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谷道:“不慌,赵普乃是当世奇人,不会因小失大,今日陈抟老祖用‘君无戏言’逼你赠送华山,可见,他师徒依然敬重将军,我们只要派人在附近仔细打听,必然能找到赵普。我料想赵普就在附近。”
二人说得投入,没承想边上杨徽之不知何时进来了,杨徽之阴沉沉地说:“但不知陈抟老祖那个‘君无戏言’,到底是‘君子’的‘君’,还是‘国君’的‘君’啊?”
赵匡胤和陶谷、楚昭辅都被问得愣住了,最后还是赵匡胤反应了过来,“杨大人,你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点儿吧?”
“呵呵!他陈抟老祖,跟你要一座山,他岂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杨徽之不笑,却越发认真了。
赵匡胤正要厉色批评杨徽之,堵上他的嘴,就听有人问道:“将军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了破敌方略?”大将潘美、曹彬、高怀德、王审琦等一起走了进来,问话的是潘美,原来潘美带着人来看赵匡胤,他们对这仗如何打,心里没底。
赵匡胤不想在杨徽之面前透露太多,更主要的是这个计划当中,他还有一桩事情没想好。
“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王彦升,你们随我一起去吧。”说着他走在前面,带着大家往王彦升的大帐里来。
大伙儿出了中军大帐,走到空地上,赵匡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心中舒坦了一些。这时,高怀德悄悄走上来,“将军,这个杨徽之,我看是小人,不如把他打发回去。”
赵匡胤摇摇头,“让他在这里,我们才安全,否则,圣上会担心我们!”
高怀德恨恨地说:“我们这些人脑袋提在裤腰上,冲锋陷阵,他们却在背后捅我们刀子,这仗怎么打?”他看看四周,将士们正在整理行装,经过六昼夜的急行军,军装多开裂破损,这群将士都像叫花子了。有些将士脱了裤子,站在日光底下晒,赵匡胤也是一等一的武将,一路也是自己骑马过来,他知道那些将士军装的裆部磨坏了。细皮嫩肉的人或没有经验的人,这样骑马行军,一昼夜,裆部就得皮开肉绽,更不要说六昼夜急行军。赵匡胤训练出来的军士都有经验,能吃苦,但是也架不住这样行军,很多人屁股上的肉都磨烂了,裤子贴在伤口上,和伤口一起结痂,裤子再不脱,再不洗,就要感染发炎,或者就再也脱不下来了。
赵匡胤暗暗愧疚,对众将士道:“大家辛苦了,如果这次能凯旋归去,大家保得性命,我赵匡胤一定要好好报答大家,多多为大家请赏!”他对大家喊道,“大家辛苦了!”
军士们一看是赵匡胤,都站直了,高声喊道:“不辛苦,将军辛苦了!”
好在潘美做副手,这个人有点儿能耐,治军有方,尽管军士们衣服像叫花子,身体也疲倦至极了,但是气势却高昂。
王彦升正好从大帐里出来。
他也着急,赵匡胤像没事人一样爬山看风景去了,军队在这里一等就是大半天,好时光都浪费了。急行军已经六昼夜了,很多军士把带的干粮吃完,军队一旦断粮,那可了不得。另外,就是烂裆病,十有八九都有,要不跟李廷珪打一仗,要不就放士兵们出去打草谷,抓点儿女人,弄点儿粮食回来!
赵匡胤拉了他,几个将领鱼贯而入进了王彦升的军帐。王彦升是个武夫,帐内却格外干净整齐,最显眼的是,他的被褥、衣服和盔甲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一张台案上。行军打仗,他们又是轻装简行,王彦升怎么能带着这样一张台案的?赵匡胤也想不出王彦升用的是什么法子。帐中央地上铺着一张羊毛地毡,羊毛地毡上有花纹,细看那花纹,赵匡胤发现,那是一张阵图,是雁行八方阵,地毡上放着一张矮几,几上整整齐齐地摞着《八阵总述》《古今刀剑录》《策林》《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卫公兵法辑本》《黄帝问玄女兵法》《道德经论兵要义述》《神机制敌太白阴经》。
“行军打仗,如此劳累,你还带着这些兵书?”赵匡胤问。
王彦升道:“每次被你骂,就觉得自己不争气,你让我多读书,我现在认真读进去了,觉得以前真是白活了,那么多仗,都白打了!”
赵匡胤听了心里很是安慰,又有些心酸。
王彦升让军士进来,把矮几抬到一边,让大家围着席地而坐,又忙着吩咐军士烧奶茶,高怀德道:“好你个王将军,我们连口热水都不敢喝,有点儿草都恨不得背上喂马,你不仅喝热的,还喝奶?”
赵匡胤挥挥手,让大家安静,然后摊开昨天拿到的地图,他已经在上面做好了标记:“各位,形势非常紧迫,我们只有一天口粮,不在一天内解开威武困局,我们这一千人,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王彦升道:“大哥,这个你不用说,我们都知道,这次就是玩命来了。要么大家的小命都交在这里,要么大家回去吃香的喝辣的,跟着大哥高升!你说吧,我们都听你的。”
赵匡胤道:“我军今夜子时出发,明晨天亮前赶到定远城,这是党项李氏的粮仓和大本营,我们攻下粮仓和大本营,等待李氏回军来救!”
潘美道:“将军,定远城乃党项李氏老巢,他的家眷还有这么多年积攒的一点儿家当全在此处,恐怕守军人数不会少。”
赵匡胤道:“我已经得到密报,党项李氏此次带走了几乎所有的主力,去帮助李廷珪围困威武城,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号称两万,却无战斗力!刚才我已经派出先头部队,让他们假作商人,天黑前进城,明晨在他们的城内放火,然后占据东门,开城迎我大军!”
“好计谋!这样可以围魏救赵,迫使李氏退军,一下子就解了威武城的困局!”潘美露出由衷的轻松来,旋即他又皱起了眉头,“还有一事!”他看看王彦升说。
赵匡胤看看王彦升,“这事非你王剑儿不可!”
“将军,你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了,你就直接吩咐吧。”王彦升一拱手,“只要大哥吩咐,小弟万死不辞!”
赵匡胤看看大家,“由王彦升率队到威武城报信,通报王章将军,让他准备突围,追击党项李氏。然后,在这里——孩儿山,我们南北夹击,将其彻底击垮!”赵匡胤说完,拍拍王彦升的肩头,换了一种语调,脸色有些沉重了,“此去六百里,路上能不能躲过李氏的巡逻队?到达威武城之后,能否一鼓作气冲过敌阵,入城报信?此行危险啊!”
王彦升笑了,笑得声音很大,“将军,不危险的事,你也不会让我去做啊。再说,打仗哪有不危险的?”
“你带多少人马?”
“将军你带一千人马西征,我此去,只愿单刀赴会,也只可单刀赴会。我不忍带一兵一卒,一来你这里需要人,二来,跟我去的都得死!我不忍他们那样去死,不如都让他们跟将军杀敌去吧。”王彦升的话,让众人都吃了一惊。王彦升道:“你们要行军二百里,然后直接发起进攻,以骑兵攻城,胜算哪里有我单刀赴会高?要说危险你们也危险,你们太需要人了,我一个都不带,就带自己一颗脑袋。如果真的到不了威武,坏了各位的大事,我愿献上人头请罪,但请各位将来不要恨我,如果有人能活着回去,帮我看一下老母,在祭奠李骁通的时候,顺带给我捎上一杯酒,我就满足了!”
赵匡胤止住王彦升的话头,吩咐楚昭辅:“你把另一张地图给王剑儿,通知开饭,大家吃顿团圆饭,送送王剑儿,就算是壮行酒吧!”
菜端上来,是楚昭辅就地取材,弄的一点野味。酒倒是有一些,大家喝了,几杯酒下肚,王彦升又活泛了,他俯身在赵匡胤耳边道:“将军,我带了好玩的在身边,要不要看看?”
赵匡胤心想马上就要开战,一旦打起来,还不知道这里谁能回来,有什么东西不能看的?“拿来看看!”
王彦升举起手,重重地击了两掌,从外面走进两个军士,两人脱了衣服,赤条条的,才发现是两个女人。“这个王剑儿,能打、能算,就是不正经,喜欢女人,戒不掉一个色字!”赵匡胤心里想。赵匡胤知道这叫“相扑”,汴梁城里一些大户人家,家里就养着这种相扑手,即蓄养一些女奴,养到体大腰圆,到有客人来时,裸体角力,作为一种余兴节目,让客人乐一回。他没想到,王剑儿胆子那么大,私带女人在军队里,还是相扑手!
两个女相扑手脱光了衣服,站到羊毛毡的中间,给赵匡胤鞠躬,又深深地给其他众人鞠躬,然后拍拍手,开始角力。鞠躬,这种前奏性的礼节,倒让相扑看起来文雅了。
大伙儿多数是在军营里征战出身,都只是听说过而没见过真相扑。这会儿,多数人眼珠子都看掉了,高怀德叫道:“你个王彦升,真是什么好东西都有,你到底还有什么没拿出来?”
王彦升道:“就她俩,没别的了,带上她们是真来打仗。这相扑,要不是今天要和各位分手,让她们表演一过,我自己都没看过。”
那两个女相扑士表演完毕,过来给众将敬酒,敬到王彦升边上,王彦升一手一个,搂在怀里,“唉!你家老子要单独去做件事,不能带着你们啦,我把你们交给大哥,你们以后服侍好大哥!”
“爷,您有啥事?就带着我们吧!”两个女相扑手这么说,让赵匡胤吃了一惊。
女仆会有这等尊敬心、依赖心?看来,这个王彦升,做人还是有底线。这几年,赵匡胤学会了一套看人的办法,看人就看他的下人怎么对待他,要是下人鬼祟而抱怨,这个人人品就好不到哪里去。
赵匡胤听他们主仆这样说,连忙摆手道:“不行。她们是你的人,我怎么能横刀夺爱?这样,暂时由楚昭辅代管,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她们吃的。你好好去,好好回,咱们还要做一世的兄弟,今日同苦,明日一定同乐!”他心里想,王燕儿那种事,不能再发生了!
坐在后面的张令铎站起来,举着酒道:“如果打完仗,能回京的,将来不要忘记没回去的,回去的将来一定要结义做兄弟,苟富贵,勿相忘!”
赵匡胤站起来,举酒一饮而尽:“将来,我赵匡胤要是对不起兄弟,如此酒杯!”说着,赵匡胤把杯子扔在了地上,杯子碎了,碎成了无数小块。
大家都站起来饮了,赵匡胤军中饮酒,大家都知道规矩,要是赵匡胤站起来干杯了,那就是酒席要散。赵匡胤善饮,看不起不会喝酒的,但是从不让大家喝醉,他同样也看不起一喝就醉的人。
大家往外走,赵匡胤从楚昭辅手里接了佩剑,交给楚昭辅一个锦囊,对楚昭辅说:“你去接赵普先生,地址还有钱两都放在里面了,接了赵先生,你们直接来寻我大军会合,越快越好!”楚昭辅点点头,接了锦囊塞在自己的衣兜里。
赵匡胤吩咐完,转个身,猛地跟王彦升撞个满怀,王彦升不管不顾地俯身到赵匡胤耳边,小声说:“王燕儿,也在军中!”
赵匡胤回头看看王彦升,哭笑不得,这个王彦升,真要执行军法的话,他该死多少回了!带着王燕儿,就是带个麻烦,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第二节 孩儿山
夺取定远城,正如赵匡胤预料的那样,非常顺利。他们来得太快了,没有任何人预料到他们的到来,就算预料到他们到来的,也没有料到他们会来攻击定远城。
天蒙蒙亮时,他们就到了城外,赵匡胤拉住马缰绳,驻足观看,黑魆魆的城池,还在睡梦中,那些党项人还在梦里吧。
睡梦中的城市是祥和的,草甸子一路延伸到城门口,城门上,有一缕微微的炊烟,没有风,那烟就直直地、缓缓地上升着,到了半空,被更远地方的黎明的曦光照亮。
“要是不打仗,这是多好的生活啊!”赵匡胤心里想。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思,他在等着城里起火,如果城里起火,他这边立马发起冲锋。赵匡胤摸摸屁股后头的沙袋,那是他在行军路上装来的,他让每个人都要装一袋沙子带在身边。攻城时,如果吊桥没有放下的话,就用这两千沙袋堆出一道栈桥,马直接可以冲上城墙!
定远城在赵普的图里标得非常清楚,因为党项人没有营构的技巧和烧砖的技术,城墙都是用土夯成的,非常低,东门更低,城墙不超过五仞,连内地的一半都没有。今天一看,果然如此,“天助我也!”城里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突然,随着城内一声火药爆炸的巨响,三处火光同时闪亮,逐渐变大,火油加火药,点燃了柴草或者木屋,那火,一瞬间就烧红了半边天。接着城内乱了起来,有铜锣的声音,有人群踩踏的声音。
高怀德举手示意,带着前军就要冲,赵匡胤按住了他的手,让他等等。这个时候不能急,一旦这里冲锋,对面昨晚潜伏进去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开门,他们就永远没有机会开门,这边就只能硬碰硬冲了。
少顷,城门开了,然而吊桥却没有放下,里面出现了喊杀声。
高怀德一声令下,带着前队两百人冲了出去,每个人都口上含着竹片,以防出声说话,马蹄上裹着布片。这两百人是精选出来的敢死队员,那马冲起来,就像箭一样,这支箭冲出去,竟然一点儿声音没有,接近城门了,城内的守将都没注意到。城里面没有人出来抵挡。赵匡胤站在高处,看到一支黑色的箭向着东城门射去,最前面是高怀德。高怀德这样的冲锋,可真是不要命啊。他一马当先,后面两百人一字排开,如果被对面城楼上的人看见,射下箭来,他是不会躲的。因为他不能躲,躲就意味着后面的人死,而后面的人则根本不看前面,不及躲也想不到躲。
这支箭,只想快速地插向敌人的心脏,根本没想要给敌人反扑的机会。他们埋头疾驰,只想跟上前面的步伐,一步闯入城门。
高怀德真乃猛将,他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前面,把自己置身死地,而让兵士个个愿意为其卖命。赵匡胤心里看着感慨,唉,这些兄弟,都是为自己才来卖命的啊。
不一刻,高怀德已经冲入城中。
赵匡胤毫不犹豫,一挥令旗,全军出击。然后自己催动坐骑,飞驰在队伍的前头。王元功催马站到了赵匡胤刚才站立的位置,身后是赵匡胤留给他的五百预备队。昨晚出发时,赵匡胤给他五百人做预备队,“王元功,明天我们会一鼓作气冲进去,如果我们失败,你不要来救我们,你带着这五百人,留下生力军,回平军山去,照顾好你家王小姐!”
“将军,王小姐让我来听命于你,保护你,助你西征,如果她知道我舍下你,自己逃回去,她肯定会杀了我!”王元功说的是心里话,他对王家兄妹一片忠诚,此刻这忠心就全给了赵匡胤。
王元功看见赵匡胤带着军队奔向城门,眼看着就到城门口了。突然,城门前的吊桥被对方的火滚木击毁了,火光中,吊桥从中间断开,坠入城门口的壕沟中。高怀德的两百人,被隔断在了城里,赵匡胤的人,则被阻在了城外。
王元功并不担心,他知道赵匡胤已经准备好沙袋,此刻,赵匡胤手头有一千三百人,一千三百只沙袋只要填上,就能入城。果然,他发现赵匡胤一转马头,队伍跟着他转向,像一只老鹰一样扑向定远城的东北角,东北角那块有一个星月形的“凹”口。他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赵匡胤,赵匡胤的马速度真是快啊,他绕了半个圈,转向部队的右翼,一眨眼的工夫,他还是跑在了前头。
此刻,定远城的东北角根本就没有士兵把守,赵匡胤到了城墙根边,扔了沙袋,调转马头,往队伍后头跑。整个队伍在定远城外东北角转了个圈,像一个大漩涡,等到赵匡胤再转到前头的时候,沙袋垒起来的栈桥已经搭成,一千三百人的马队,就这样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入城了。
因为距离太远,在王元功的眼睛里,赵匡胤的队伍就犹如一条黑色的线绳,蔓延过城墙,然后消失在了城墙里。
王元功非常担心高怀德,高怀德肯定在瓮城中遇到了劲敌,也许此刻他们在瓮城中已经被歼灭?要不怎么还不来开门?
不一会儿,就听到城内喊杀连天,之前城内还只有几处有火光,如今,他看到的是一线火光从城门口蹿出去,沿着大路笔直延伸。火像泼了油一样从城头向城尾笔直地延伸,接着,火光从东角开始,分三路蔓延,不一会儿,整个定远城已经全部点着了!
王元功知道,赵匡胤带队的中军得手了,马军所到之处应该没有遇到特别的抵抗。果然,不一刻,城门大开,里面冲出一队人马,王元功定睛一看,不像是大周的人,有点儿像是党项人。他让边上的军校再仔细看看,军校都说“是党项人”,他这回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