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里坦听人说,自己刚来到王宫时,父王和母后一直让他改变用左手拿东西的习惯,理由是,一个王不能动不动伸出左手待人接物,这于情理、习俗不通,是为王者的大忌。
麦王和王后从来不打骂他,为改变他在父母家家里养成的用左手吃饭的习惯,麦王罚他站在太阳底下暴晒,后来他慢慢改过来了。他觉得,王宫希望他遗忘自己的出身。他本是麦王弟弟的儿子,麦王要把他变成自己的儿子,他就必须有所改变,一个习惯用左手的王,将来是会遭人笑话的。他们想让他与过去决裂,他们这种隐秘的愿望,只有通过改变他的这一最明显的习惯为标志,只要他学会用右手做事,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一个与过去不同的人。作为麦王之子,至少要与过去的那个穷巴郎子有所区别。
自从苏里坦改变了用左手的习惯后,有段时间,他确实变得没有那么想念家人了,他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似乎真的成了父王和王后的孩子。每当他想念父母的时候,就会本能地伸出左手打量。只剩一个人的时候,他会用左手干活,用左手偷偷拿东西吃。
苏里坦有种奇怪的感觉,每次用右手拿东西吃,似乎都喂到了另一个人嘴里。只有用左手吃饭的时候,才能把小时候的那个穷小子,跟做了麦王之子的他连接起来。在四下没人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地伸出左手,给那个过去的那个穷巴郎子喂点吃的。苏里坦会喃喃自语:现在苏里坦过上了好日子,不能忘了他,让他一直忍饥挨饿,苏里坦心里会很不安。
苏里坦出生后,父亲按照习惯每月抱着他去剃头,一直到两岁进了王宫。想到剃头店里剃刀掠过头顶后爽快的感觉,他就想念父母。刚到王宫,谁给他剃头,他都大哭闹,无法制服。父母告诉他,乌斯塔木第一次给他剃头就预言,他将会抱给一个富贵之家,父母干脆给他取名“苏里坦”(帝王)。此后,乌斯塔木每次给他剃头,都会把头顶的一撮头发留得跟王冠一样,所有的小孩子中,只有苏里坦剃着像公鸡鸡冠一样的发式。麦王从人们口中听到了这个预言,在抱养了苏里坦以后,还把乌斯塔木的剃头铺搬到了柯卡城里。苏里坦的头发,麦王从不让别人动,一直都是这个剃头匠剃。因为只有这个剃头匠,能让苏里坦不哭闹。
阿依妹妹的头,从小也是这个剃头匠剃的。他给阿依一直剃一种发式,就是用剃刀从头中间剃出一条白色的分界,把头发一剖两半。苏里坦不喜欢这种发式,觉得这让阿依的头变得不好看,可是剃头匠从来不改变他剃刀的方向。
苏里坦猜测,也许剃头匠预见到这孩子是属于两个人家的,也能预感到终有一天,她会离开王宫。这个发式,就是把一个完整的人,从中间分成两半的感觉。
苏里坦想,剃头匠能预料他会被抱养给富贵之家,阿依妹妹离开王宫这件事,他肯定也早就料到了,只是不便于说出口,因为这不是一件高兴事。或者他那神奇的剃刀,很自动地沿着命运线,为阿依画出了以后的道路。
苏里坦知道,他长大会做王,虽然他还不知道王是什么。他担心自己永远不明白王是什么。
从会说话开始,父王就请了阿訇教苏里坦背经文,学习正规的宗教礼仪。每隔两个月,就有严格的考试等着他。后来苏里坦进了汉语学堂,跟一个姓海的回族读书人翻译学汉话和汉字,海翻译的女儿海池尔跟苏里坦同桌。苏里坦每天缠着海池尔教他汉语,让她读汉语书给他听。苏里坦是一个安静而肯钻研的孩子,这让老师很高兴。海翻译说,苏里坦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嘱咐海池尔好好教他学汉字。无论什么苏里坦一学就会,海池尔总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阿依离开王宫以后,海池尔在苏里坦心目中渐渐代替了阿依。他把对阿依的喜欢,加倍地倾注在海池尔身上,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跟阿依在一起,还是跟海池尔在一起。她们两个同样有着毛茸茸的眼睛,雪白的皮肤,乌黑光洁的头发,同样以小鸟一样的声音叫他哥哥,海池尔只是比阿依多了一份含蓄和羞涩,眼睛里有着躲躲闪闪的火花。苏里坦做什么,海池尔都紧随其后,俩人在学堂几乎形影不离。因为父亲是经学府的老师,海池尔整日被诵念《古兰经》的声音包围,这一点她是跟阿依不一样的。苏里坦约海池尔一起摘新疆红花、摘沙枣,两人在葵花地和马兰花丛中奔跑追逐,他喜欢闻到风中飘来海池尔浑身好闻的香豆子和孜然香味。海翻译知道两个孩子喜欢凑在一起,也总是以默许的眼光看着他们成双成对、欢欢喜喜地满世界疯跑。
情窦初开的海池尔,一心想着长大了嫁给苏里坦,跟他生活一辈子,苏里坦也认为有一天他会把这个回族女孩娶回王宫里,让她给他生一堆既会说维吾尔语,又会说汉语的孩子,他喜欢被海池尔的气味浸染,跟她一起在王宫过快活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之前,苏里坦都是开开心心的,王宫里平平静静。
直到那一天之前……可是那一天注定要来临。
那一天,麦王的挂像被取了下来,那些红色和蓝色的有锯齿边的旗子也被扯了下来,那些墙上历代先王的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被撤了下来。窗户上印着丁香和石榴树的影子,天窗上的天是灰色的,鹦鹉被打死了,几只猎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黄胡子、蓝眼睛的苏联人管着麦王和艾则孜哥哥,谁都不准迈出王宫半步。
那一天,苏里坦放学回来,看见王宫的大门被贴上了白色的字条,上面是黑色的汉字“封”。王宫里的人都被逐出了王宫,王宫的大房子和所有财产,都分给了穷人。
王后离开了王宫去迪化,打探麦王的消息。苏里坦无处可去,变成了一个流浪儿。他想到了麦王救过的县长一家,这个时候他希望能躲到阿依家,让县长帮他渡过难关。
他找到了县长家的老房子,忍不住拐到了他家门口,门紧闭着,邻居说,他们家早就搬走了,听说去迪化了。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了海池尔家的院子里。
他从窗户里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她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美得像一朵含苞的玫瑰。他能感觉到她的两束目光,像两只手一样怯怯地伸过来探问着,他压在内心的问候一下子向她打开。
羞涩的少女躲在彩色花格玻璃背后,不敢抬起头来。苏里坦看到了她披散的头发,发际线从正中间分成两半。
苏里坦站了一小会儿,小时候剃着阴阳头的小阿依在他眼前晃动,他仿佛听见有人叫他哥哥,转回头,彩色花格子玻璃窗内,那个红裙子的少女不见了。他在心里默念:那个曾经成天跟在我后面,闹着要玩“月亮追太阳”游戏的小女孩,快点追出来吧。
苏里坦刚想进屋,原本虚掩的屋门突然从里面紧闭。海翻译的身影匆匆地躲进门后。苏里坦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声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他不知何去何从。
单薄的衣服被风掀起来,脏污的鞋子踩在一堆驴粪上。那堆驴粪似乎在提醒他,他看见的其实是他的幻觉。他羞惭地低下头,心里一酸,沮丧地转过身离开那座大院子。
苏里坦走在风中,夜晚的冷风吹干了他的眼泪,月亮怕冷似的躲到云层里去了,暗淡的夜空只有几颗小小的星星在陪着他。
那天夜里,苏里坦找到离王宫不远的一条干沟,从附近抱了一些麦草,铺在干沟的一个涵洞里,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身上睡了。
早上起来,苏里坦觉得身边热乎乎的,一只瘸了一条腿的流浪狗似乎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主人,趴在他的身边睡得正香,旁边是几块羊骨头和吃剩的馕的碎渣。
第四节 回到出生地
苏里坦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克孜利亚尔(汉语:红土崖),来到亲生父亲家,他第一个去看的是那个父亲挖的地窖,那里面藏着几年来父亲从王宫一点一点背回来的财宝。王宫的财产被没收了,他把希望寄托在家里的那点金银玉器上,或许那些东西能使他和父亲免于困境。
当他跑到屋子的墙角,看到的却是一个塌陷的大坑,地窖已经被掀开了,地窖里的东西被洗劫一空。父亲牵着驴让驴饮水,看到他飞快地奔过来,丢开驴缰绳,抱住他,抖动着灰白的胡子,老泪纵横。
麦王在位的时候,有很多人向王宫进贡马牛羊和上等的丝绸、布匹,朝廷隔几年也因为麦王护卫边疆有功,赏赐上万两金银和不少财宝,金盘子、银碗、瓷器、玉器、红木家具,要多少有多少。清朝的皇帝退位后,国民政府维系亲王世袭制,但麦王嗅到世道有变,王室以后的排场不会持续,他开始将得来的一部分金银、玉器和瓷器留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隔一段时间,麦王都会让他的弟弟、苏里坦的亲生父亲麦麦提,到王宫接苏里坦回去,借机装一些金银,让麦麦提背回去秘密保存在乡下。麦麦提嘱咐苏里坦,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新王后阿米娜。在他看来,阿米娜王后是个极其奢华的女人,她的每个纽扣恨不得都用金子做。他担心那些衣服上的金纽扣,在阿米娜不注意的时候,会一颗一颗被人剪下来偷走。
为了存放那些金银、瓷器,麦麦提挖了半年,挖通了一个很深的秘密地窖,直到家里的梯子够不到窖口,他才停止了挖凿。地窖入口藏在屋子拐角的墙根下面。麦麦提把下地窖的梯子藏在炕洞里,只有苏里坦来了,他才会把梯子从炕洞里抽出来。麦麦提说,要是有人发现了梯子,找到了地窖入口,下到地窖里,只要抽掉梯子,盖上地窖口,他们就别想活着上来。地窖里的沼气,能在喘三口气的工夫,把活人憋死。
梯子在炕洞里被熏得很黑,苏里坦每爬一次梯子,手上、脸上就要黑几天,到了王宫佣人说,这孩子晒多了乡下的太阳,每次回来,就像在炕洞里熏了好几天。听到炕洞,苏里坦就一惊,生怕他们知道了父亲藏梯子的地方。
苏里坦把担心告诉父亲,父亲果断地劈开那根胡杨木的梯子,当柴火烧了,改用牛皮绳子吊着苏里坦下去藏金银。
地窖洞口留得很小,平时用一个巨大的木头墩子挡着,木头墩子上堆着废弃生锈的马笼头,裂开的驴臃子,还有断裂的稻草绳,上面沾满灰尘和鸡屎。苏里坦每次藏了钱币后,都会把干了的鸡屎、鸟粪撒在木墩子上的陈年烂稻草上,作为无人来动过这里的标记。
麦麦提移开巨石一样的木墩子,把装了钱币的布袋子扔下地窖,用牛皮绳子绑住苏里坦的腰,让他先把脚伸进去去,再侧着肩膀,钻进地窖口。苏里坦拽着牛皮绳子,就像一个水桶一样被悬吊着,一寸一寸地往下坠,他眼前越来越黑,浑身的血越来越凉,苏里坦的脚慢慢地触到了柴草和松软的土,他的手向四周摸过去,除了黑暗,什么也摸不到,皮袋子里的金币也是黑暗的。苏里坦解开布袋子,凑到跟前,靠触摸分辨上次盖在柴草底下的皮袋子。每次往皮袋子里装好钱币后,他摸索着扎好袋子口,重新埋回到沙土里,再盖上柴草。在黑暗里埋皮囊的感觉,像埋一个死人,漆黑的地窖里,他感觉自己在掩埋自己。当他每次在冷颤中被吊离地窖,看到窖口的阳光,呼吸到空气,他都觉得自己似乎死过一次。
“我的孩子,你在打哆嗦,多下几次,就不觉得害怕了。”麦麦提安慰儿子。
“我冷,觉得自己差点死在地窖里了。”
“孩子,地窖口开着,你不会憋坏的。”
“辛辛苦苦攒钱,就是为了埋在这样的土坑里吗?像埋死了的先王一样?”苏里坦觉得很害怕。
“孩子,死亡就是你在地上的影子,跟你很亲近,难道你害怕自己的影子吗?”
现在埋在土里的金银财宝全都没了。苏里坦看着父亲跪在地窖口流泪。
驴子嗅着地窖里翻出来的干柴和稻草,打了一个喷嚏。麦麦提停止了哭泣,捡起驴缰绳,把驴子拴在一边,对着地窖吐了一口唾沫:“孩子,钱财相比性命就是粪土,我们活着就是安拉最大的恩赐。”
“父亲,这是谁干的?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不知道是哪里的贼偷的,我一觉醒来,地窖就成了一个空空的大坑。”
苏里坦站在地窖边,他心里唯一的一点念想,肥皂泡一样在干烈刺眼的太阳底下无声地破灭了。他跟地上的影子相对站着,影子矮矮的,比平时要黑。
苏里坦开始跟父亲去放羊,直到这一天,古尔班大叔受王后之托,来找苏里坦,要送他去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