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灯猛地打开照过来,灯后面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一双眼睛瞪得猩红,我下意识侧头伸手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警官,旅游也犯法?”我不满道,话说到最后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沓笔录劈头盖脸扔在我面前,面前的男人神色不动道:“傅临月,昨天的现场采集到了你的指纹……”
我猛地转头看着他的眼睛,笑笑道:“我真的没去现场,不可能有我的指纹。警官是在跟我开玩笑?不过这个玩笑不好笑。”
他眼睛躲闪了一下,我得意一笑,轻咳一声坐端正身子,耸耸肩漫不经心道:“警官,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跟我说的人了,还有嫌疑人只能拘留二十四小时。”我对着玻璃窗那边努努嘴,那边肯定坐着人,警局的这种玻璃只能从外面看见里面,里面看外面黑漆漆的。
我,傅临月,二十一岁,陕西省渭南市孤儿院的孤儿,自小性格古怪,现就读于西安某大学,人际关系很差,学的是最赔钱的广编专业。如果还要再仔细查,会查出有一个所谓的挂名‘表哥’季有臻,他目前在交大修财会,学业优良,为人彬彬有礼,爱好旅游,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我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二十六岁,眼睛猩红长着胡茬,起码三天没有回家了,戴着Darry Ring的婚戒,我之前看过这个对戒的估价,在三万,衣服白T恤发黄,裤子针脚别扭,两件加起来绝对不超过一百块。我舔舔嘴唇,双手抱胸对着面前的男人微微一笑:“警官,快到二十四个小时了吧。”我边说话边晃晃脖子,刚才整个人坐着就睡着了,这会突然感觉到脖子疼,八成是睡着的时候崴到了。
男人双手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我吓得一个哆嗦,他没理我径直拉开椅子出去了,桌上的笔录夹子也没拿走。
我理解他。
现在才过了二月二,到过惊蛰还有几天,以旅游赚钱的蔚县也开始涌入游客,但是偏偏在一月中旬的时候,接连着出了三起刑事案件,第一件死者为六十岁的独居男人,有一子在国外留学,平常一人也不爱与人来往,一月十六号,被发现在公园里他杀,心脏被人剖走,死时双眼瞳孔放大,十指骨骼尽碎,这个死者生前曾买了一份巨额保险,其子回来潦草办理了下葬等事宜,便又匆匆出了国。死者没有其他亲属,儿子不当回事,警局再有心,也查不出来的。
报纸上以‘狼心子,无心父’的标题报道了这个新闻,但没过几天随着儿子的出国这个案件也就淡出了人的视线。
随后一月二十七号,早晨扫地的清洁工在绿化带里又发现了一名死者,死者的额头脸皮被凶手用瑞士军刀割开,其余地方均无伤口,这名死者为女性,年龄二十四,白领工作者,已婚,平常为人和气,警察很快排除了亲属朋友作案的动机,此案陷入僵局不久,昨天,也就是二月初五,又发现了一起凶杀案,这次的死者为一名男性,十七岁,高二文科生,被发现时已死亡,现场是他的家中,有人匿名打电话到警局报警,随后警察火速赶往现场时该男子已无生命特征,这个死者尸体完好无损,只是嘴里的一颗牙不见了,而且有被人注射氰化钾的迹象。
这三个案件其实毫无联系,在现场的侦查过程中并没有发现有关联的线索,而且连确定嫌疑人也是极为勉强。从刚才出去的警察的态度中,我能明显感觉到案件毫无进展,几个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都已经证实了,没有一个可以定义为凶手的嫌疑人,就是这三个案件的共同点。
我正想着,门又开了,刚才出去的警官端着纸杯子进来,他瞟了我一眼把水放在桌子上然后就打算再出去。
杯子里的水还冒着热气,现在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尤其是我刚和衣睡醒,如果不分神想事情自己就会忍不住打哆嗦,这个时候有人能给我一杯热水,照我表哥季有臻一贯对我的教育,我该谢谢面前的这个警官。
我想了想,伸手握住纸杯子,手心暖和了些,这时他已经拉开了门,我抬头道:“回趟家吧警官,您刚结婚就叫夫人守空房不大好。”我的声音不高,但还是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回头看了我一样,皱起眉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我看着杯子里的水,纸杯装水实在叫人难以下咽,索性只用来暖手。手心一暖和,浑身都热了不少,困意又上来了,我咬下舌尖不能让自己再睡过去!因为很简单,等下这个警官就会再来个回马枪又继续逼供。
不同的是,他再来的时候会恨不得给我脸上泼开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水倒在杯子里再送到我面前。
我打个哈切,有点后悔出来旅游,老实待在陕西多好,不仅省了钱还省了一堆麻烦。
三个案件,前两个我只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再加一点吃饭的时候竖起耳朵,就知道了个七七八八。第三个案件,那个匿名的报警人是我,其实我不仅报警还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不过显然只有第一个电话管用了。
果然,大约一个小时后这个警官又回来了,我也没指望他能谢我,麻溜的就往桌子下躲,他一把撞开门,身后跟着几个跟他形容差不多的警察一直拉着他,后面还跟着几个女警,对着我指指点点,有人小声交谈着讽刺一笑。
我早已习以为常,几个警官强行把他拉出去了,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我叹口气站起来又坐到座位上。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样的东西我早就司空见惯了,但是对这个略好心的警官,我还是抱有一丝歉意的。不多,只有一丝。
蔚县以旅游业为主,经济并不算景气,但他却戴着个价格相对较高的Darry Ring婚戒,而且衣裳便宜也不整洁,完全没已婚男人有太太照顾的从容干净。
“你怎么知道他夫人有外遇?”猛地有人说话,我吓了一跳。这声音从容而清冷,但里面却带着戏谑的笑意,使人猛地便添了一份紧张。
“你是谁?!”我哆嗦一下问道。屋子里的灯已经关了,他一说话我才发现我对面坐着一个男人,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大致看到他的身形轮廓,穿西装,高挑而瘦,左手拿着一把伞。应该是刚才跟一堆警察进来的,我以为人都走完了,一直在揉自己刚磕到的头,并没有注意到他。
他没回答我,只是轻轻笑了笑,声音几不可闻,我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嘲讽,以及我快消耗光的他的耐心。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危险分子!
我舔舔嘴唇小声道:“我……我猜的……”
面前的男人没再说话,我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我跟他中间只隔了一张桌子,一种莫名其妙的诡异气氛在狭小的空间里流窜。
我清清嗓子道:“不知道这位警官……”
“猜的?”他终于开口,但声音却冷硬的让人害怕。
我咽口唾沫,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往椅子里又缩了缩:“猜……猜的!”我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面前的男人的头微微一偏,我看到他的眼皮动了动,最终又恢复了平静,薄薄的眼睑睫毛很长,他身上的诡异气质倒是和他的行为动作以及语气很搭。
我其实说了谎,我叫傅临月,不爱与人交流沟通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我晕血,很严重的晕血,一旦看见血,我独自一人时晕过去醒来自己就会处于另一个地方。我小时候觉得好玩,以为是在玩游戏,还神不知鬼不觉地窥探到了不少秘密,有的时候炫耀的讲出来一堆小孩追捧,但是后来我就成了他们眼里的怪物,直到我渐渐长大,才知道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而不一样,是致命的。
我刚才无意看见了自己手上的血,因此便短暂的遇到了那位警官的夫人,她正在跟自己的情夫在家里嬉闹,而那位情夫极其胆大,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那位夫人手上戴着两枚Darry Ring的戒指,在Darry Ring的官网上挂着四款系列戒指,而她戴的其中一个求婚戒指是系列里面最贵的奢华款。
这个女人,贪财、不忠、刁蛮,她配不上刚才的那个警官,所以我发善心,全当报答他给我的一杯水。
至于我会成为被传唤的嫌疑人,是因为在那个十七岁少颗牙的死者家中发现了我的头发。凶案发生的那天晚上我无意割伤了自己的手指,再醒来自己就在凶案现场,我之前有时也会到凶案现场,因此我很懂得怎么在凶案现场保护自己。除了那根意外留下的头发,凶案现场绝对检测不到任何对我不利的证据,更别提指纹这种低级的东西。
我一口咬定那根头发可能是在公车上不小心挂在了死者的身上,警察找不到证据,二十四小时后我就会被无罪释放。
“你有没有见过一本书?叫《饕鬄抄》。”面前的男人再次问道,我已经做好了他继续追问那个警官夫人或者凶案的事,他却突然换了话题,我一时跟不上心神有点慌,咽口唾沫脑子里迅速地转,顺带拖延时间地问道:“饕鬄?什么意思?四大神兽的那个?”
他看着我,薄薄的眼睑一眨,沉声道:“贪婪的意思。”
我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心里不停地上下打着鼓,最终笑笑摇摇头:“我没见过。”
他没说话,似乎是在考量我的话的真实性,良久,他起身出去了,在门口的时候他打开他手里的伞。
真是个怪人!室内还打伞,有毛病简直!
不过《饕鬄抄》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我想了想还是没一点头绪,门又突然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普通的警官,当然这个普通是和上一个相比较来说的。
“你可以走了。”他随口说道。
我一喜:“到二十四小时了?”
“没有,是有人来保释你。”他的声音淡淡的,但是脸上却挂着笑,来保释我的人应该给他留的印象不错。我之前给表哥打过电话,他说他让他一个朋友来保释我的,表哥做事基本都很靠谱!
“你跟楼少爷很熟?他今天特意自己来接你,听说最近身体又不好了,还偏偏今天下雨,啧,真的……”他陪着我签了几份文件就送我朝警局外面走,他约莫也是案子折磨的够呛,跟我一个嫌疑人也唠个嗑。
“楼少爷?”我顿时觉得好笑,什么年代了,还楼少爷!我还傅姑娘呢!
他秒懂我的不屑,咧嘴笑起来摇摇头:“蔚县古称叫蔚州,是‘燕云十六州’之一,现在本地的好几个大家族都是从汉唐传下来的,楼少爷对蔚县的贡献大不说,也是一个好人。他经常穿着民国的长衫,喊他一声‘楼少爷’很正常的。”
我不在意的耸耸肩,这些跟我都关系不大,警局外面的雨还真是大,下的雾蒙蒙的,我旅趟游真是倒霉到家了,现在只想赶紧买票回西安!
“楼少爷在外面等你,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记得帮我跟楼少爷问声好。”话唠的警官说完塞给我一把伞就转身走了,大厅里的纸板上放着为数不多的几把雨伞,警局外不远处就停着一辆车,我想了想放下手里的伞,一把扯起衣服蒙着头就朝着警局外停的车跑去,雨还真是够大,而且我还一脚踩进了一个水潭里,裙子湿了大半,真是要多衰有多衰。
我闷头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扯起裙角看着小腿上挂的一道伤口,车里也没人说话,我高声道:“去灵阳宾馆,另外我要一张明天飞西安的票。”半天没人回答,我放下裙子抬头就看见跟我坐在后座的男子,说男人太粗俗了,他只能用男子来形容,黑漆漆的眼睛,水红的唇,薄薄的眼睑,整个人风雨不动安如山地闲闲坐着看着我,他穿一身平整的纯黑色西装,一条棕色的领带,白色衬衣,上衣口袋里露出装饰了猫眼石的笔。
“瞧瞧蔚川,你把人家小姑娘的魂都勾跑了,我早说让你穿你非不穿。”我这才发现前面坐着一个女人。二十三岁上下,很年轻也很漂亮,骨子里透出一股矜贵,说话和笑的时候都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魅力。
被她称为蔚川的男子微微皱起眉,女人不在意的耸耸肩,笑起来对我伸出手:“我叫乔寺玫,蔚川的好朋友。”
我愣愣点点头,和她握了握手,蔚川的眉皱的更深了,他看了一眼乔寺玫,乔寺玫冷哼一声乖乖转过身去了。
我下意识有点紧张,尤其是他回头看我的时候,我已经盯着他看很久了,那种被人戳穿的感觉更是尴尬,我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脸发烫,但我不想移开视线,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直到他轻轻一笑,左手轻轻点了点鼻尖,我才察觉到自己太放肆了。
“我的《饕鬄抄》呢?”他的声音很淡,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是刚才我在警局看到的神秘男人!
我后知后觉起来也是没谁了,我闷闷道:“我没拿。”
“这次案件的嫌疑人只有你一个被拘留的最久。”
这楼少爷还真是爱抓住人不放,我没有答话,前面的乔寺玫爽朗地笑笑转头对我说道:“你要是见到了还是还给蔚川吧,要不蔚川生气起来我都害怕的。”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一抹凶光一闪而过,我看楼蔚川没先把我怎么着,她会先撕了我还差不多。
我没答话,车猛地停住了,我一抬头就看见了灵阳宾馆的大招牌,楼蔚川看着我口气淡漠道:“没有拿的话就算了。”
标准的逐客令,我机械的弯着腰下了车,人才站在车外,一把伞适时地撑在我头顶,我回头就看见蔚川坐在我坐的位置上,他单手正给我撑着伞,我猫着腰恰好站在伞下,耳朵边是淅淅沥沥的雨。
他的脸在雨水里格外清晰,淡漠又失落的忧愁铺在他的眉眼间,我看着那张脸一阵心悸,良久猛地笑起来,抓过他手里的伞往后退了两步,脚踩的溅起的泥水落在胳膊上一阵冰凉。
“我喜欢你,蔚川。”我轻声道,他的神色完全没变,波澜不惊的样子。我笑起来高声问道:“蔚川,想当你女朋友的人多吗?有几个候选的?你看我够不够资格排个队?如果觉得我不够资格排队,那也不用给我买明天的机票了,我们就从这里断了联系,以后我会绝对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