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深秋,小石山上的茑萝蔓延开来,如同藤萝悬挂在危岩石壁上,茑萝的红色小花正开得灼然一片,白浮萍也挤挤挨挨地冒出了水面,红白相间,相映成趣。神游其间,如登蓬莱仙境,令人飘然忘忧!
我将它放在屋檐下,和芸一起品评赏玩:这里宜建一座水上楼阁,那里宜设一所茅亭,这里宜刻“落花流水之间”几个字,这里可以住居,这里可以垂钓,那里可以凭栏远眺……胸中丘陵幽壑、山山水水,似乎尽数移到眼前的盆景之中了。
一天晚上,猫争抢着食物,从屋檐上掉了下来,瞬间把花盆连同盆架一起砸碎了。我叹气说:“就这样一点小玩意儿,难道也触犯了上天的禁忌吗!”我们两人不禁落下泪水。
静室内焚香默坐,也是闲来所得的雅趣。
芸曾将沉香、速香一类的香料放在锅里蒸透,在火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焰大约半寸高,将蒸好的香料慢慢烘烤,香味幽然而出,却无烟火气。
佛手是最忌酒醉后去闻的,酒气会将佛手熏坏腐烂;木瓜则忌用汗手去摸,一旦沾了汗水,便要立即洗净;诸多香果中,唯有香橼没有忌讳。供奉佛手、木瓜亦有各种章法,此处笔墨实难一一说清。但是,那些时常将供品随手取来闻嗅,又随手放下的人,便是不懂供法的!
我闲居在家时,几案上的插花从来不断。
芸说:“你所插的花,能兼备风晴雨露时的各种意态,可谓出神入化,而绘画中花草之间常有昆虫,你何不效法一下呢?”
我说:“昆虫东蹦西跑不听摆布,怎么能效法呢?”
芸说:“我有一个办法,只是怕为做坏事开了头,是罪过。”
我说:“你说说看。”
芸说:“昆虫死了之后颜色不变。你可以捉些螳螂、蝉、蝴蝶之类,用针刺死,用细线系住颈脖,系在花草之间,整理一下它们的脚,使它们或是抱住枝梗,或是踏在叶上,看上去栩栩如生,不是很好吗?”
我很高兴,照她说的去做,看到的人没有不叫绝的。如今倘若到闺阁中去寻找,恐怕未必有像芸这样能领悟艺术意趣的人了。
我和芸寄居在锡山华氏家里,当时华夫人让她的两个女儿向芸学识字。
乡下的居处院落空旷,夏天热气逼人,芸就教会她家做“活花屏”。每个屏风有一扇,用两枝长约四五寸的木梢做成矮条凳的样子,虚放在里面,横上宽一尺许四挡,四角凿出圆眼,插上竹编的方眼。屏风高约六七尺,两人可以移动。用砂盆种植扁豆放置在屏风中,让它向屏风上盘络攀爬。多编制几扇这样的屏风,随意遮拦,如同绿荫透满整个窗子,既通风又能挡住阳光,迂回曲折,随时可以变换,所以叫作“活花屏”。有这样的方法,那么一切藤本香草都可以就地取材。
这真是居住在乡下避暑的好办法啊。
我的朋友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画松柏菊梅,善写隶书,还善于篆刻,我寄居在他家的萧爽楼中有一年半的时间。
萧爽楼共有五间房,朝向东,我们住其中三间。不论是阴晴风雨,在楼上都可以远眺。院中有一棵桂花树,清香扑鼻。楼中有走廊和厢房,地点极幽静。我们搬到这里来时,有一个仆人、一个仆妇,还带了他们的小女儿同来。仆人能做衣服,仆妇能纺线织布。这样芸刺绣、仆妇织布、仆人成衣,所得的钱用来做日常生活的费用。我一向好客,小饮总要行酒令。芸善于做花钱不多的饭菜,瓜果、蔬菜、鱼虾,一经芸的烹饪,就有特别的香味。朋友们知道我穷,常常自己掏钱买酒菜,一叙就是一整天。我又很爱清洁,地下没有一点灰尘,自己无拘无束,也不嫌别人放纵。
当时有杨补凡,名昌绪,擅长画人物肖像;袁少迁,名沛,擅长画山水;王星澜,名岩,擅长花鸟画,他们对萧爽楼的幽雅颇为喜爱,都带着画具来到这里。我就跟着他们学习绘画,写草书、篆书,雕刻图章,用卖书画印章的酬金,交给芸,芸用这些钱准备茶酒来招待宾客,我们整天只是品评诗画而已。还有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和缪山音、缪知白两兄弟,以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诸位君子,正如房梁上的燕子,不请自来,尽兴自去。芸就拿下头上的金钗换取美酒,不露声色,从不轻易放过良辰美酒。而现在各位朋友都天各一方。风飘人散,再加上芸香消玉殒,魂归黄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萧爽楼有四种忌讳:一忌谈官职升迁,二忌谈官府时事,三忌谈八股时文,四忌打牌掷骰子。有触犯的人要罚酒五斤。有四种取向:一取慷慨豪爽,二取风流潇洒,三取落拓不羁,四取清静缄默。
漫漫夏日无事可做,大家聚在一处对对联,每次集会有八人,每人各带两百铜钱。先抓阄,第一个抓到的做主考,负责管理别人。第二个抓到的做誊录,也就座,其余的做应试举子,在誊录的地方取一条纸张,盖上印章。主考出题,五言、七言各一句,燃香为时限,构思写作,不准交头接耳、偷偷说话。写好核对完毕以后投放到一个匣子中,才允许举子就座。所有人交卷完毕以后,打开匣子誊录,所有的文章誊录在一个册子上,再转交给主考,以此来杜绝徇私舞弊。十六个对子中取三联七言的,取三联五言的。六联当中获得第一名的做后任主考,第二名的做誊录,两联一个不取的罚二十文钱,取一联的免罚十文钱,超过限时的加倍惩罚。一场下来,主考往往能得上百文钱。一天可以连考十场,积攒上千文钱,喝酒足够了。唯独芸比较特殊,经商量后可以有特别待遇,准许她坐在一边慢慢构思。
杨补凡为我们夫妇二人画了一幅栽花小影,神情画得惟妙惟肖。这天夜里,月色很好,兰花的影子罩在粉墙上,别有一番清雅幽静的韵致。王星澜醉后萌发雅兴说:“补凡能为你们绘画肖像,我能为花画影子。”我笑着说:“花影能比得上人像吗?”王星澜拿来白纸铺在墙上,对着兰花的影子,用墨恣意浓淡地描画起来。第二天白天拿来观看。虽然不能称其为一幅画,但花叶萧索疏淡,别有一番月下的韵致趣味。芸对它珍爱如宝贝,朋友们也各自在上面题咏落款。
苏州城里有南园、北园二处郊区,油菜花开时,郊游的不便之处是那里没有酒家可以饮酒。带着酒菜前往,对花冷饮,也没趣味。有朋友提议就近找酒店,有的说看花回来再饮酒,但这些到底不如边吃热菜喝热酒边赏花那么畅快。大家的讨论没有结果,芸笑着说:“明天你们各位只管拿买酒钱来,我自然会担着炉火来。”大家笑着说:“好。”
我问她说:“你真的自己挑着炉火去吗?”
芸说:“不是的。我看到街市上卖馄饨的人,担子里锅灶无不齐备,何不雇上他一起去?我先把酒菜准备好,到那里再热一下,茶酒都有了。”
我说:“酒菜固然热着方便,烹茶却没有炊具。”
芸说:“我带一个砂罐去,用铁叉串着罐把,把锅拿下来,把砂罐悬在灶火上,添上柴火烹茶,不也很方便吗?”
我拍手叫好。街市上有个姓鲍的,以卖馄饨为业,我们用一百文钱雇了他的担子,约好明天午后去,姓鲍的欣然答应了。
第二天看花的朋友来了,我告诉他们芸的主意,众人都称赞佩服。吃过午饭后大家一起出发,并带上了席垫。到了南园,挑了一处柳荫底下团团围坐,先烹茶,喝完茶,接着烫酒热菜。这天风和日丽,遍地黄花,青年男女在田野上四处嬉戏游玩,蝶舞蜂飞,良辰美景令人不饮自醉。
不一会儿,酒已温热,菜已熟了,大家席地而坐,开怀畅饮,卖馄饨的人看起来也不俗气,便拉来与我们同饮。游人见此情形,无不惊叹称奇,羡慕我们有如此雅趣和奇思妙想。直饮到意兴阑珊,杯盘狼藉,大家都已陶然忘我,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直到夕阳西下时,我忽然想吃粥,鲍姓挑担人便为我们买米来煮上,大家吃饱后才尽兴而归。芸笑着问:“今日之游,大家都痛快吗?”众人都说:“要不是夫人的妙计,哪得如此快乐啊!”大家在朗声大笑中,各自散去。
贫寒文士起居饮食以及器具房舍等,应该俭朴而雅洁。俭省的方法便是“就事论事”。我平生爱喝点小酒,并不要求有许多菜。芸特意为我做了一个梅花菜盒,里面放六只深两寸的白瓷碟,中间放一只,周围放五只。菜盒用灰漆上色,状似梅花,底部和盖子上都有凹楞,盒盖上还有形如花蒂的手柄。将它放在案头,就像一朵墨梅覆盖在桌上;揭开盖子来看,好像将菜肴装在了花瓣中。一盒有六种菜色,两三个知己可以随意取用,吃完再添。芸另外又做了一个矮边圆盘,以供放杯筷酒壶之用,可随意摆放,收拾起来也极为方便。这是省俭食物的方法之一。
我的帽子、衣服、袜子之类都是芸自己做的,衣服穿破了,就用补丁补好,一定做到整洁,色彩取深色暗淡的以避免弄脏。既可以出来会见客人,也可以在家里穿着。这又是服饰节省的一种方法。
刚刚到萧爽楼的时候,觉得光线太暗,就用白纸糊墙,于是明亮了许多。夏天,楼下拿掉窗子,没有栏杆,觉得空空的没有遮拦。芸说:“还有旧竹帘呢,为何不用它来代替栏杆呢?”我说:“怎么弄啊?”她说:“可以用数根黝黑色的竹子,横竖交错,留出走路地方,截取半帘搭在横竹上,下垂到地上,高处的地方与桌子一齐,中间竖四根短竹,用麻线绑扎固定,然后在横竹搭帘的地方,寻找旧黑布条,连同横竹裹起来缝好。既可以遮拦装饰,又不耗费金钱。”这就是“就事论事”的一种方式。以此推及其他,古人所谓竹头木屑都有用,这是有原因的。
夏季,荷花开放时,总是夜晚含苞,清晨绽放。芸用一只小纱袋撮上一点茶叶,晚上放置在荷花的花心,第二天清晨取出来,用雨水冲泡,其香悠远,其味醇正,真可谓绝妙!
【卷三 坎坷记愁】
人生为什么会坎坷多难呢?往往是由于人自己做坏事造成了不良后果。我则不是这样,多情重诺、爽直不羁的性格,反而给我带来了负累。况且我的父亲稼夫公,为人慷慨豪爽,急人之急,成人之事,帮助朋友嫁女儿、抚养儿子,这样的事情多得举不胜举;他挥金如土,多半是为了别人。我们夫妇居家过日子,偶然需要用钱,难免去典卖家当,开始是借东补西,接着是左右为难。谚语说“处家人情,非钱不行”,我们先惹起小人们的议论,渐渐招致家人们的讥笑。“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一句千古不变的至理名言啊!
我虽然是长子,但在家族中排行第三,因此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叫芸为“三娘”。后来又忽然叫她“三太太”,开始是戏称,继而成了习惯,甚至不论是尊卑长幼,都叫她“三太太”,这莫非是家庭变故的征兆吗?
乾隆乙巳年(1785年),我跟随父亲去海宁的官舍服侍,妻子陈芸在寄给我们的家书中会附带一封信,父亲说:“儿媳妇既然能写些字,以后你母亲的家书就交给她来写吧。”后来家中偶尔会传一些闲言碎语,母亲怀疑她转达得不确切,所以还是没有让她代写。父亲看见信不是陈芸所写的,便问我:“你妻子生病了吗?”我便写信向她询问情况,也没有得到答复。久而久之,父亲就有些生气,说道:“想必是你妻子不屑于写吧!”等到我回家之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想替妻子委婉地澄清事实,她赶忙阻止我说:“我宁可被公公责怪,也不想被婆婆讨厌。”于是芸竟然没有为自己辩解。
庚戌年(1790年)春天,我又跟随父亲到邗江幕府服侍。有个叫俞孚亭的同事,带着家眷住在这里。
有一次闲聊,我父亲对俞孚亭说:“一生辛苦,常年客居异乡,想着寻觅一个照顾日常起居的人,也不能如意。做儿子的如果能够真心体会到父亲的心意,就应当于家乡寻觅一个人来,哪怕只是听听乡音也好。”
俞孚亭将父亲的话转告给我,我便偷偷给妻子陈芸写了一封信,她在家物色着,找到了一位姓姚的女子,芸因为暂时还不知是否能成,所以就没有告诉母亲。那位女孩来我们家,芸便谎称是邻家女孩来玩耍,等到父亲让我把她接到官府时,妻子又听取别人的意见,谎称这是父亲看中已久的人。
母亲见到这位女子便问:“这不是来我们家玩耍的那个邻家女孩吗,为什么会回来了呢?”于是妻子陈芸还是得罪了婆婆。
壬子年(1792年)春天,我在真州当幕僚,我父亲在邗江生了病,我去探望他,也病了。我弟弟启堂当时也在那里服侍父亲。芸来信说:“启堂弟曾向邻妇借钱,请我做担保人,现在邻妇催债很急。”我问启堂这件事,启堂反怪嫂嫂多事,我于是在给芸的回信后面写道:“我们父子都病了,没钱可还,等到启堂弟回去后,自行处理这件事。”没过多久,我们的病都好了,我仍然回真州去。
芸又写信来给我,是我父亲拆开看的,信中说到启堂借邻妇钱的事,又说:“你母亲认为老人的病都是姚姬所引起的,现在公公病已稍稍痊愈,你可悄悄吩咐姚姬借口想家,我让她父母到扬州把她接回来,这实在是你我在这件事上推卸责任的办法。”
我父亲看到信中所说,愤怒之极,询问启堂借邻居妇人款项一事,启堂回答不知此事,于是写信训斥我说:“你媳妇背着丈夫借债,却谗言诽谤小叔,而且称呼婆婆为令堂,公公为老人,简直荒唐至极!我已经专门安排了人,带信回苏州休掉她。你如若还稍有一点儿人心,也应当知道自己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