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去迪化
古尔班大叔虔诚地跪坐在路边的沙地里,沙子松软地围裹着他,苏里坦距古尔班大叔不远不近地跪着,保持做礼拜的可靠距离。四处扩张的野风像是被什么东西镇住了,四野似乎愣了一下,寂静下来,苏里坦感觉他和大叔似乎被幽闭在巨大的空旷里,古尔班大叔带着祈求的诵经声在旷野里轰鸣,震颤着薄薄的晨暮。仿佛是这晓礼的声音把天幕渐渐拉开,诵经声唤醒的天光泼洒下来,一线深深的暖意从高处降落,照在古尔班大叔的后背上,照临礼拜毯。一阵旋风卷过狂野,苏里坦清清嗓子,迎着风张大嘴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窄窄的小河追着一条大河那样,跟古尔班浑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追着一阵旋风苍莽远去……
做完了晨礼,风又开始呼呼作响,古尔班大叔甩开鞭子,赶着马车继续赶路。苏里坦坐在马车上,古尔班大叔宽阔的后背,为苏里坦挡着旷野尖利的风沙。
歌声从古尔班大叔浓密的胡须里飘出来,他长长的胡子和他的长长的袷袢一起,被戈壁干燥的秋风吹得上下翻飞,土白的袷袢上粗粗的蓝色竖条一根根向着四野飘飞,似乎他袷袢上的蓝色竖条指向哪里,他的歌声就流向哪里。那一条条蓝色真宽阔,像一条条道路或者河流,通向远方的路。马车沿着眼前的路咔哒咔哒地行进在茫茫戈壁上。苏里坦佩服古尔班大叔能在那么多路中,认得准通向迪化的路,两匹马昂首挺胸,目光坚毅,似乎知道目的地在很远的地方,在古尔班大叔的鞭子声里甩开四蹄不懈怠地向前奔跑。
古尔班大叔用长袷袢裹紧身子的时候,歌声就缩回到他的袷袢里面,再沿着他的胡子倒回他的喉咙,被他锁进肚子里。恰好这个时候,苏里坦的肚子完全空了,早上吃的那半个馕的威力已经慢慢减弱,古尔班大叔的那些歌声似乎要回到它出发的地方,重新去填充被唱空了的肚腹。
古尔班大叔努力收紧睡觉也不离身的缠腰布,里面包裹着盘缠。那条离开柯卡城时洁白的缠腰布,已经变旧变黄,上面留下他一次次解开缠紧后的一道道折痕和污垢,这一路的风尘,似乎都争抢着在上面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
为了盘缠不落入其他人的缠腰带,古尔班大叔每夜都让盘缠紧紧地贴在他的肚子上。夜晚几十个人一起住在客栈的大炕上,他总是最先抢占靠墙的位置,然后用苏里坦的身体把他和其他住客隔开。
每住一次客栈,苏里坦都闻着一群陌生人的气味入睡。客栈里疲惫的住客粗重的呼吸声、呼噜声,夹在外面的风声和狼嚎中,更显出戈壁野店的荒寂。
赶路的人们并不因为路途辛苦,就撇了一天五番乃玛孜,他们天不亮就起来净身做晓礼,然后匆忙吃了东西,准备出行。出客栈以前,古尔班大叔给牲口饮足了水,苏里坦要给随身带的葫芦和皮袋子灌满了路上饮用的水。
古尔班大叔从不在客栈花住店和马饲料以外的钱。早上打开炒面袋子,用滚烫的水冲一碗油茶(用羊油炒熟了的麦粉,加了芝麻、核桃粉等,用开水冲泡后变成粥糊状的一种食物),美美地吃上一顿,然后出发。
车上装着大馕的麻袋慢慢变矮,装着柴火板的麻袋还是鼓鼓的,苏里坦坐在上面可以看得很高很远。古尔班大叔不希望加快袋子们变矮的速度,这些柴火板是用来在降温降雪时取暖用的。有时候,路上找不到客栈,古尔班大叔和苏里坦需要开水冲泡油茶,只要路边能捡拾到索索柴和红柳,就绝不会动用柴火板。他们带了足够多的油茶和馕,车上要坐人,装不下太多的柴火,只有省着用。戈壁滩上可以烧的柴很少,离路边不远的骆驼刺、白刺,被路人铲起来烧了,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只有沙子和石头。
“我的骨头颠得散架了,肠子都要颠出来了。”本来像搓衣板一样的路,开始变得像长了大大小小的瘤子,马车的颠簸让苏里坦浑身不适,感觉屁股都要颠开花了。
“木头做的马车还没有散架,难道真主给你的骨头会散架吗?我的孩子,肠子是不会颠出来的,倒是有可能把你的屎尿颠出来。”古尔班大叔的胡子在他不满的时候总是滑稽地翘起来。
“马跑得比平时快了起来。”
“它似乎闻到了水汽,前面应该有条河。”
马拉着车跑了半晌,果然有条河横在远处。这条河一边是高高的土崖,一边是乱石滩。在戈壁上见到水真不容易,在路上有时候马一天喝不到一口水。这样的时候,就要把皮袋子里人喝的水省出来给马喝。
古尔班大叔在浅滩上的野柳树上拴了马,让马先饮水。苏里坦从车上的馕袋子里拿出一个大馕,馕已经硬得像石块一样。古尔班大叔接过馕,用力地向河水上游抛出去几十米远,然后开始蹲下来洗手洗脸。等馕飘过来时,他已经洗好了,接住河里的馕,掰开一小半递给苏里坦,馕在河水里泡得很软,轻轻一咬就在嘴里化开了。
填饱了肚子,古尔班大叔去野柳林后面小净,回来从马车上拿出礼拜毯,铺在碎石滩上做宵礼,天色在古尔班大叔的诵经声里越来越暗。宵礼的诵经声渐渐地把天幕合上。
宵礼下来,古尔班大叔吩咐苏里坦在葫芦和皮袋子里装满水,连夜赶路,“我记得这一带除了刚才过了的那条河,附近没有河水,也没有客栈可以歇息。”
“我们走了多少天了,应该快到迪化了吧?”
“我们出来三十六天了,我想我们只要顺利地穿过了这片野柳林,再走上一天就可以到迪化了。愿安拉保佑我们。”古尔班大叔诵《古兰经》的声音在风中低回。
路两边大片大片的野柳林密密地覆盖着盐碱滩,天色越来越暗。古尔班大叔的鞭子频频地落在马背上。
夜黑透了,风在半空游走,震颤着低低的夜幕,怕黑的野柳树弓起背,像是要从地上拔腿逃走。苏里坦坐在柴火的麻袋上,仿佛被一个巨人举在半空。野柳树梢在他头顶打着旋,拼命把他的头发往上旋,像是要旋到黑色的天幕里。麻袋一颠,眼前的树就被惊得抖动,树叶像他身上的汗毛刷刷地竖起来,马的鬃毛黑云一样掠过翻滚的野柳,旷野上的风惊魂未定。
“好多年不做生意,也不走这条古道了,路边野柳林茂盛了很多,这在古时候就是商人们运送丝绸的路。秋天这片野柳林很干旱,现在我好像闻到了浓重的水汽,这两匹牲口该不会拉错了路吧。”古尔班大叔挥挥鞭子,似乎在问两匹马。
马车从颠簸行进变成了打着趔趄前行。黄羊从马车前蹦跳而过,惊飞的野鸡、野兔,像暗夜里的精灵倏然隐现在路的尽头。
“我们闯进了一片看不清的地方。”古尔班大叔抖动着长胡子,拼命地挥动手里的鞭子,辕马用尽力气拉车,累得东倒西歪,车轮几乎纹丝不动。
“这里被水冲淹过,车轮陷进泥巴里了。”古尔班大叔从马车尾部蹭下去,“你坐着别动,我下去推车。”
拉车的那匹马用力过猛,摔倒在泥沼中,随着车一起慢慢下陷。
“泥巴太深,漫上膝盖了,车动不了。”
古尔班大叔将馕袋子和柴火袋子绑在一起,变成一个褡裢搭在马背上,再解下备用的那匹马,把车上的被褥搭在马背上,让苏里坦趴在马背上,把他跟馕袋子、柴火袋子捆在一起,然后用鞭子打马,让它拔出蹄子往前走。
古尔班大叔用麻绳将两块柴火板绑在脚上。马的四蹄歪歪斜斜地往前踏,苏里坦不断地回头去看,古尔班大叔脚上绑着木板,手里捏着木板,在泥沼中匍匐着前行。
“往前走,用力踢马肚子,不要下马,不要回头看,不然你和马都得陷进去。”风把古尔班大叔的喊声送到苏里坦的耳朵边,就像一把沙子呼呼地掠过他,旋即向着远处飞散了。
苏里坦努力蹬了蹬马肚子,马深一蹄子浅一蹄子趔趔趄趄往前走。马驮着苏里坦走到了干燥的地方,马蹄在龟裂的地面发出嘎达嘎达的敲击声,苏里坦脱离泥沼了。古尔班大叔在泥沼中间,用全部身子贴着泥地往苏里坦这边爬过来。
苏里坦回头只见身后的马车在泥沼中已经陷得只剩下小半个轮子,马头和马耳朵竖在夜幕的泥沼里,像是从地里长出两瓣仙人掌的叶子。
“我们的马,还有马车……”苏里坦看着下陷的马和马车呜咽着。
古尔班大叔泥人一样从泥沼里爬出来,胡子粘成了一撮泥锥子。他上下牙齿打着颤,咕哝声从胡子里传出来,“为我们的马祈祷吧,它只能送我们到这里了。孩子别难过,找一个地方,我们把身上的泥巴清理干净,好好歇一晚再上路。”
古尔班大叔找到了一个背风的大坑,把麻袋里的柴火板拿出来,从帽子里取出一盒用塑料纸一层层包裹着的洋火,点燃了一堆篝火。俩人围着篝火将身子和衣服烤干,把衣服上凝结的泥巴揉搓拍打干净。苏里坦借着火光里依稀看出,衣服上留下了泥巴脱落后留下的污渍,污渍周围是一圈圈的盐碱。
古尔班大叔舔了舔赤裸的胳膊,“这个泥沼里的泥,像盐一样咸。”
“是汗吧。”
“你看这些白颜色的小疙瘩,一粒一粒的,结在衣服和身体上。我怀疑这里不是泥沼,是一片盐碱湖。”
苏里坦紧挨着古尔班大叔躺在烤干的被褥里,天当屋子地当床,仰面看天,天上的星星像一个个灯盏挂在天上,苏里坦眯起眼睛,那些灯盏像是要从天上砸下来,随时都会点燃他和古尔班大叔躺着的大地。苏里坦听着戈壁的风声呼呼地啸叫,从大坑边缘掠过,剩下的那匹马孤单站在夜色里,时不时警觉地竖起耳朵、打个响鼻,好像在怀念留在泥沼里的伙伴。
苏里坦也怀念着那匹马,还有越来越远的柯卡城。他闭上眼睛,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阿依和海池尔的影子,他仿佛觉得她们都在很远的地方寻找他、呼唤他,风把她们的声音吹送到他的耳边,渐渐地,苏里坦在无边的冥想和古尔班大叔的祷告声覆盖下睡着了。
醒来,阳光像麦芒一样刺过来,天已经大亮。苏里坦睁开眼睛,闻到了油茶的味道。
晨光中,苏里坦看见古尔班大叔用三块石头围起的小灶,上面架着的铁壶里,水嘶嘶冒着热气,大叔一手端着油茶,一手拿着一大块馕,看到他醒来,大叔快活地朝他挤挤眉眼,长长的胡须随着咀嚼食物的节奏,一颤一颤,一副得意的样子。
从柯卡出来的第三十七天,苏里坦和古尔班大叔骑着马进入了迪化。这天早晨,他们在路边的河里给马饮足了水,脱掉身上的脏衣服在河里洗了,换上了干净的袷袢。古尔班大叔带着苏里坦大摇大摆地走进一个干净的饭庄,解下已经变黑的缠腰布,抖出银票,买了两盘抓饭,那抓饭的味道,胜过了苏里坦在王宫从小到大吃到的最好的食物的味道。
第二节 在迪化
苏里坦乘坐柯卡生意人古尔班大叔的马车,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迪化,送他去迪化,说是为了让他去读书,而真正支撑苏里坦战胜路途的困顿,不畏险阻去迪化的,是可以看见他的父王。
那天,走进迪化监狱的办公处,苏里坦仿佛走进了一个恐怖的剧场,他感觉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舞台上,他似乎预感到,从此他人生这台演出开始了。
他被带到了一个穿着中山装,留着山羊胡子的汉族男人面前,“山羊胡子”的第一句问话,让苏里坦想到麦王常问他的那句:
“你长大了,想不想做王。”
“我想见我的父王。”
“你父王被苏联人抓走了。”
“我只想见到父王。”
“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是王。你父亲是王,所以你以后也要做王。”
“当王有什么好?”苏里坦憋着满肚子眼泪。
“所有人都会向你低头。”
“我不想当王。我想见我的父王。”苏里坦知道这个人在撒谎。他不会在父王面前低头,将来也不可能在自己面前低头。
“你来迪化是为了什么?”
“见父王。”
“你先答应去读书,就会见到你父王。”
“你们不会骗我?”
“你愿意吗?”
“只要我读完就可以见到父王,我就愿意去读书。”
“读书是要掏钱的,每月伙食费、理发、洗澡加零花钱。差不多三十块钱吧。你有钱读书吗?”
“没有。王宫都已经没收了,我们没钱付。”
“我可以给你钱,供你读书。你要好好学习,小学毕业后我会直接送你上中学,然后上大学,大学毕业还可以把你送到口里去学习,你将来会成为一个比你父王还要厉害的人物。
“我想见我父王。”
“你先去读书,等苏联人放了他,我就接你去见他。”
“我想见父王,家里人说他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没有他的消息,我要见我的父王,对家人有个交代。”
“我问了监狱长,你父亲不是我们抓的,是苏联军队。现在他人还在苏联,不在迪化。我们这里没有人。只有一些你父王留下的东西,可以拿给你,让你交代给你的家人。”
父王留下的东西?苏里坦心里突然不安。
“好,这是麦王的东西,你拿回去交代家人吧!”
苏里坦从“山羊胡子”手里接过父王的照片,一件深绿色布面的羊皮大衣,一件白色的衬衣,一条棕色的裤子,一支木柄上装饰象牙和宝石的马鞭。照片上麦王留着威风的八字胡,背着手,牵着马,马鞭和马的缰绳,在他的身后隐现。
麦王身上的这些东西,把麦王的信息一下子灌输到了苏里坦的脑子里。直觉告诉他,麦王就是他们抓的,而且,麦王很可能被害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他们在说假话,但是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苏里坦最后一次见麦王的时候,麦王穿着那条棕色的裤子,白色衬衫,深绿色布面的羊皮大衣,他只有在出门的时候才穿这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