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代表生命的尊严,是荣耀,是真主赐予的幸运颜色。麦王让画师在王宫前为苏里坦画第一幅画像时,苏里坦就穿着麦王特地为他定做的一身深绿色中山装。麦王留下的这幅他自己的半身画像上,他穿的也是深绿色的羊皮大衣。象征生命的绿色,转眼成了死亡的颜色,捧在苏里坦的手中……麦王一生都爱绿色,这件麦王留下的羊羔毛皮里子的深绿色布面大衣就是照片上的那件。在苏里坦的心里,麦王是绿色的,像一棵挺拔的青杨树。
“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山羊胡子”摆摆手,示意警卫把他带出去。
苏里坦感觉自己走下了舞台,厚厚的幕布在身后重重地合上。
在那一刹他那有点恍惚,他一直认为那是一场梦境:
他觉得自己瞬间变得跟父王一样老,而父王成了穿着深绿色中山装的男孩,站在王宫门前的牌子下面等他回去。也许留下照片和深绿色大衣离开的那个人不是父王,而是他,此刻是父王怀抱着他的照片和衣服站在门口,恍惚中,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魂魄离开了他,替父王去赴死,还是父王的魂从画框和皮大衣里钻出来,依附在他青涩的身体上。
麦王的鞭子,这就是他看见麦王骑马时,带在身边的那一支,现在它怎么会变得那么短小?原来在苏里坦的眼里,它酷似一把长剑。
苏里坦恍然觉得自己站在一个漆黑的舞台上,追光打在麦王脸上。麦王就站在他面前:“孩子,有人让你枪毙我,你也不要眨眼睛,更不能哭!盛世才杀了我,下令让你来读书,我的孩子,你必须先见过这个有着杀父之仇的人,从他那里领取钱去读书。”
“父王,他们是我的仇人。你教过我,对待仇人要拔出刀剑。”
“不,那样柯卡就没有王了,一座城重要,还是一个人的性命重要?”
“父王,你的性命不是一个人的,它是属于柯卡城的,比一座城还要重要,他们不能杀了你……”
“父王!”苏里坦在梦里一般大喊着。他突然发现,浑身被奇痒围攻,那些痒像一把跳蚤,从他的衣领灌进他的衣服里,扑过来袭击他的身体,大片的风疹块,一阵一阵从他的皮肤上凸起来。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心脏像秤砣一样往下坠,拉得他快要倒下去,他用力把沉下去的秤砣往上提,提到了嗓子眼上,嗓子被秤砣堵住,脑子开始犯晕,屋子的四堵墙像是要倒下来。相片和羊皮大衣顺着他的手往下滑,一阵哆嗦提醒他竭力拉住它们。
他听见了一阵枪声。比起晕眩,苏里坦更害怕此时此刻听到的任何声音,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他身上,任何声响都会惊跑它,他不敢动,不敢出声,也不敢掉眼泪,他甚至没有眼泪,只有浑身的冷汗在冒。他努力稳住怀里揣的失重的秤砣一样摆荡的心脏。他发软的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一心求安拉保佑。
苏里坦的腿脚像灌满了生铁水一样沉重,膝盖像是陷在一大片泥沼里,难以自拔。他发现自己跪着。古尔班大叔同情地看着他,接过他手里麦王的衣服,帮他擦掉眼泪,拽他起来,说先送他到迪化的姑姑家缓一缓再去学校。苏里坦一想到去姑姑家可以见到母后,似乎又获得了一种力量,把自己的膝盖连同魂魄,从那间阴森的大门口的地上艰难地拔了起来。
第三节 学校里的日子
苏里坦在姑姑家与她的儿子约好,隔一个礼拜天的中午,各自从学校出发,走两公里半的路,在一家清真饭馆吃一顿饭。姑姑家很远,要坐半天的马车,姑姑的儿子在迪化的另一所学校住校。苏里坦学校里的生活艰苦而又单调,最要命的是疯长个子的时期,却吃不饱肚子。
苏里坦每次跟姑姑的儿子一起吃饭,两个人只要一碗馄饨解馋,再讨一碗面汤,买两个馕泡在面汤里。面汤里有股馄饨味,闻着馄饨味,吃着泡的馕,效果跟吃馄饨差不多,两个人用气味安慰着自己,喝着热乎乎的汤,喝出一身热汗。跟亲人一起吃饭的那种感觉,让苏里坦肠胃舒展了一些,苏里坦用肚子里的一堆面,盖住平时在学校随米饭吃下的那些稻糠,肠子多少能安宁上几天。
学校里的饭是定量的,每顿填进肚子里去的东西不够半饱。半生不熟的米饭,饿极了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学校的米饭里有一半是带壳的稻子,苏里坦总担心稻芒扎进胃里。第一次吃饭,他边吃边捡,拣出小半碗带稻壳的米,结果饿了半天肚子。后来先是拣出来,觉得肚子不饱,再从桌子上捡起来强咽下去,吃得喉头发梗,像咽下一把碎石子。有经验的同学告诉他,合着米一起吃,闭着眼也就咽下了,单吃稻壳会卡在喉咙里。慢慢地,他学会了用开水往下灌稻壳米饭。
在学校,苏里坦几乎不敢回想王宫里的生活,那些精致美味的馄饨,羊肉和洋葱剁在一起拌上孜然的馅子,放了白胡椒的羊肉汤里,蔓菁炖得绵软如泥,上面飘着让人心里发颤的油花和翠绿的碎薄荷叶。记忆一次次被想象加固后,洋葱羊肉馄饨成了他最想念的食物。
学校发了一身粗布的棉衣棉裤和一身单衣单裤,棉衣裤往下掉带籽的棉花,掉下一团,苏里坦就捡起来,塞进透风的地方,好再挡一挡寒气。冬天天气太冷,苏里坦干脆把单衣单裤罩在棉衣棉裤上。到了春天,单衣单裤已经洗出很多网眼,可以钻过虱子。
最尴尬的是到了初夏,裤子短了一截,掉在腿肚子上,苏里坦不停地把袜子往上拉,好遮住裸露的小腿,袜子偏偏拉破了,只好找块破布像打绑腿一样缠在腿上,裹着这样的裹腿布,苏里坦不好意思再上街跟堂哥一起吃馄饨,也不敢从人前走过,见了人,总是躲在一旁,趁人家不注意时再快步跑过去。
在学校里好不容易熬过了两年,到了第二年夏天,苏里坦突然发起高烧,学校让他自己联系亲属找医院去治疗。姑姑的儿子比他早一年毕业,已经不在学校了,他只有去姑姑家里。苏里坦在巴扎(维吾尔语:街市)上找了一个赶车的大爷,让他把自己拉到姑姑家的那条街上。下了马车,他凭借记忆找遍了那条破旧的巷子,最后找到了那个门牌号。院门上令他绝望地挂着一把铁锁,看来主人不经常出门,黑乎乎、锈斑斑的铁锁上,没有经常摩擦形成的光亮,这次出门一定有十分要紧的事情,他担心姑姑一时半会回不来,自己连回学校的钱都没了。
苏里坦觉得身体里的水分快要被太阳晒干了,发热的身体像一截被点燃的木头,他的眼睛在不断迸发飞溅出火星子。他用力眨掉眼皮上那些火星子,瞥见院门一侧有个废弃的马车架子。他用仅剩的一点意识,做了意识沉入黑暗之前的最后一次判断:必须再走几步,走到车架子那里去。他强忍住后腰的酸痛,向前挪动了几步,靠近车辕后,他眯着眼睛,像抓住失明前最后一丝光亮一样,抓住了车架子,用残存的体力,把自己扔在车架子上。
从他站的地方,到车架子,仿佛隔着一条鸿沟或湍急的河,他感觉自己用力一跃,像奋力跨过一条巨大河流那样,刚跨过去,意识就被接踵而来的黑暗卷走了。
他醒来后,第一个判断是,耳边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充满慈爱和忧伤;“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他闭着眼睛,心想这一定是一个梦境,他梦到了妈妈。他从未听到过妈妈的声音,他出生的那天,妈妈就难产而亡了。他仿佛在母腹中,听到了妈妈在呼唤他的声音。
“也许我已经死了,在天堂里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这是我无数次想象过的声音,妈妈在对我说话。死了就死了吧,只要能见到妈妈。”他糊里糊涂地想。
“我的孩子,你是怎么找到妈妈的”。
真主啊,他真的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了。
“妈妈!”苏里坦努力想睁开眼睛,想看看妈妈,他眼前一片血色。
连接他与妈妈的脐带,被剪断了。妈妈把他甩到这个世界走了。他的至亲血亲,第一个甩下他的女人。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来到他身边的女人,会一个个甩下他决然离开。
诞生和死亡,一定要同时发生吗?他要用第一声啼哭,宣布母亲的死亡,这是命中注定的吗?他滚落到这个世界上,浑身还沾满母体的羊水和热血,妈妈的血液和身体却慢慢冷却了。婴儿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那是向母亲宣布自己的到来,而他不是,他用哭声为母亲送葬。当他在摇篮里啼哭的时刻,母亲的身体被白布裹缠,放入冰冷的墓穴。
每次想象母亲生他时,难产大出血的场景,苏里坦都会全身奇痒,胸闷气短,甚至晕厥。他在古丽波斯坦母后难产而亡时看到的那幅景象,跟自己想象中亲生母亲生他时大出血的情形交叠在一起,他分不清那个站在炕前大哭的自己,是为母后的死而哀恸,还是为自己亲生母亲生他时的场面而哀恸。母后的血从她盖着的白布里鲜红地印出来,慢慢地漫延开,他仿佛看见了亲生母亲的身体躺在血泊中。像是神秘的遗传,或者某种血缘感应,这个场景依赖血液的颜色,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在他脑子里牢牢地扎下了根。
母亲去世两年后,苏里坦被抱到了一个红色的宫殿,人们试图用红色围裹他的世界。其实,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候,麦王刚刚娶了古丽波斯坦王后不久,宫里的一切都被布置成红色的。
在他眼前,除了亲人们头上和腰间系的白纱,房屋中的帐帘全是红色的。窗户和门是红色的,墙上的围布是红色的,他的衣服和被褥是红色的,亲人们看他的眼光是红色的,他们的眼泪是红色的。他们压低了嗓门的抽噎和哭泣声也是红色的。
房屋里的红色让幼小的他压抑、愤怒、恐惧、绝望、哀恸,唯有亲人们头顶和腰间的那一抹洁白,让他感到亲切和放松。
诞生注定是红色的吗?血一样带着腥味的红色。
他眼里的死亡是白色的,是一片接近空茫的白。生长应该是什么颜色的?是野草一样的绿色吗?
他期待着以他的死亡为代价,踏进天堂之门,去认领早逝的母亲。他一直期待再诞生一次,母亲亲手将他裹进襁褓,用洁白的裹布裹着他,给他喂奶。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婴儿期,他放心地在母亲裙子上遗尿,他感觉身子底下扑簌簌地湿了……
第四节 姑姑家
苏里坦眼皮上的红,旋即被一团漆黑覆盖,他的世界从暗红转入漆黑。他惊恐地想睁开眼睛,让眼珠重新滚落到这个世界上,他想找寻一块没有被红色墙幔遮盖的白墙。有一线光亮切断笼罩一切的红雾,那束白光从红色的缝隙里露出来,倾斜在摇篮前。
那一束白是圣光,无论白天、黑夜,它都亮在那里,照射着他的眼睛。他想用嘴巴牢牢衔住那一束白,他想用目光紧紧咬住那一束白,他想用手去抓住那一束白。
他看到了一把长刀,一把祖上传下来的长刀,挂在墙上一块完整的虎皮上,像挂在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身上。旁边挂着麦王的像,他背在背后的手,牵着那匹蒙古马,穿着毛呢大氅,虎虎生威。
无论屋子里收纳了多少红色,它都闪着雪亮的银光,永远不会改变颜色。它成了这屋子里唯一不变的光亮,老虎似乎盯着他,刀锋上的寒光擦拭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它的光芒一天天擦亮。
睁开眼睛,哪怕是在漆黑的夜里醒来,只要看到它,他就抛开了恐惧,充满了安全感,就像一个被抛在茫茫沙海里的信徒,抬眼看见了清真寺顶上一弯象牙白的新月。
他的祖辈都有过英雄的传奇,他们用这把长刀砍下了叛贼的脑袋,他担心自己无法握住这把英雄的长刀,祖辈血液里的这种珍贵的品质,将要随他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