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吹落一世繁花,每到秋末,通州城内花市萧条,街上行人极少簪花,除却宝华寺照样日日用鲜花供奉着佛像。
暮璟公子绕过宝华寺正殿,慢慢往后殿踱去,再次来到一尘所住的殿堂,抬头看了一眼上首匾额,喃喃念出:“一生休。”
他不明白为何一间年代久远的殿堂为何会起名叫一生休,不是应该叫灵宫殿、地藏殿、圣母殿之类的正统名称吗?欲敲响殿门,却看到那门上雕着的花纹,一时愣住。每次看到它们,便会想起那个倒向白色铅华花丛的明珠郡主,似有不祥之意。
殿内一尘出言打断他的深思:“施主请进来吧。”
一进殿内便觉得有股森冷之气迎面扑来,正中一座小小的佛像,却不是平日见过的观音如来,匆匆一瞥之下倒觉得像是西方供奉的夜叉,立为女身,面上亦喜亦嗔,甚是怪异。一尘却没有念经打坐,以手支颌似有无限倦意。
“大师,可有想好何时回京?”
一尘转过身来,脸色奇异地黝黑,高鼻深目,莫测高深地道:“再等等。”
“等什么?”暮璟公子面上持保恭敬,心中却略有些不适,他喜欢看风姿绰约的女子,喜欢看清妍美丽的花朵,对难以入眼的事物总会强迫忍耐。
一尘摸索着香案,心中万般景象掠过,这里有他少时的记忆,成年的悲痛:“我也不知道,回到这里便如回到了出生之地,让我留恋不已。”
“出家之人本该万事皆空,不是吗?”
“不,若真万事皆空,我又为何滞留红尘,又岂能遇上施主,为施主谋划大业?”他目中闪动异色。
暮璟公子低下头望着袍角,不敢与他目光对视,怕看了就会陷入魔怔:“大师既知身负重任,又为何将暮所谋之事拖了又拖?”
一尘蓦地狂笑起来:“你忍不住了?哈哈,一念成魔啊,我早说你最终会走上这条路,如何?哈哈哈……这事多么有趣,我喜欢过程,而你却看重结果,不要急,慢慢来,施主还年轻,时光荏苒,慢慢你就会觉得任何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是否有趣。再说你所谋之事若能成功,我也会从这个世间消失,在那之前,容我先满足一下自己的私欲。”
“你的私欲就是躲在这间殿堂?要知道皇上他还在等你回去,暮璟身负皇命,可等不了太久。”
“一生休,一生休,当年这三字便做了我一生的鉴语!你可看到这满室刻着的铅华?嘿,没想到他们在凡尘俗世里再也找不到铅华,便将这些烂花刻在了这里,以为这样就能将它隽永铭记?哼,真是痴心妄想!等我看够了就把这里毁掉就回返天锦。”
“大师执念过深,暮璟还是先行告退,请大师顾念宝华寺千年基业,保全这里为好。”说完转身离去。
踏出殿门,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这间殿堂如此阴森,毁不毁他并不放在心上,只要一尘同意回京就行。
寺外燕府的马车正等着他,上面还老老实实地坐着一位美女,正是燕离燕大小姐。暮璟公子挂上温和的笑容,强忍着见过一尘后的不适感觉,与燕离面对良久才慢慢平复。燕离见他有些沉默,便刻意找些话题,尽讲些通州风貌来讲,何处繁华,何处精致,何处有湖景,何处有山崖。不觉中马车一颠,原来是过了城中一道缓坡,来到了东西大街上。
她伸出手撩起帘子,望着左右穿行的人群微微皱眉,实不愿下车跟这些粗野百姓混在一起,可暮大人自京都而来,自是得感受一下通州风土人情,世族高官与民同乐,说不得要下车感受了。
故此她强做兴致勃勃之态道:“暮大人,不若下车步行,通州街景也是不错的呢。”
但她的提议只让暮璟为难,生性爱洁,素来不喜与人近身,这街上人来人往,势必会同人挨身,正欲相拒,燕离已命车夫慢行,先行下了车等他,无法只得随她去了。
燕家着意逢迎,还谴了燕离陪他,其中意味不言而明。燕离尚在心中为了前几日之事气恼,虽听命于家人来接近暮璟公子,想的却还是那个对她冷冷的男人。
迎面来了一男一女,男的俊逸,女的美丽非凡,惹得行人纷纷驻足相看。
暮璟公子看清楚后“啊”了一声,这不是沈诚与那位尘晓姑娘吗?燕离也看到了他们,登时变了脸色。他二人身后无人跟随,凤尘晓不停地指着两边商贩与沈诚交谈,惹得身边男子时时轻笑,看向她的眼中满是温柔。
凤尘晓与沈诚相遇纯属偶然,他今日出门是去见魏崇礼,这中长辈已知道暮璟公子暂住燕府之事,巴巴地跑去巴结人家,岂料没见到人,便把气出在他的身上,怪他没有早些出手,白白便宜了燕家那个燕永。
不堪其扰他避出门去,本来是想找魏崇礼商量要事,马车刚转到街角,便看到凤尘晓独自出行,便也弃了车与她作伴,这会儿见了暮璟公子与燕离,只得上前招呼。
沈诚朝暮璟公子拱手行礼道:“暮大人,哦,燕小姐也在。”
一个女人,最痛恨别人的轻视,燕离只觉沈诚根本不把她放在眼中,爱和恨的距离往往在一线之间,她的爱来得快恨也来得快,故意往暮璟公子身边站近一点,娇声道:“沈公子,尘姑娘,这么巧,二位这是往哪里去?”
沈诚道:“天已近午,我二人正要去梦白楼吃饭。”
暮璟公子早不愿再混迹人群,闻言立刻道:“是时候用饭了,燕小姐,不若你我同去?”
燕离也正有此意,于是一行人往那梦白楼行去,才走得几步,一队人马飞驰而来,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行人纷攘。堪堪奔到凤尘晓四人面前,领头一人强勒马缰,使得马头一转,高高扬起前蹄,长长嘶鸣一声后站稳,后面的几骑跟着停下,此等声势甚是惊人。领头之人昂然不动,另几人翻身下马,冲着凤尘晓一声:“三小姐!”
凤尘晓早被沈诚护在身后,闻言探出头冲那领头之人叫道:“大哥。”
来人正是凤尘晓的大哥凤栖臣,他向来强势,无论是生意场上还是对等亲人,当初便是他一意要与徐家解除婚约。此刻他沉着脸直坐于马上,微眯着的双眼透出股很不耐烦的气势,听得凤尘晓一声大哥,面色微有缓和,朝她伸出一只手道:“上来!”
上哪儿去?凤尘晓仰头看着那神骏的马儿,无法想像坐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凤栖臣见小妹站在一个男人身后不动势,怒气又上涌,自听得卞子昱传信到郴州那一刻起,他便放下一切来找小妹,风餐露宿地赶到通州府,能立马遇上自是好事,可她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不过来算怎么一回事?这个男人又是谁?旁边那一男一女又是谁?
沈诚坦然接受他的打量,他自然记得凤尘晓的真实性名,那眼前这位便是凤家真正的当家人凤栖臣了。早闻此人能力一流,凤家稳居四大世家之首,他又年少有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打量完毕,凤栖臣冷冷哼了一声,暮璟公子倒还罢了,看不出另一个男人比当年那个徐文藻有什么出色的地方,小妹会对他一副依赖的样子。双腿一夹马腹,向前冲了两步到了沈诚面前,本想斥责她不听话,可看到她以往圆润的下巴变得尖了,想起她这一年流落在外定是吃了不少苦,不由放柔声音道:“来,跟大哥回去。”
凤尘晓叹口气,有些为难,依她推算,凤家来找她至少还得再过十日左右,没想到老大这么快就赶来,由此可见凤尘晓在凤家并不是可有可无。这位大哥的霸道和专横其实是一种只对家人才有的宠溺,她以前从没有过兄弟姐妹,忽然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大哥,我……”
众目睽睽之下凤栖臣弯腰一揽便将她带上马,扬鞭打马,就在那满是行人的大街上呼啸而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控制马匹的,硬是冲出一条路来却没伤到行人,随行的几人也跟着打马离去。
沈诚只隐隐听得凤尘晓叫了一声,转瞬间便再看不到那群人的影子,有些替她担心,身边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没有散去,燕离这才发声道:“暮大人,这……要不要报官啊?”
“不可,尘姑娘唤他作大哥,那便是人家的家事了。沈兄,我看梦白楼也不必去了,告辞!”他召来马车,结束今天的出游,实则是想知道适才马上男子是何方神圣,此时正值用人之际,查清楚了好看是否值得结交。
燕离看到沈诚有些黯然,上前两步想安慰于他,忽然想到自己正生他的气,而且今日是陪暮璟公子出来,不可让他久等。
凤尘晓那声轻叫其实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她从来没有骑过马,更不用说和男子共乘。凤栖臣性格霸道,可是外表却是极出色的,没办法,品种优良,凤尘晓那般美貌,他这个哥哥也不会差到哪里,在她是美,在他是俊朗,与暮璟公子不相上下,却比暮璟公子更显男子气概。
她坐在马上无依无凭,只得紧紧攥住凤栖臣的衣裳,一路路人摊贩惊呼,她张口想让他停下,却被风灌了一嘴,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停下,已到了西城郊的一处庄院。凤栖臣将她抱下马,拍门进院,开门的小厮奔去内院叫道:“大少爷到了。”
这庄院是凤家所有,专供在此地经商开店的凤家子弟居住,自有凤家派来的管事打理庄院和招待亲族。先前去“一品花韵”找魏娘打听凤尘晓的便是这里的管事凤九。
凤栖臣一路边走边吩咐找人来服侍凤尘晓,她一路上不发一言,要说什么她还没想明白,打定主意见招拆招,他一说话便瞪大眼睛表示有在听,他倒有些不敢正视她:“你……回房歇息一下,有什么话晚膳的时候咱们再说。”
她轻轻点头,也不知道以前他们是如何相处的,照理凤尘晓是怨他的,心中的如意郎君被大哥逼得退了婚,宁死也不愿回家,说怨还是轻了的,恨极了才行。
“不行,我得同柳柳她们说一声。”
“此事无需你去,我会让凤九派人去一趟。”
凤尘晓有些无奈,她还没有被人这样管过,想起沈诚就这样被抛下,心中甚为过意不去。
这里很陌生,她有些惶然,还不如自己重生醒来时周围一群不认识她的人。他们都叫她三小姐,除了凤栖臣,她上头还有个哥哥。
凤九派来一屋子人来服侍她,很是夸张,她抬抬手,立马茶水递到手中,叹口气,自有伶俐丫头巧语为她解闷,她做郡主的时候也没这么金贵。再观这庄院外表虽然普通,里面却处处精致,单是窗前这个小小的园子就满是名贵的花草,天虽已冷,可还有应景的玉兰开着花。闲着无事,她一株株看过去,居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株拜岁兰,这不是她同邬溶月一起种的那株兰草吗?
终于挨到晚膳时间,凤尘晓食不知味地同凤栖臣一同进餐,其间她的饭碗里一直没有空过,堆满了凤栖臣给她挟的菜。
“大哥,够了。”她心中有事,不由走神,问道:“大哥,爹和娘可安好?”
“难为你还想得起爹娘,他们还好,为你劳心伤神,我听凤九说你把身边侍候的人都赶走了?”
“是,我不喜欢人太多。”
凤栖臣没有再挟菜,倒是注视了她半晌,看得她心中发虚,本来下午时已想通没必要揣摩凤栖臣等人会如何想,现在又开始忐忑,他却不再看她:“我听得凤九说你与往前大不相同,尘晓,你以前很少敢直视我,很少在我面前发言,如今举手投足间自有风范,真是大大的不同。”
早知依他的成就,必定是个精明人,凤尘晓打起精神应对:“流落在外,自然学到很多以往在家学不到的,也是吃过苦头才学了乖。”
“包括喜欢侍弄花草?”
看来她在通州的事,凤家老大查得很清楚,她不在乎地点头:“对。”
就让他疑惑去吧。
“以往你只要呆在花草堆里就会起红疹子,如今也好了?”听了凤九的回报,他觉得不可思议。
“自然是好了。”她以前会这样吗?好像猜错了呢,不过不要紧,她决定随意乱说,反正都拿在外流落当借口,增加他们的负疚感,直至不再追着她问东西问西。
“我一路南行,最中意的一件外衫磨损了些,那还是你给我做的,不知尘晓可否为大哥缝下衣服?”
“好。”看来凤栖臣心中尚有怀疑,考验她来了。不过这岂能难得到她,待她饭后快速将那个刻意钩破的小洞织补好,用漂亮的手势收针后,凤栖臣心中再无怀疑,她失踪已年余,家人不住猜测她会遇上什么样的状况,好的坏的,真没想到她会好好地开了家店做老板。忍不住谓叹道:“小妹,你还活着真好。”
既然已经认了亲,那便了解一下她这个大哥的动态:“大哥要在这里停多久?”
“过几日便带你离开。”
她有些踌躇,这么快,几乎还没做好准备:“回郴州吗?我暂时没那个打算,你也知道,这一品花韵离不开我。”
“那么,就把一品花韵也搬回郴州,你是凤家小姐,要什么店自然有什么店。”
“我的愿望是去京城开店,不是郴州。”
“今日我见到的那两个男人,一个是暮侍中,一个是沈府的公子,哼,你单让凤九送了口信到沈府,怕你是不想离开那个沈诚吧?”他面色不愉。
她登时涨红了脸,有些口吃:“大哥,你管的太多,这又说的是什么话?”
凤栖臣忍了忍没有说得太绝,上次即是他铁腕行动,逼得尘晓离家出走,思及此,他放缓声音道:“我也是为你好,那徐文藻个性软弱,又极尽书生意气,这样的男人不配给你做夫婿!而那个沈诚,是家中二房之子,偌大的产业轮不上他来继承,也是不能要的。”
凤尘晓想起那封毁婚书,又感怜身世,三分假七分真地惨然道:“大哥如今又何苦提起徐文藻,休书已写,婚约作废,你,可满意了?”
找到小妹还解决掉那个大包袱,凤栖臣对这个结果无比满意。只是目前又冒出来一个叫沈诚的,暮璟公子来头也不小,嗯,不急,他会一一把他们从小妹身边剔除掉,他的小妹,非人中之龙不可。
当晚凤尘晓就歇在了自家庄院,虽然与凤栖臣商量将来去向未果,还差点争吵起来,但平心而论,她应该先回郴州拜见凤家二老,自己的爹娘看不到,见见名义上的爹娘也好。
凤家别院里,凤尘晓夜不能寐,心中矛盾无比,初与凤家大哥接触,觉得虽然他有些霸道,但还是爱护小妹的哥哥,可究竟当初是怎么一回事,逼得那个凤尘晓要流落荒野,宁可身死也不回家?那么如今她又该不该等想清楚了再回凤家?有些后悔居然想要跟凤栖臣回郴州,不能妥协,她还要再想想。
一想就想到了暮璟公子,此番在通州遇上他真是孽缘,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暮大人!要怎么样才能拆穿你的真面目?你又有什么样的阴谋?
还有她的夫君左文华,他出使西疆回来,知道她死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她试着猜测,惊喜莫名?万分悲痛?她猜是前者。真想回天锦城,去看看她所熟悉的一切,在她离去后是否有了改变。
她那一生活得太悲哀,即使相公嫌弃也不能有怨言,因为是她自找的。那么她这具肉身原来的主人呢?美貌且年少,情之所至不顾家中反对也要追随家世没落的未婚夫婿,如此坚贞还是被人休弃,比起她,自己算是幸还是不幸?
一夜就在她的辗转反侧中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