽然拜入其门下日浅,但又岂能不知?只是心中,一直未肯尽信罢了。此刻吕承光提出来,当即默然。
“其实,早在你赴任前数日。本州营妓中,就有人向本官禀报,说在排演歌舞时,好像看见了已故的方翎,素裙白衣,轻纱笼面。初时我自然不信,但后来陆续几名歌妓,都说见到过。我细审之,她们几人的说法大致相似,俱言当其凝神弹唱时,余光所及,似乎方翎就坐在旁边不远处,如听者一般。若此时转身去寻,却又空无一人。
她们起初也极害怕,但后来发现,每当方翎出现时,她们都能弹唱得较往日更好,平日里唱不准的音,那时都唱得又准又好,所以也就渐渐不怕了。”
“竟有,这等事?”高炳如额上又见汗迹,吕承光默然不语。
半晌,高炳如颤声问道:“大人,难道这世间,真有魂魄一说?”
“圣人尚不语怪力乱神,我辈又岂敢妄言?不过,人也罢,鬼神也罢,你丢失印信,却是事实。念及此事扑朔,老夫就宽容你几日,五日之后,若还寻不回印信,查不明此事,休怪老夫如实上报,按律治罪!”
豺祭兽,草木黄,蛰虫俯,霜降。
高炳如觉得杯中的茶水不过是由温才转凉而已,而五日时限,已仅剩一天。
所得到的消息,无一例外地都是将绝望之情又推深一步而已。无论是那夜唱词的红妆佳人,还是窗外亦人亦鬼的女子,竟都如雁过长空一般,全无任何踪迹。
他颓然地坐在中庭,目光被一株老树所吸引,仿佛预示着自己的命运一般,大片大片的落叶在秋风的牵扯下,无力地挣扎一番后,缓缓飘落到地上,重新归于泥土。曾经的丰茂与繁华,都不再了。自己牺牲了那么多才换来的一切,都如这落叶一般,马上就要消失了。
“大人?大人?”
“嗯?”高炳如回过神,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颇为娇俏的侍女,看样子也是新人。他摆了摆手,“不必说了,还是一无所获吧?”
默然也是一种回答。
“大人,关于方翎姑娘这件事,奴婢还听到过其他一些传闻。”
高炳如听后并无什么特别的神情,只是无力地说了句:“讲讲看。”
“据卷宗记载,方姑娘是因为接到大人您的一封绝情书信,才郁郁而终的。”
“往事已矣!还提来做什么!”
“大人请息怒,奴婢想说的是,传闻方姑娘临终前,气息不绝如缕,身边只有一个丫鬟伺候着。方姑娘突然说自己想要独处一会儿,令丫鬟出去。丫鬟便离开,把门掩上,之后过了良久,屋中都无半点动静,那小丫鬟心中不安,便推开门——”
说到这里,侍女表情奇怪,似乎后边的事连自己也并不相信,想了会,又道:“她推开了门,一阵清香扑面而来,只见满地的梨花。而方姑娘,却不见了。”
高炳如呆呆地听着,既不惊讶,也不害怕。
小侍女却讲起没完:“大人,您一定奇怪,明明是,怎么会有梨花?人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会没有尸身?我也想不通,想必,审案的人也不知道,所以才不得已,写上不明两字作结。”
此时的高炳如,若如平时那般细心,一定会问,你又没有看过卷宗,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你究竟是谁?然而,此刻的他,听完后,却自语道:“我没想到你会死,也不知道你做了鬼,都不肯原谅我。”
侍女听到他的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大人,奴婢有一个建议。”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天么?”高炳如疲惫不堪地说。
“大人,当日季通子重审此案的时候,最让人惊叹不已的地方,就是他让陈彦朗自证清白,然后求验于鬼神……”
高炳如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此刻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寿宁寺后山有一方深潭,据说可以沟通幽冥,季通子就是在那里断的本案。如今大人既怀疑此事非人力所为,又无计可施,何不去寺探查一二?”
高炳如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神采,深吸了一口气:“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