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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位风云

第一节 曾布:斗争与博弈

右相府内。

曾布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一边饮茶,一边凝视着桌上的一副象棋残局,全神贯注。他可算得上是东京汴梁城内的象棋第一爱好者,总会为研究棋谱而废寝忘食。但是相比弈棋而言,他更痴迷于现实中的斗争与博弈,他最享受对手在他面前倒下的样子,在他看来,这是比日落、退潮更为美丽的景象。

此刻曾布正盯着残局出神,他的管家走了进来,似乎有事禀报,刚开口叫了声老爷,却被曾布制止,示意不要打断他的思路。管家只得闭嘴,退到一旁静候着。曾布继续看棋,隔了许久他突然一拍大腿,似乎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面露欣喜,终于从象棋的世界里跳脱出来,他看到管家正站在一旁,便问道:“何事?”

管家答道:“左司谏吴材求见,正在府门外等候。”

曾布一听,站起身来,斥责道:“混账奴才!岂能让客人等在门外?速速迎进来!”管家有些委屈地应了声,便到府门外迎接。

不多时,左司谏吴材便被引到了正厅,他向曾布行了个礼:“下官拜见曾右相。”曾布热情地上前扶起吴材,道:“免礼免礼。圣取啊,方才是下人不懂礼节,未及时向我禀报,让你久等了,请你多多担待。”吴材起身,见堂堂右相对自己竟如此亲和,内心深受感动,道:“谢右相体恤,下官也是刚到而已,不知右相此次召见下官有何吩咐?”

曾布一面请吴材入座,一面答道:“其实也无特别之事,素闻圣取博学多才,性格刚正,敢于直谏。本相爱才,也敬重正直之士,一直想结交你这样的青年才俊。”

吴材虽知这样的溢美之词只是客气,曾布请自己来也绝不只是结交青年才俊这么简单,但是内心还是十分欢欣鼓舞,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笑意,忙谦虚道:“右相抬举下官了。”

曾布把左司谏叫来,当然是有着重要的用意。他觊觎左相之位,但当时却偏偏让那韩忠彦渔翁得利,现在的曾布虽然因为拥立徽宗有功,被拜为右相,但他仍然不甘心位列韩忠彦之下。在他看来,韩忠彦平庸无能,又有着几分懦弱,跟自己的雄才韬略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曾布屡次在早朝时与韩忠彦对着干,并总能占据上风,将许多大事的决定权都夺了过来,但他还是满足,非得把韩忠彦赶下台,取而代之不可。

作为右相,曾布不便直接上奏弹劾左相韩忠彦,便想要通过收买司谏来达成目的,因此对吴材的态度很温和。实际上,以曾布跋扈的性格,绝不会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至于眼前这个小小的左司谏吴材,只是他即将要启用的一颗小小的棋子罢了。

曾布试探性地问道:“依圣取之见,韩忠彦这个宰相当得如何?”吴材一听,手上一颤,差点把杯里的茶水洒出来。他知道曾布和韩忠彦向来不和,在曾布面前夸赞韩忠彦自然不妥。他也知韩忠彦为人优柔寡断又无胆识,并非为相之才,但韩忠彦毕竟为当朝左相,地位和名声都在曾布之上,也不敢在背后妄加议论。曾布看出了吴材的顾虑,说道:“圣取请放心,这里没有外人,不妨直言。”

吴材不得已,便含糊地评论了几句:“韩相为人正直,忠心耿耿,德高望重,只是略有些保守而已。”这几句评论不算尖刻,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其时向太后去世,旧党失去了庇护者,新党卷土重来,而韩忠彦是旧党的代表人物,说他保守并不为过。

曾布听了吴材的话很高兴,道:“圣取之见与我不谋而合,我也颇为欣赏韩忠彦的为人,但其保守的政见确实难有作为。元符末年时,废神宗新法、逐新党人材,韩忠彦也是力主者,这样保守的老臣当宰相,恐不利于社稷。”

曾布等于是把话挑明了,这时候,吴材已然知道了曾布的真实用意,是要借自己的口来弹劾韩忠彦,便迅速地在心中盘算了一把。对他而言,此事有风险,毕竟要弹劾的人是当朝的宰相,但是就目前朝中的局势来看,新党将逐渐占据主导地位,韩忠彦迟早要被取代。自己若能率先弹劾韩忠彦,便可乘机讨好新党,说不定未来能借新党崛起的势头为自己谋求加官晋爵的良机。再加上现在又有右相曾布撑腰,大可以尝试冒一次险。他当即接过话头,说道:“右相所言极是,皇上改元‘建中靖国’,其初衷就是希望能做到无偏无党,正直是与。以此看来,选政见相对中立者为相更佳。”

眼前的这位年轻的左司谏能有这样的反应,令曾布感到非常满意。实际上,曾布正是这样一个“政见中立者”,他很难被简单地归类为新党或旧党,他有着新党的属性,但是有时又阻碍变法,始终在新旧两大阵营之间不停摇摆,用俗话说就是“墙头草,两边倒”,善于见风使舵。

曾布赞许道:“圣取如此年轻就能识大体,顾大局,老夫感佩不已!”有了曾布这句话,吴材感到底气更足了,当即表示回去就草拟奏章,来日上书皇上。临别时,曾布还做出承诺:“阁下上书后,老夫与蔡承旨必当合力游说皇上纳谏。”曾布口中所说的“蔡承旨”,在宋史里的名声要比曾布大得多,他便是后来的“六贼”之首:蔡京。

第二节 蔡京:春风又绿江南岸

且将时间向前倒推半年多,其时徽宗即位不久,在朝中担任翰林学士承旨的蔡京受到曾布排挤,被贬官到杭州。杭州这地方风景秀丽,被誉为人间天堂,但蔡京却无心欣赏,担忧自己会和章惇落得同样的下场。他郁郁寡欢,又恰逢江南连日阴雨,加剧了他低落的情绪,他的妻妾们轮番安慰都无济于事,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五十三岁,几乎没有再翻盘的可能。况且自从元祐以来,被贬到杭州的官员几乎都会在不久之后被贬到更遥远的地方,一切似乎都指向不妙的结局。

时间一晃又过了三四个月,梅雨季节已然过去多时,蔡京的心情也稍稍平复,徽宗改元“建中靖国”,提倡折中至正,消释朋党,自己暂时应该是安全的。但是他始终无法摆脱一种迷茫的状态,他对徽宗缺乏了解,不知道未来的政治风向,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是应当甘于在美丽杭州城安享晚年还是谋求翻身。如果是后者,那么又该通过什么方式呢?正值此时,他的救命稻草出现了。一个重要的人物来到杭州城,为蔡京的东山再起提供了契机,他是一个名叫童贯的大太监。

童贯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太监,这一点从他的外貌就能体现出来——他的脸上竟然蓄有胡须,这对于一个太监来说显然是匪夷所思的。当然,童贯的特别之处还不止于此,后来的种种事情表明,他是中国太监史上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殊存在。

童贯此次千里迢迢从东京汴梁赶到杭州,是来执行徽宗布置的一个重要任务:搜罗名人字画。众所周知,徽宗早在做端王的时候就是有名的风流才子,对各类字画的喜爱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如今当了皇上,自然要将天下珍品尽数收入囊中,于是就把这个使命交给了童贯。这个消息一传到蔡京的耳朵里,他立刻就明白,机会来了。要知道,蔡京蔡元长除了朝廷命官之外,还有另外一副身份——当世数一数二的书法家,天下闻名的“苏黄米蔡”中的“蔡”指的就是他。得到消息后,蔡京便立即将这位童公公请到自己府上,说是要为他接风洗尘,并命人设下宴席。童贯与蔡京之前并无太多交往,但蔡元长的艺术造诣确是世人皆知,如能让他帮忙参谋参谋,必能为皇上搜罗到真正的上品,于是童贯便欣然赴约。

蔡京无论名气还是岁数都要比童贯大,也极少与太监结交,但他这天却显得十分恭敬,亲自来到府门外,将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迎入府院,可以说是给足了童贯面子。对于蔡京来说,他今日迎来的可不只是一个太监,更是自己未来重返仕途的一根救命稻草,这样的机会显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毕竟这普天之下,书画的造诣能够达到他这般境界的人本就不出十个。

童贯见蔡京如此看重自己,连连作揖,客气道:“蔡大人亲自出门迎接,咱家真是受宠若惊。”蔡京便挽起童贯,将他引向大厅,仿佛已是亲密无间的朋友:“童公公这样的贵客驾临,我若不亲自迎接,岂不是有失礼仪。”二人一边寒暄,一边步入正厅,桌上丰盛的宴席早已摆好。

席上的珍馐皆是有名的江南美食: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叫花童子鸡、宋嫂鱼羹、八宝豆腐……这些当地的名菜光从菜色上看,就十分地道,比那丰盛的宫廷御宴更加诱人,每一道菜都是色泽鲜美,让人垂涎欲滴又不忍下筷,绝非寻常的厨子所烹制。

即便是童贯这样一个来自皇宫、见过世面的人看到蔡京府上的奢华装潢都不免大吃一惊。这大厅里几乎每一样东西都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墙上挂着价值不菲的名家真迹,厅内全部桌椅的雕镂都极其考究,桌上的餐具有金盘、银盏、玉碗,分别乘着汤、菜、饭,一眼望去就令人食欲大增。再看蔡京府上的丫鬟们,也一点不像丫鬟,个个倒像是大家闺秀,气质非凡。

这童公公虽然身体有残缺,但对女人还是充满着欲望,此刻一左一右两位美人伺候着他,为他斟酒扇扇,酒和美女的香味交织在一起,不禁让童贯有些迷醉,还未饮酒,脸上便泛起了红晕。蔡京举起酒杯,道:“童公公,我先敬你一杯。初次光临寒舍,这酒菜置办得有些仓促,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

“蔡大人过谦了,说真的,蔡大人的这顿饭,可真是令咱家大开眼界!”童贯并没有夸大,事实上以他过去在宫中的地位,的确没有什么大饱口福的机会,皇上身边试吃菜肴的差事也有专人负责,轮不到他品尝。

童贯性情豪爽,举杯一饮而尽,蔡京示意丫鬟继续满上。二人边吃菜边聊着朝廷内外发生的新事。提到蔡京的遭遇,童贯显得有些惋惜:“蔡大人国士无双,如今却被贬谪至此,实在是时运不济,依咱家看,皇上早晚还会召蔡大人回宫。”

蔡京大笑,与童贯再饮一杯,道:“托童公公吉言,蔡某不胜欣慰。”

蔡京又亲自把银盏中的酒斟满,切入正题:“我听说,童公公这次到杭州,是受圣上委派搜罗民间丹青珍品,不知可有此事?”

“蔡大人真是消息灵通,不错,咱家这趟来杭州,为的就是这事。”童贯知道蔡京的意图,便顺水推舟道,“承蒙皇上的信任,可是咱家对于这字画可以说只是一知半解,恐怕难负重任。今天见到了蔡大人,咱家这心里才算是有底了,还请您多多帮忙参谋。”

蔡京当即表示,自己将竭尽所能协助他,二人碰了碰杯盏,就此结下了盟友的关系。

饭局结束后,童贯正准备起身告辞时,却被蔡京叫住,蔡京道:“童公公若不嫌弃,方才你用过的器具,就当是见面礼了!”说罢他命人将童贯所用的金银餐具洗净打包,连同那两个侍奉他的美女一起赠送给了童贯。童贯连忙推辞道:“万万不可,蔡大人府上的宝物,咱家岂能随便据为己有?”蔡京笑道:“童公公若是瞧得起蔡某,就把我蔡某当朋友,既是朋友,便不分彼此,区区餐具和丫鬟又算得了什么。”他又命下人搬出个大木箱子,在童贯面前准备打开。

“这些是我蔡某人多年来收藏的一些名家字画,还请童公公代为转交给皇上。”

童贯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但他见那箱子乃使用名贵的紫檀所制,一股沁人心脾的木香扑面而来,箱子雕刻得极为精致,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童贯心中暗想,连一个装东西的箱子都如此,更不用说里面所藏的东西了。

童贯凑上前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里面尽是一些卷轴字画,看起来大多年代久远,价值不菲,心想这蔡京可算是下血本了。对童贯而言,这件事是一举两得的,将这些字画带给皇上,既能讨得皇上欢心,又帮了蔡京一个大忙,便作揖道:“多谢蔡大人,皇上见到这些珍品,必然龙颜大悦,咱家也好交差了。”当即命手下人将这些东西搬上马车,也欣然地收下了两名美女。

二人在府门前告别,看着童贯的马车逐渐走远,蔡京站在府门外略感辛酸。他对书画的痴迷可一点也不次于徽宗,那些字画都是他几十年来精心收藏的,价值连城。他把这些宝贝献出来,就是想豪赌一把,没准能用它们换回一个光明的未来。但他也想到,如果不幸打了水漂,那可真是损失惨重。

第三节 童贯:蓄有胡须的太监

幸好,童贯没有让蔡京失望,在之后的一段时间,童贯和他的交往更加密切了。过了一个月,童贯带着第一批字画回到皇宫面见徽宗的时候,就开始不遗余力地为蔡京美言,说他在杭州勤政爱民,受到当地百姓的爱戴,蔡京一听说自己是来为皇上搜罗字画,二话不说便将自己几十年的收藏统统贡献了出来。徽宗打开这箱字画,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当着童贯的面赞道:“蔡京果然品位超群,不同凡响,献上的字画件件都是绝世精品。”

童贯道:“奴才听说蔡大人自己也是当世顶尖的书法名家,与苏东坡、黄庭坚、米芾等人齐名,皇上何不收藏一些他的作品?”

徽宗微微一笑,道:“蔡京的墨宝,朕早在五六年前就开始收藏了。”

原来,当徽宗还是端王的时候,就与蔡京有些渊源了。其时蔡京在京为官,一次在汴梁城北门纳凉,那里的两名衙役对他十分恭敬,各自手执一把白色团扇为他扇风。蔡京一高兴,便命人笔墨伺候,当场在那两把团扇上各题了一首杜工部的诗,赠予二人。待到几日后,蔡京又见到这两名衙役时,他们都换了身行头,二人见到蔡京,赶紧拜谢,说是有位亲王花了两万贯的高价买下了他们的团扇,现在靠着这笔钱,他们给家里添置了不少东西,还结余下不少的钱财。那位买下团扇的亲王正是当时的端王赵佶,可见他对蔡元长书法的欣赏。

童贯听后,叹道:“原来如此,原来皇上与蔡大人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只是像蔡大人这样的栋梁之材,谪居杭州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了。”

徽宗没有接话,只是嘱咐童贯道:“童爱卿,此次你再去杭州,还是继续和蔡京多走动走动,顺便也替朕搜罗一些他的佳作来。”

童贯道了声遵命。这时,一名小太监进来禀告:“皇上,国史院邓洵武求见。”徽宗示意请他进来,然后对童贯道:“那你先回去吧,回头朕自有重赏。”童贯谢恩,便退下了。出门的时候恰好看到邓洵武正走进来,二人便相互行了个礼。

邓洵武进到屋内,向徽宗磕头请安后,说道:“多谢皇上召见,微臣那天心直口快,冒犯了皇上,还望皇上降罪。”徽宗上前将他扶起,道:“邓爱卿忠心耿耿,直言不讳,朕欢迎还来不及,又怎会降罪于你?爱卿的那句话真是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原来,前些日子邓洵武在见驾时曾对徽宗说了这么一句话:

“韩忠彦能继承其父之志,而皇上不能。”

这句大实话就如同一根细针刺入徽宗的心脏,让他感到羞愧难当。正如邓洵武所说的,宰相韩忠彦是已故宰执韩琦之子,韩琦当年反对神宗皇上实行新法,如今他赵佶登上了皇位,却将韩琦之子提为宰相,毫无疑问是与父亲神宗的遗志背道而驰了。邓洵武的话瞬间点破了徽宗的尴尬处境,致使徽宗愣在当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当时便让邓洵武先退下了。经过这几日的思索,徽宗愈发觉得邓洵武言之有理。其实,他即位后之所以贬抑新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向太后保守的政治立场,如今向太后归天,徽宗心中总在谋求改变,想要有所作为,却仍犹豫不决,没有行动。而今,邓洵武的话将此事提上了日程。

邓洵武起身后,徽宗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道:“依爱卿之见,朕要继承父兄之志,该当何为?”对于徽宗而言,继承父志固然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但是他也清楚,实行新法绝非易事。一方面,如今的朝廷基本已是旧党的天下,变法的阻力极大;另一方面,当初他改元“建中靖国”,提倡无偏无党,如今若是重选立场,等于是推翻了自己所树之碑,有失天子威信。

对于徽宗的提问,邓洵武早有准备,他胸有成竹地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纸卷轴,呈送给徽宗,道:“这是臣花了两天时间所作的《爱莫助之图》,请皇上过目。”

徽宗迷惑地看了看邓洵武,不知道这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突然献上画作。徽宗让太监将此卷轴展开,才发现上面并不是画,而是类似于年表的内容。这张表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分为左右两部分,左边是新党,右边是旧党。上面的人名,都是满朝文武,上至宰相,下至馆阁,都在其上,一目了然。旧党的那部分有上百人,绝大多数都身居高位,而新党大多位卑,宰执一栏里只有一个名叫温益的人算是新党。此图所呈现的信息十分明朗,这也是徽宗此时最大的烦恼:想要变法,却无可用之人。便对邓洵武道:“此图的意思,朕自然知晓,然……”话未说完,他突然发现左侧宰执一栏有一个名字被一小块白纸遮住了,便问道:“这是什么?”邓洵武微微一笑,伸手将白纸揭去,但见其下工整地写着两个字:蔡京。

又是这熟悉的名字,徽宗心里微微一怔。

邓洵武接着说道:“依微臣之见,皇上要续父兄之志,重拾新法,非此人为相不可。”

这可以说是把蔡京捧到了天上,他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知恩图报。邓洵武曾一度被调职,当时雪中送炭,将他保回国史院的正是蔡京。这便是邓洵武竭力吹捧蔡京的真正原因。然而徽宗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觉得同一天里竟有两人向他力荐蔡京,这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安排。身边的邓洵武还在滔滔不绝地陈述蔡京的相才,但徽宗一句都没听进去,因为关于蔡京的一切过人之处,他本就了然于心。于是他打断邓洵武的话,道:“立相之事,事关重大,朕考虑几日,再行定夺。”

邓洵武以为自己的提议被徽宗否决了,便不再多言,有些沮丧地退了下去。待邓洵武走后,徽宗又仔细地看了他方才献上的《爱莫助之图》,他的视线停留在“蔡京”二字上,总觉得这两个字有一种难以掩盖的光芒,在数百个名字之中闪耀着。此时此刻,徽宗的心里已打定主意:将蔡京召回宫中,至于是否担任宰相,还需从长计议。

徽宗将那长长的卷轴收起,对自己身边的小太监道:“替朕把曾右相召来。”

可能是因为书法的缘故,徽宗对蔡京有一种天然的好感,但他又对这种好感抱有警惕,担心自己一叶障目,只看到对方的优点而将一切缺陷忽略不计。徽宗希望能听到一些反对的意见,以保持清醒,暂时搁置自己对蔡京的偏爱之情,所以他把曾布召来。曾布与蔡京不和,蔡京被贬杭州之事,可以说曾布是始作俑者,曾布对蔡京一向怀有敌意,自然不会像童贯、邓洵武那样竭力地美化蔡京。

然而结果却完全出乎徽宗的意料。

曾布来到宫中已是黄昏,徽宗的晚膳已经备好,便长话短说,开门见山道:“有些大臣向朕建议再度起用蔡京,爱卿对此有何看法?”徽宗正等着听曾布的反对意见,没想到他不假思索地答道:“臣赞成,蔡京才华过人,不用的确可惜。其实臣这几日正在家中草拟奏章,保荐他官复原职。”

听了曾布的这一番话,徽宗不禁愕然。没想到蔡京的人格魅力和感召力如此巨大,连原本的对手都开始为他说好话,这样的人才若是再不重用,那可就太说不过去了。于是徽宗便打消了所有顾虑,当着曾布的面就写下了圣旨,让蔡京官复原职,重新担任翰林学士承旨一职。就像没有觉察到邓洵武的意图一样,徽宗同样没有看出曾布保荐蔡京的真实原因。

曾布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徽宗就起用蔡京的问题询问自己,只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即便自己反对,徽宗也不可能放弃这个念头,倒不如顺水推舟,化被动为主动。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曾布打心眼里早已不把蔡京当成对手,他现在的首要敌人是左相韩忠彦,这个固执的旧党,而蔡京则属新党。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他选择保举蔡京,来为扳倒韩忠彦增添筹码。但自认聪明的曾布没有预料到,这将是一个致命的误判。

几日后,蔡京带着圣旨一路北上,连夜赶路对于他这样一个年近六旬的人而言是辛苦的,但是他的心情却从未如此这般愉悦,他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和杭州这个美如天堂的鬼地方告别了。他已经年近六旬,但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四节 相位风云:人算不如天算

当吴材在早朝时呈上那份弹劾韩忠彦的奏章时,曾布和蔡京短暂地当了一回盟友,默契地完成了一次落井下石,厚道的韩忠彦被那两根三寸不烂之舌攻击得哑口无言。徽宗翻阅了那本吴材与王能甫联合上书的奏章,只见第一面上写着:“元符之末,变神考之美政,逐神考之人材者,韩忠彦实为之首……”徽宗深知翻出这样的陈年往事来弹劾宰相很是牵强,但他也明白,自己要重新推行新法,第一步必然就是罢免韩忠彦这个旧党宰相,韩忠彦必须下台,谁让他挡住了新政的道路呢?徽宗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按原计划大喝一声“罢相”,用龙威震慑住韩忠彦,不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

不料徽宗的那句酝酿已久的“罢相”还未出口,韩忠彦便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情绪激动地主动请辞:“皇上,对于这份弹劾奏章,臣不予置评,也不想反驳。臣年事已高,对于朝中党争已生厌倦,今请辞去宰相一职,告老还乡,望皇上恩准。”说罢,依然在地上匍匐不起。其实韩忠彦早在拜相之时就预料到会有今天,自己拜相只不过是皇上当时的权宜之计,这相位必然坐不长,现在与其争辩不如服软,便演了这出泪洒朝堂的好戏。

韩忠彦这样的反应反倒让徽宗心里生出了几分愧疚,好像自己瞬间成了一个用欲加之罪打倒忠臣的昏君,于是他起了恻隐之心,决定给韩忠彦一个体面的结局,便当着满朝文武说道:“韩相为官清正,向来就是群臣的表率,有道是瑕不掩瑜,奏章所书的陈年往事,朕也无意继续追究了。至于辞相之事,朕应允了,但是朕要命你任宣奉大夫一职。”

徽宗的网开一面令文武百官们颇有些感动,韩忠彦抹去眼泪,叩首谢恩。之后的事情都在曾布的意料之内,左相的位子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手里,毕竟他是宰执层中资历最老的。韩忠彦被罢相之前,他就开始掌控大局,行左相之实,如今夺得左相之名,终于是名副其实了。他看着韩忠彦那老泪纵横的凄惨模样,心里痛快极了,他终于拔掉了这颗眼中钉,赢得了这一盘棋。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即将开局的一盘棋中,他将一败涂地,这次和他对弈的人,此刻就在他的身后。

曾布如一个全胜者般登上了相位,并在权力的巅峰上彻底陶醉了。通常人在此种状态下,判断力会急剧下降。如今的曾布已无半点忧患意识,他的眼中已看不见真正的对手,对潜在的危险亦毫无知觉。他没有意识到蔡京谦逊外表下深藏的野心,也没有看明白徽宗心目中真正的宰相人选。

两个月后,蔡京被提升为尚书左丞,四个月后,又升至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进入了朝廷高层,但自负的曾布却仍然没把他当回事,因为蔡京对自己极为恭顺,在朝堂之上,但凡曾布的意见,蔡京都是第一个拥护者,绝无半点异议。而就是这么一个如绵羊般温顺的人,却在曾布毫无防备之际,突然亮出了一柄锋利的匕首,这让曾布猝不及防。

这天的早朝,如以往一样波澜不惊,但在接近尾声之际,蔡京突然呈上一封奏折,就陈佑甫担任户部侍郎一事提出质疑。此事只是一个小小的人事变动,几乎不值一提,曾布本也没有仔细听奏章的内容,直到蔡京说出“陈佑甫”这个名字,他才意识到这是冲自己来的。陈佑甫是曾布的亲家,他担任户部侍郎的事也是曾布安排的,这本是件芝麻绿豆的小事。

蔡京却言辞激烈地向徽宗道:“为臣者食朝廷爵禄,理应公私分明,而今堂堂宰相竟公然以权谋私,皇上若姑息之,则腐败之风必将日益猖獗。臣斗胆请皇上下旨罢相。”

曾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温顺的绵羊竟然瞬间变成了咬人的虎狼,一时间,愤怒涌上了曾布的心头,他指着蔡京的鼻子吼道:“你给我闭嘴!”

蔡京却像完全没看到似的,继续冷静地陈述自己的奏章,由表及里,由小见大地论述曾布以权谋私所可能带来的恶果。曾布暴怒得丧失理智,竟扑上前去,试图扼住蔡京的咽喉。这时,两个侍卫冲上前来,将他制服。

徽宗眼看着事情演变成一场闹剧,便拍案而起,喝道:“曾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行凶!”见皇上龙颜大怒,尚书右丞温益等人也纷纷谴责曾布的无礼。

在皇上的怒喝声中,曾布终于恢复了清醒,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是狠狠地瞪着蔡京,蔡京低着头,镇定地退到一旁,就好像方才的那一幕从未发生过。曾布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立刻伏倒在地道:“皇上恕罪!”

徽宗站在龙椅前,冷冷地望着曾布,然后摆了摆手,示意将他拖下去。曾布不再喊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彻底懵了,身旁的两名侍卫便架着他向殿外走去。神情恍惚的曾布很快就被带离了大殿,匆匆忙忙地退出了政治舞台,他离殿时的狼狈相被定格了下来,并被后世记下,毕竟大宋开国百余年来,头一回有宰相是以这种方式离开朝堂的。

曾布在被架出大殿之时,脑中一片空白,好像思绪都被之前发生的变故所埋葬。他感到命运弄人,本来在拥立端王有功的大好形势下,他挤走了自己的宿敌章惇,没想到这一步竟然大错特错了,真正可怕的不是章惇,而是此刻站在殿上,背对着他,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蔡京。

曾布与章惇的命运雷同,随着一本本弹劾奏章被送到徽宗的面前,他被赶出朝堂,驱离汴京,直至被贬过江南。

韩忠彦、曾布先后被罢免之后,徽宗再次打开了那幅《爱莫助之图》,他提笔蘸墨,将列表上韩、曾二人的名字划去。这两位宰相与其说是被同仁弹劾,不如说是被徽宗一手拉下马来的。徽宗心里一直惦记着邓洵武的话“重拾新法,非蔡京为相不可”,如今两个最有资历成为蔡京对手的人已不复存在,徽宗便可放心大胆地任命他。果然,蔡京获满朝文武一致拥戴,众望所归地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

徽宗“继承父兄之志”的计划随之拉开序幕,为表明决心,徽宗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再次改元,将“建中靖国”改为“崇宁”,以此昭告天下,舍弃原先“不偏不党”的立场,转而恢复熙宁新法。不久之后,又下诏禁止元祐法,开始对哲宗朝的大臣们进行打击。至此,徽宗彻底推翻了自己过去在一年里所建造的“小元祐”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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