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以后，杨梦麟把箱子和两个包放在行李架上，然后坐下来。他想，母亲和凤云他们可能已经上了渡船。去年秋天，也是这个时间，他坐这趟车西去，母亲和姐姐、姐夫以及平平和安安两个外甥来送的行，那是送他走上工作岗位，去开始他的事业。今天，送行的人增加了一倍，更热烈，更情意缠绵。他知道，从他和凤云建立新的关系开始，他的人生就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既多了一份牵挂，也多了一份责任。
车厢里人不多。这时，大多数人都还在过年，坐车的人十有八九像杨梦麟一样，是赶着到单位去上班的。杨梦麟和坐在一起的几个人说了一阵话，听他们摆谈回家过年的一些事。大家都觉得和亲人团聚的时间太短，分别时依依不舍。这种情愫，杨梦麟从走出大沱到县中读书时就有，这次更强烈。
夕阳西下，车窗外，山头上还铺洒着阳光，山坳里已经暗了下来。
车上供应晚餐，他要了一份饭菜吃了，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子，突然感到很无聊。
车内亮起黄色的灯光，外面黑了下来，山川景物完全看不见了。车厢里，人坐得稀稀拉拉，没有什么可看。他只好坐下来，眯着眼睛任凭列车摇晃，听车轮轧过钢轨接头时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列车到了终点站。天还没亮，睡眼惺忪的旅客一个一个走下车。杨梦麟出了站，把箱子和大包在行李寄存处寄存下来，只带了一个小包在身边。他来到一个热气腾腾的小饭馆，要了一碗素面，决定吃了去找张家俊。这次从西昌回来，他们同路，约好去的时候今天见面。
张家俊和他大学同学三年，关系很好，他多次去他家，怎么坐车很熟悉。
到了张家俊家，一家人已经起来，张家俊在洗脸刷牙，叫他快坐。吃早饭时，张家俊父母叫他一起吃，他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张家俊吃了饭，他们一起去买了长途汽车票，是第二天上午的。然后，他同张家俊逛了大半天。晚上张家俊叫他跟他一起睡，他知道他们房子住得挤，张家俊的那张小床睡他们两个大小伙子，谁都睡不好，就谢绝了，去住旅馆，约好第二天在汽车站见。
从省城坐长途汽车出发，下车后又骑马，整整两天才到了单位。
西昌的气候暖和，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
森工局依然如故，但春节才刚刚过，大家仍然充满喜气，同志间见了面，都要问一声：“新年好！”关系密切的同事还要攀谈几句，使人感到非常温馨。
伐木场开始生产，医务人员就下去巡诊。新年见第一面，各工场的领导和工友亲热得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按规定，医务人员在食堂吃饭也要买饭菜票，凭票打饭菜，但领导们说工友们的一致意见是第一顿饭免票，而且还加餐。人家待他们像客人，他们对人家的回报就是对负伤和生病的工人的诊治认真细致，人家提出问题耐心解答，有正当要求尽量满足。
被人尊重是一种享受，为别人付出也是一种享受，杨梦麟对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感到十分满意。
上班后的第一个星期天，阳光灿烂。早上，张家俊还在被窝里打鼾，杨梦麟就起了床——他准备把来时换下的衣服洗了，把被子和床单也洗一下。放假时他回家心切，被子和床单没洗，已经渥了一个月了。他对外表衣着很讲究，觉得谈女朋友了更应该收拾得干净利落一些。一次洗这么多东西，对一个单身小伙子来说，是一件大事。吃了早饭，回到寝室放下碗筷，他就动手拆被单和搜腾脏衣裤，一弄拢，装了满满两大盆子，端到洗衣台前，就挽起袖子洗起来。
宿舍前面拉了好几根铁丝，还没有人晾晒什么，他边洗边晾。
洗完衣服和被子、床单，把盆子、肥皂、刷子拿回宿舍放下，坐到凳子上，他才感到腰有一点儿酸，拿出一支烟来抽。
突然，他又想到了凤云：今天是星期天，她在干什么？分别已经几天了，那天不是叫她写信，又一时不方便，没有记地址，说自己先给她写信吗？他赶快拿出纸笔，坐在窗口的桌前给凤云写信。
拿起笔，凤云好像就在面前，他把心里的话在纸上向她倾吐。
这是杨梦麟有生以来第一次给女孩子写信，这个女孩子是他的女朋友、他未来的妻子。他写得很认真，因为他知道这封信的重要，就如同见面的第一印象。他是看着凤云生、凤云长的大哥哥，对她很熟悉，又有春节期间十几天的接触，所以写得也还轻松。写完了，放下笔，他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改了几处笔误，这才像干完了一件大事一样，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写好信封，把信装了进去。
正在这时，不知道到外面哪里去了回来的张家俊来了，问：“今天这么勤快，把衣服和被子都洗了？”没等他回答，张家俊顺手抓起了桌子上的信看。
“这回来才几天，家里就写信来了？”张家俊一看是杨梦麟寄出去的信，收信人是张凤云，大叫起来，“给女朋友写的信？过年回去这么快就处上对象啦？”
“啊……”杨梦麟的脸红齐耳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见他窘，张家骏没有再问什么，说：“你运气好，看来我也该行动了。”
由此，张家俊知道杨梦麟在谈对象了。但是，他只有同杨梦麟两个人的时候才跟他开个玩笑，没有把这件事透露给任何人，所以其他同事都还不知道。
张家俊知道了秘密，杨梦麟心里也高兴，他想他反正迟早要知道，还有凤云长得那么漂亮，又是中学生，他还希望别人帮他宣传呢！
杨梦麟拿着信到了邮电所，把信封了，怕凤云收不到，落到别人手里，寄了挂号信。以后写信的时候多，他顺便买了二十张邮票。
那天在车站送走杨梦麟以后，凤云像小街上所有的人一样还在过年，事情不多，一有空想的就是杨梦麟。她想，他不是叫给他多写信吗？他的信要来了吧？
事情有时候是一想就马上在眼前。那天，张凤云正在街上走，邮递员叫住她：“张凤云，你的挂号信，西昌杨梦麟来的，签个字。”
这是一个同他父亲年龄上下的人，在这个地方送了好几年信，小街上的人都认识他，他也认识小街上的人。凤云听他的口气，他也知道了她和杨梦麟的关系，她红着脸说了一声“谢谢”，就拿着信急急忙忙往家里走。
回到家，走进自己的屋子，靠近窗口拆开信，心又跳得“咚咚咚”的。
打开折叠了几次的信纸，张凤云看到了杨梦麟隽秀的字迹。
亲爱的凤云：
你好吗？那天在车站分别后一周多了，这些日子，每天都很想念你！
我这次到西昌，虽然路途遥远，交通也不是很方便，但是很顺利，心情也比前一次来这里上班好许多。在成都下了火车后，我和我的大学同学，也是和我一起分到西昌森工局的张家俊同路，还是先坐车后骑马，有时下马步行，走了两天才到。在火车上……
今年是我一生都难忘的一个年份，在这新的一年刚刚拉开大幕的时候，我就获得了爱情！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心里充满感激！说实话，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但从来也是把你当一个好妹妹看，真没敢想命运之神会把我们连在一起，而且是一生一世！你是那么漂亮，那么善良，那么聪明……我要感谢你的父母，他们那么信任我，把自己的掌上明珠交给了我！他们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凤云，再要不了多久，就要开学了，你准备好了吗？虽然我们已经确立了这种关系，但是你想上学你就好好上，还是像以前那样，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我们的事你要藏在心里，特别是在学校，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作为一个女孩儿，你可能要招来一些不该有的干扰和压力。如果是这样，我会很不安和深深歉疚的。但愿一切都不会发生，你还是那样无忧无虑，每天听到的是老师的表扬，看到的是同学们对你羡慕的目光。
…………
要说的话很多，暂时写到这里。
祝你学习进步！
杨梦麟
一九六二年二月×日
刚读信时，同杨梦麟第一次写恋爱信一样，凤云的心里很紧张，这是她长到十八岁，第一次收到男人的恋爱信。后来，她越读越轻松，越读越感到幸福。就是这样，读完杨梦麟的信，她身上还是出了汗。
“李××，”凤云的父亲叫她母亲，“凤云到哪儿去了？”
“不晓得——好像在屋里。”母亲边答应边起身到里屋来看。
在门口，母亲看见女儿在看信，叫了一声：“凤云，你爸爸喊你！”这个仍然有几分姿色的半老徐娘走到女儿跟前，轻声问：“哪个的信？”
凤云红着脸说：“杨梦麟的。”
“哦，杨梦麟的？好久来的？”
“那阵在街上邮递员送来的。”
母亲没有再问，走出去告诉凤云父亲：“杨梦麟写信来了，凤云在看信。”
“嗯。”父亲应了一声，没说什么。晚上小店关了门，几碟小菜端到桌子上，凤云妈和凤云也坐下，父亲才问：“凤云，杨梦麟来信了，他这次去还顺利吧？”
“他说还顺利。”凤云知道父亲也知道杨梦麟写信来了，有些胆怯和羞涩地说。
“你给他马上写个回信，就说我们问候他，叫他好好工作。”
“嗯。”
当天晚上，凤云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都没睡着。两个弟弟钻进被窝一会儿就发出了小男孩均匀的鼾声。不知是哪个翻身，把盖在被子上的衣服滑到了床下。她怕弟弟感冒，披衣起来把他们掉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抖了抖，给两个弟弟盖上，又才上床睡。凤云睡不着是因为在想怎样给杨梦麟回信。她也是第一次给一个年轻小伙子写信，给一家人都认可、她也同意的男朋友写第一封信。她想，人家杨梦麟是一个大学生，写得不好他会笑话她，而且是一个成熟的女子，既然已经以身相许，语言就应该是热烈火辣并情意绵绵的，但是她又还是个中学生。想了好久，她才理出了个头绪。
晚上没睡好，头昏昏的。吃了午饭，凤云帮助母亲洗了锅碗，父母和两个弟弟都到前面去了，她在自己的屋子里给杨梦麟写信。
亲爱的梦麟哥：
你的来信已经收到。收到你的信我很高兴，我的爸爸、妈妈和我一样，也高兴得不得了。大沱和西昌，千里迢迢，山水相隔，但见到你的信就如同我们见了面一样，给了我很大的慰藉。
今年春节，你回家过年并探亲，你们托人到我们家里来提亲。说实在的，这个事我当时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连我的父母他们也没有想到。可能父母想到过我将来的个人问题，但是从未向我提起过。他们和我想得一样，我从年龄说应该谈婚论嫁了，但是我还在读书，这些问题应该等中学毕业以后再说，晚一点儿就晚一点儿。你们托人来了，我们是几十年的老街坊，彼此都十分了解，你的母亲和姐姐为人处世那么好，你那么优秀，我的父母和我怎么能推托呢？你身材魁梧，有知识、有文化、有气质，我从来都尊重你，一直把你当一个好哥哥看。现在，既然事情已经说定，你就不要担心，我是不会变的，也请你拿定主意，让我也放心。
你走了以后，我又到杨妈的店里和你们家去了几次，杨妈对我比过去更热情，我每次去都像客人来了一样，弄得我反倒有些不习惯。你母亲很辛苦，你父亲过世早，她一个人把你们姐弟俩养大，都供读书，你还读到大学，真是很不容易。我们将来一定要好好孝顺她，让她享福。今后，凡是家里有什么事要做，你就写信告诉我。这几天我都闲着，开学了也一个月可以回来两次，可以有几天时间帮她做事。我已经给杨妈说了，叫她有事叫我，但是老人家很客气。
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开学了。我已经基本完成了作业，做好了开学准备。这一学期是我们初中的最后半年，可能会很忙。面临毕业和升学的检验，大家都很紧张，不过我是充满信心的。你好好上班，不要因为我分心，我是不会给你丢脸的。
西昌这时候冷吗？如果冷，要多穿一点儿衣服，不要感冒了。虽然你是医生，但是有了病，人很难受。我不在你身边，不能照顾你，你就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文化不高，水平有限，很多地方可能词不达意，就写到这里。
祝工作顺利，生活愉快！
张凤云
一九六二年二月×日
信写完以后，她也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把信装进信封，出门到对面的邮电所把信封好，贴上邮票，投进了门口的信箱。
中天中学春季开学了，三月三日到四日报名，五日正式行课。有船下行，凤云三日下午就坐船下来。她背着寒假在家里洗得干干净净的铺盖卷儿，手里提了一包衣服和书本，在中天码头下船，走了十多分钟来到学校。老师们都返了校，同学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寂静了一个月的校园又热闹起来。春季没有新生，也没有新进的老师和工友，都是熟悉的面孔。在总务处交了费，拿着收费收据领取了书和副本，然后到任课老师那里检查作业，最后到班主任处报到。凤云到校时就把行李放到了寝室里，完成一切报名手续后，她打水把灰抹干净就开始铺床和摆放书籍、用品。全部弄停当，歇了一会儿，就和同寝室的两个女同学出去到校园里转。
正式上课了，学习很紧张。
两周后，学校里突然出现了“张凤云定亲了！”“张凤云谈恋爱了！”“张凤云要嫁人了！”的传言。
同寝室的同学杨永芬在茶水房打水时，听到二班两个洗衣服的女同学在议论。
“你知道吧，一班的张凤云定亲了？”
“唵……不可能吧？”
“啥不可能，人家都在说！”
课外活动时，杨永芬和张凤云走在林荫道上时悄悄地问她：“你定亲了？”
“嗯？没有……没……有……”张凤云不知道她怎么突如其来地问这件事，一下噎住了，说话结巴起来。
“那怎么外面说你定亲了？对象是个大学生，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