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他断定华生讨厌用战争解决分歧,因为他注定到自己的同伴盯着一位将军的画像看了许久,脸上露出了复杂的情深,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受过伤的腿,微微皱了皱眉,最后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两种方法各自意味着什么?彼此有什么异同?可以运用在其他推理小说中吗?
很遗憾,柯南·道尔和福尔摩斯只是实践者,没有过多考虑理论层面的问题,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方法将会对后来的推理创作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爵士可以不想,但后来的创作者却不能不想。他们将福尔摩斯上述实践成果升华为理论,指导着接下来的创作活动。
关注第一种方法的是一名英国医生,他叫奥斯汀·弗里曼。
他的经历和我们熟悉的华生医生有些相似。奥斯汀·弗里曼生于伦敦的一个裁缝之家,18岁时进入医学院学习。1877年,他获得内科和外科医师资格。他在加纳(当时是英国的殖民地)工作了七年,成为了一名助理军医。在那里,他患上了当地的热病,最后被遣送回国。
弗里曼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康复之后,他决定不再从事医务工作,转而开始尝试文学创作。他撰写了一本游记,获得了好评。随后,弗里曼与好友以“克里福德·阿什当”为笔名,共同创作了一系列犯罪小说。在这段时间里,他读到了柯南·道尔创作的福尔摩斯故事,立刻成为了这位大侦探的拥趸。经过一番准备,弗里曼开始独立创作推理小说。
弗里曼的职业是医生,有着过硬的专业知识,对法医学、解剖学、化学、病理学、毒药学都有很深入的研究。在20世纪初,科学飞速发展,血液检验和指纹识别技术日趋成熟,渐渐被应用到了刑事侦破领域。弗里曼所处的位置和经历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第一时间接触到这些新技术。正在构思推理小说的他,很自然地意识到,如果把这些新兴技术应用到小说里,一定会让推理更具说服力,也会让读者耳目一新。
弗里曼本身是个严谨到了有些偏执的人。他是个标准的理工男,信奉科学为世间唯一真理,不接受一切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他坚信,一切犯罪都能从物质层面找到线索,都能从物质层面找出凶手,除此之外所有近乎于“玄学”的推理都是可笑的。
福尔摩斯非常重视实物线索,这让弗里曼非常欣慰;但另一方面,他又非常鄙视这位大侦探的不专业——“福尔摩斯经常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蛛丝马迹,因此只能用主观臆断维系推理链条,这显然不能令我信服。”在弗里曼看来,福尔摩斯的方法是正确的,但他在相关领域的知识非常浅薄,以致不能将这一方法的全部功效发挥出来。“尸体是会说话的,血迹和指纹随处可见,只要拥有过硬的知识和手段,通过这些线索可以直接找出凶手,不需要什么演绎法。”“福尔摩斯只是非常肤浅地使用了一些科学手段,而我要在推理小说中系统地应用这些手段。”
就这样,弗里曼塑造出了推理小说史上第一位科学侦探——桑戴克医生。这位医生风度翩翩,学识渊博,经常被警方找去处理一些棘手的案件。他拥有一座实验室,里面满是最先进的化验设备和试剂;他有一支团队,个个都是信奉科学的精英,依靠科学和团队的力量为桑戴克提供必要的帮助。
桑戴克会注意案件现场所有实物线索,比如血迹的流向、尸体牙齿里残存的食物、胃液的存量等等;至于血型、指纹、脚印、头发之类的线索,更逃不过他显微镜般的双眼。搜集到实证之后,桑戴克就会带着助手进入实验室,用科学手段还原案件的真相和凶手的身份。每一个结论都来源于客观线索和科学验证,因此,桑戴克不需要太多主观推理,就能让凶手无所遁形——“这个指纹就是你的,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你说自己昨晚没有来过现场,可为什么现场有你的血迹呢?”
纽约市警察局高层在读了桑戴克的故事后,大受启发,建立了全世界第一座专门用于刑事侦破的化学实验室。可以说,弗里曼的科学神探桑戴克是名副其实的CSI鼻祖。
福尔摩斯之所以能推理出委托人来自某条街道,或是坐在马车左边,是因为他看到了客人身上的泥点——泥点是推理的起点,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这就是福尔摩斯第一种方法的最大特质。
弗里曼将这种特质理论化、规范化、系统化,并将其作为最大卖点。在20世纪初期,人们读到这样的作品,其震撼程度不亚于我们在今天看到新番刑侦类美剧。因此,弗里曼的作品大获成功,确立了自己在推理文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
由弗里曼和桑代克确立的这种以客观线索为起点的推理模式,被称为“物证推理”,成为支撑推理小说的两大基本模式之一。
那么,另一个基本模式是什么?还要回到福尔摩斯。
我们来看看大侦探的第二种方法。福尔摩斯看穿了华生的心事,他的依据是什么?华生看着墙上的画像;华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华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伤腿;华生皱了皱眉,又叹了一口气……请注意,在整个推理过程中,没有一处是客观世界里的线索!
“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这个道理我们中国人最明白。物证推理是一种皆大欢喜的模式,因为线索全部是客观的,即便不直接指向真凶,也可以最大程度地推动案情向前发展;但是,皱眉和叹气怎么能成为推理的依据呢?内心世界难道不是最难把握的领域吗?不错,犯罪心理确实难以驾驭,但换个角度看,凶手可以欺骗一切,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罪犯的心理一旦被推理套牢,必将无所遁形。
这种“越过”客观线索,通过窥探推理对象内心直击真相的模式,与物证推理相对,被称为“心证推理”。将这种模式确立并发扬光大的,是一个叫切斯特顿的人。
基尔伯特·切斯特顿,英国大文豪、评论家、文学理论家。他1874年生于伦敦,是个肉嘟嘟的小胖子。小时候的切斯特顿非常叛逆,讨厌上学,成绩非常糟糕。他的一位老师曾经这样说:“要是把你的脑袋劈开,看到的肯定不是脑髓,而是白花花的脂肪。”
16岁时,切斯特顿进入了一所无权颁发学位证书的野鸡大学。他依然无心学业,开始创办杂志,出版小说集和诗集。文学上的天赋没有阻止他堕落下去,所有人都为这个孩子的叛逆叹息。在切斯特顿最消沉的时候,他结识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慧眼独具,看到了切斯特顿天真无邪的本质。她发现这个男孩并不坏,只是因为不被认可才做出种种叛逆行径。女孩给予切斯特顿帮助和鼓励,告诉他应该与更多人分享自己的才华,而不是用它来嘲笑别人。切斯特顿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别人重视,进而接受了女孩的建议。从此,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在文学的大路上一日千里,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切斯特顿的性格很像埃德加·爱伦·坡,后者也是一生叛逆,只是在与表妹结婚之后的那段时间里过上了安定的生活。不同的是,坡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而切斯特顿无疑是幸运的——那个女孩成为了他的妻子,陪伴他走完了一生。
1910年9月,切斯特顿发表了第一篇推理小说《蓝宝石十字架》。在这篇故事里,他塑造了一位名叫布朗的侦探,而他正式的职业则是一名天主教神父。布朗神父身材矮小,长着一颗土豆脑袋,身穿一件黑色神衣,手持一把大伞,穿梭于伦敦茫茫的大雾之中。他通常沉默无语,但一旦打开话匣子,便妙语连珠,句句都指向迷雾背后的真相。
布朗神父注重的不是血迹、指纹这类物质层面的东西,而是犯罪模式和罪犯心理。“任何一桩犯罪,都可以从罪犯的内心世界寻找到原型。罪犯可以抹去现场的痕迹,但无法抹去内心的痕迹。”“我是一名神父,我的工作就是倾听人类的忏悔……一个专门倾听罪恶的人,是不可能对邪恶的手段一无所知的。”
布朗神父的原型无疑就是切斯特顿本人。切斯特顿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对宗教、哲学和心理学有着非常深刻研究和独到的见解。因此,布朗神父可以超越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工具性学科”,站在哲学和心理学层面解决问题。这在有些人看来近乎于“忽悠”,但对切斯特顿和布朗神父而言,却是信手拈来。
在这里,我们仅举一例。布朗神父系列中有一篇经典故事,题目是“隐身人”。侦探追踪嫌疑人,从各个角度严密监视着后者所在的公寓。一天下来,一共有三个人进入了公寓。结果,嫌疑人遭到灭口,但事实却证明这三个人都不是凶手!怎么回事?布朗神探云淡风轻地告诉侦探:“还有第四个人进入过公寓,只不过,这是个隐身人,你选择性地忽略掉了他。”事实是,这个人化装成了每天进出公寓的邮差,负责监视的人自动把这样的人排除在外。布朗神父没有发现假邮差行凶的直接证据,但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凶手。
“我思考了一分半钟,然后确信自己看到了犯罪行为,就像是我自己犯下了罪行一样。”“这名罪犯是个具有创造力的艺术家,而那个侦探至多只是个评论家。”“智者会把一片树叶藏在哪里?森林里。如果没有森林,他就会自己建造一座。”
通过布朗神父的这些金句,我们不难了解心证推理的特质和魅力。他的能力已经不能简单概括为聪慧,而是对人性最为独到的理解和把控。
“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你是个恶魔吗?”
“我只是个人。”布朗神父平静地回答,“所以我的心里也有恶魔。”
切斯特顿创作了50余篇布朗神父故事。这些故事被编辑成了五个短篇集,分别是《布朗神父的天真》《布朗神父的智慧》《布朗神父的怀疑》《布朗神父的秘密》和《布朗神父的丑闻》。
相比物证推理,心证推理为创作者提供的空间更加开阔,变化的可能性也更多。切斯特顿的布朗神父系列是推理小说中地标式的作品,对推理小说的布局、误导、逆转等核心技巧提供了模板,起到了教科书般的作用。后来驰名世界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约翰·狄克森·卡尔、多萝西·塞耶丝等大师,都将切斯特顿视为自己的老师。
1928年,英国推理作家俱乐部成立(英国推理作家协会的前身,当时世界上最权威的推理文学机构)。在第一次全体大会上,切斯特顿毫无争议地当选为第一任主席,直到去世。
弗里曼和切斯特顿;理工男和文学男;职业医生和宗教信徒;桑戴克医生和布朗神父;物证推理和心证推理。
两位性格与经历截然不同的大师,几乎同时受到福尔摩斯的启发,却确立了大相径庭的推理模式。不过,这种差异犹如金庸笔下的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刀法,构成了一对完美的对立统一。只有物证没有心证,推理小说会变成学术报告;只有心证没有物证,推理小说会变成灵异怪谈。后来的创作者根据自身的条件,各取所需,将二者的优势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才创造出了推理小说的一个个辉煌。
医生和神父将福尔摩斯的成功理论化,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指导思想。有了这套思想,推理小说犹如学会了九阳神功一般,很快就迎来了无敌于天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