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汇集了西秦岭山山壑壑的小河大溪,到阳平关已经成了一条大河。据说,它西边源流古时又称西汉水;东边叫东汉水,它穿过陕西汉中这个汉民族的起源地,向东南流到大武汉,使万里长江显得更加壮阔。山高谷深,迂回曲折,嘉陵江匆匆流过大沱,闯过老虎嘴,冲出明月峡,水势才渐渐平缓下来。到了江城,有一千多平方公里集雨面积的南河从东面流入,江水流量增大。当它正浩浩荡荡地向前奔去的时候,绵延数百里的南山挡住了去路,只好右转西流,到来雁塔下的山嘴那里又才左转向南。山形水势,得天独厚。嘉陵江和南河流过,给这里留下大片大片平坦开阔的土地。
同北来的主流相比,南河只是一条小河,但是到了夏秋季节,如果连下几天大雨,山洪暴发,河水猛涨,却足可航行万吨巨轮。相对于几十里外分水岭那边的东河,当地人把嘉陵江叫作西河。江城有个好处,南河涨水,西河不涨,西河若涨,南河就不涨,从来没有两条河同时涨大水发生大水患的情形。民间传说,有二十四个孝子在跪着保佑,所以才能如此。
江城是从陕西宝鸡翻过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秦岭后进入四川的第一个大地方——山高水险,物阜民丰,历来有“川北门户、巴蜀锁钥”之称。
地方志载:这里很早就有人类先民的活动,两千多年前为周天子的古苴国属地,汉置县,唐设州,宋时是利、梓、益、夔“四川”之一的利州治所。新中国成立后设行署。行署撤销,邻县并入,归绵阳地区管辖。三十年前,撤县建立省辖地级市。
建市后,江城的城市面积扩大到三十多平方公里,主城区由一个增加到好几个,青瓦房全部变成了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几十幢电梯公寓拔地而起、鹤立鸡群。街道宽阔,车水马龙,流光溢彩,气势巍巍……天翻地覆,面貌一新!
冬日,一个晴天,老城上河街,刚睡午觉起来的杨梦麟见外面暖和,对妻子唐爱丽说:“我要出去透透气,晒一会儿太阳。”
杨梦麟已经七十四岁,才从医院出来,身体很虚弱。前几天,天气不阴不阳,他怕着凉,不敢出去,在屋里待了几天。
抽烟和喝茶是杨梦麟一生中最大的两个嗜好。现在,烟已经戒了一两年了——到了这个年龄,肺部和心脏都有了一些问题。不久前生病,茶也十多天没喝了。他叫唐爱丽烧一壶水,沏一杯茶,把小茶几和椅子搬到外面的平台上。唐爱丽痛风刚好,这两天才能做事。
这次,杨梦麟得了一个怪病。
那天晚上,他起来上厕所,回去上不了床。爬呀爬呀,怎么也上不去,最后竟然站也站不起来,倒在了地上。天冷,身边无人,幸好头脑还清楚,他伸手把被子扯了下来,盖在了身上。
歇了一口气,他使劲地喊睡在对面屋子里的唐爱丽。他们已经分开住几年了。“唐爱丽!唐爱丽!”女人睡得很死,喊了很久,一点动静也没有。
又积攒了一点儿力气,他爬到门边,想打开门喊。可是伸手开锁,够不着,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想了想,用手使劲打门。
“咚咚咚!咚咚咚!”
“啥子事,半夜三更的?”打门声终于惊醒了唐爱丽,女人起来开了门,不耐烦地问。
杨梦麟隔着门说,他腿站不起来了,上不了床。唐爱丽患痛风,指节僵硬,好长时间连衣服都不能洗,房门反锁,她在门外也没办法。
他叫她赶快给儿子杨东生打电话。
“丁零零!丁零零!”住在下河街万和公寓的杨东生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嘴里嘟囔着说:“哪个这个时候打电话嘛!”揉了揉眼睛,他不高兴地拿起电话,问:“哪个?啥子事?”
听到对方是唐姨的声音,杨东生的语气缓和下来。唐爱丽说:“你爸爸病了,上不了床,我打不开门,你来一下。”杨东生一听,赶快翻身起床,穿好衣服就要出门。
睡在身边的妻子周玉茹也被吵醒,问:“出了啥子事了?”
“爸爸病了!在地上爬不起来……”
“啊……我去不?”
“娃儿一个人在屋里不行,你不去,我去就是了!”
杨东生急急忙忙赶到上河街。唐爱丽已经穿好了衣服,站在门外。杨东生简单地问了她几句,就朝屋里喊:“爸爸!爸爸!”
“唉……”
听见父亲在答应,杨东生稍微放下心来,接着说:“爸爸,你离远一点儿,我开门!”
“嗯……”
等了一会儿,杨东生问:“爸爸,你离开没有?”
“离开了!”
杨东生退后几步后,猛地向前冲去,一脚把门踹开,见父亲还躺在地上,赶快把他扶起来,抱到床上。问了详细情况,杨东生叫唐爱丽跟着来,他先把爸爸送到市医院。
市医院是全市最好的医院。杨梦麟曾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医生,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直到退休。
虽然医院后来进的一些年轻人不认识,但是包括院长在内的与他同过事的医生和护士知道他。所以,他在医院享受了比普通病人更好的待遇。
进院后进行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但还是吃药输液,在观察室住了两天。病情没有好转,又检查了一些项目,才查出他是少有的缺钾。主治医生看了化验结果,立即给他开药补钾。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住了两周多,杨梦麟才出医院。
从屋里出来,杨梦麟一下觉得空气新鲜多了,感到很舒服。脚下站定,手扶栏杆,他向外望去。
嘉陵江水碧如蓝,银色的浪花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虽然没有了夏秋时节的浩荡,但仍然气势不减,“哗哗”奔流;乌龙山上,松柏不凋,掩映着红墙黛瓦的武则天祠庙——皇泽寺……
水瘦山寒!
杨梦麟的目光在右前方不远处大皂荚树下杨家老宅那里停下来。睹物思人,心潮起伏,一幕幕流年往事在脑海里呈现出来……
江城老城有三纵两横五条主街、几条短街小巷,比多数县城的规模大。嘉陵江由北而来,从城西流过,江城的水运十分发达,木船上可以通至陕西、甘肃,下可以到达南充、重庆,每天江上船只往来如梭,有上百只木船停靠,是有名的水码头。虽然直到抗日战争时期修通川陕公路前,这里既不通火车,也不通汽车,但也是一个大的物资集散地。
因为紧临江上的黄金水运,江城所有的街巷中,河街最热闹。
河街分上、下两段,近两里路长,置身其中,不见首尾。街两边,一个院子接着一个院子,店铺鳞次栉比。临江一边,房子就建在江堤上。因为地皮金贵,很多房子半截挑在江面上。每隔几个院子,就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巷子通到一字散布在江边的码头。隔江而望,一条河街青砖黛瓦,参差错落,连绵不断,从住户院子里伸出的古皂荚树像巨伞一样撑向天空,晴朗时枝繁叶茂的树冠像一团团绿云飘浮在空中。
从船上下来的人,沿着江边码头的石阶上来,穿过小巷,来到街上,吃、喝、玩、做买卖、谈生意。应需而生,街上茶坊、酒肆、旅社、戏院、妓馆无所不有,每天人来客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交通方便,人气旺盛,商业繁荣,河街的房价和地价比其他街巷要高出几倍。住在河街,对外就是一个身份的标志。也的确如此,举目一看,在河街住的,非达官贵人,即富商豪绅。
杨梦麟们本是陕西军师庙上面人氏。曾祖父挣下钱后,在小西街口上面不远的河街临江的那边置下了一个院子。杨家的人,祖父一辈,有三兄弟,现在只有一个三婆婆健在。父亲一辈两兄弟。他的父亲杨兴邦排行居仲,自幼读书,出世后在县政府做管理文案的官员。母亲何氏夫人是城东二十里外一个殷实人家的女子,个子高挑,皮肤白皙,极爱整洁,茶饭做得好,女红针黹更是出众。杨家院子,临街三间铺面。从右边的巷子进去,一个青石板铺成的天井,东、南、西三面的屋檐下是不宽的阶沿,北面是隔壁院子的后墙。进院子,左前方一条巷子通到后面。后面是一块不大的空地,有一棵两三个人才能合抱的皂荚树,下面是嘉陵江滚滚向前的惊涛骇浪。院子里的房子,杨梦麟的父亲一辈就分了。大伯们分到北半边,两间铺面和院内三婆婆住的正房,三婆婆百年后他们负责安埋。杨梦麟们分到南半边,一间铺面、一间厦屋、三间小厢房。
民国二十一年冬的一天,何氏夫人怀胎十月,在院子西南角的厦屋——自己的歇房里临盆,生下了一个女儿。生了女子,杨兴邦虽然不很高兴,但见女儿生得光华白皙,眉目清秀,甚是机灵,倒也喜爱,给取名淑贞。
五年后,也在这间屋子里,一个男婴呱呱坠地。
“是个儿子!杨先生,恭喜你!”张姓接生婆一脸喜气地从屋里走出来说。张接生婆是河街上有名的接生婆,很多大户人家的女人坐月子都是请她去接生。
“真的吗?”一直等在门外的杨兴邦急切地问,接着兴冲冲地进了屋。
守候在门口的三婆婆、大妈和小淑贞见张接生婆一脸诚信,也一齐跑了进去。
二房生了儿子,杨家添了男丁,一家上下兴高采烈。杨兴邦夫妇更是欢喜不尽。
张接生婆离开杨家时,杨兴邦给了一份重重的酬金。
因何氏夫人夜梦麒麟入怀,饱读诗书的杨兴邦给儿子取了“梦麟”这个名字。杨梦麟没有母亲的窈窕白净,却有父亲的健壮细腻,没有母亲的热情喜人,却有父亲的沉稳庄重,年轻的杨兴邦夫妇对儿子疼爱有加。
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混战,后来革命军讨伐北洋旧军阀,再后来国民党围剿共产党,战事连连,世道混乱。觊觎中国河山日久的日本认为有机可乘,开始在东北开矿,掠夺中国资源,同时派遣大量间谍特务以开银行、办工厂、做生意为名,深入北京、天津、南京、上海等地,为侵略积贫积弱、一盘散沙的中国做准备。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悍然公开侵华,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就在这一时期,杨梦麟的父亲杨兴邦出了县政府,到靠近老家的大沱做税官。来到乡下,看见百姓痛苦,官场腐败,时运越来越不济,他不愿再做那些公事,辞去了职务,锁了城里的房子,把家搬到了大沱,借助便利的水运,做起了山货生意。来到大沱,何氏夫人在料理家务和照顾两个儿女之余,开了一个小饭店。没两年,他们在小街上临江一面买下一处后半截也挑在江上的房子。父亲对人彬彬有礼,耿介正直。母亲热情谦和,山里人在店里放个东西什么的,只要能行,无不可以。人缘关系好,生意做得红火,一家人日子过得顺心实在。
女儿淑贞七岁、梦麟才两岁多那年,父亲杨兴邦得了伤寒,请遍周围的知名大夫把脉诊治都无效应,不到三十岁就英年早逝,身后丢下何氏夫人和淑贞、梦麟两个年幼的孩子。一时,好不凄惨!
丈夫去世,何氏夫人从一而终,苦心经营只有三四张桌子的小店,独立撑起了三口之家。她心里痛苦,当着人强装笑脸,背过身去才一个人暗暗落泪。有多少这样的时候,流了多少眼泪,只有她自己清楚!淑贞很懂事,一见母亲哭,就拉着母亲的衣角说:“妈,不要哭了!妈,不要哭了!”梦麟太小,还不懂事,又不爱说话,每当这时,就钻到母亲怀里,紧紧地贴在母亲胸前,呆呆地仰起头望着涕泪交流的母亲。
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恓惶。
没过多少年,杨梦麟的大伯也故去,大妈招了一个在城里做手艺的南部木匠赵发贵——改名杨贵邦,但是大家都还叫他原来的名字。大妈同何氏夫人是同一个地方、同一个辈分的隔房姊妹。没多久,大妈又过了世,留下一个只有几岁的女儿淑芳。娘家舅舅何新生放心不下外甥女,来到城里照顾,同后姐夫赵发贵一起做木活。后来,赵发贵找了一个叫邱姨的女人,带着一个名叫夏莲的女儿。邱姨母女进了门,赵发贵们的房子不够住。杨梦麟们在大沱,临街门面和挨着的小厢房租给了一家姓王的人,院子里的房子空着。赵发贵给何氏夫人说了,把淑芳和何新生搬进了杨梦麟们的两间小厢房。
真正的杨家人,三婆婆老了,淑芳比淑贞和梦麟的年龄还小,何氏夫人母子有事,只有靠娘家兄弟和谢家妹妹们。
何氏夫人娘家,祖上的官做到省政府幕僚的高位,因一次文字上的一个错误,自觉惭愧,致自杀身亡。本来是一件小事,却丢了性命,连其上司都认为不该如此,叹其太重名节,赠授了他一块书有“夙名素著”四个金色大字的匾牌旌表。至今,匾牌还挂在何氏祖屋的堂屋门上,不过已经十分斑驳陈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