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此信,如听到晴天霹雳,即刻回信给父亲认罪。随后借了匹马,迅速赶回苏州,极为担心芸因此寻了短见。到家后刚说完事情的经过,家人也拿了父亲的休书到了,信中历述了芸的种种过错,言语甚是绝情。芸哭泣着说:“我当然不应该信口乱说话,但公公应当宽恕我一个妇人的没有见识吧。”过了几日,我父亲又有一封亲笔信寄来,说:“我不做过分的事情,你带着你媳妇搬到其他地方居住吧,不要让我看见,免得让我生气就足够了。”
于是,我便安排芸寄居到外家。而芸觉得娘家母亲不在了,弟弟又没有踪影,不愿意住在同族人的家中。幸好我的朋友鲁半舫听说了此事而心生怜悯,让我们夫妇住在他家的萧爽楼里。
过了两年,我父亲才了解了事情的始末。恰好我从岭南回来,我父亲亲自到萧爽楼,对芸说:“上一件事我已经都知道了。你还愿意回家居住吗?”我们夫妇欣然答应,仍旧搬回了家中,和父母住在了一起。但谁能想到后面又有憨园这个孽障啊!
芸一直患有血崩,因为她的弟弟离家不回,母亲金氏又因思念儿子而生病死去,悲伤过度所致。自从认识了憨园,芸的病一年多都没再复发,我正庆幸我们得到了良药,可是憨园却被有势力的人夺去,给以千金聘礼,并且答应赡养她的母亲。佳人已属他人了,我知道这件事后没敢告诉妻子,等到她自己去打探知道后,回来哭着对我说:“当初没有看出憨园是如此薄情的人!”我说:“是你自己太痴情,她们那种人哪有什么感情啊?更何况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未必能甘心过荆钗布裙的贫贱日子,与其日后后悔,不如现在就没能办成。”
于是又再三安慰她,可是芸始终因为被骗而深感遗憾,血崩的毛病又复发了,整日卧床,床上一片凌乱,吃了药也不见效,病时好时坏,芸也渐渐消瘦下来。没过几年,负债却与日俱增,各种对芸的议论也流传起来。老父老母又因为她曾结交娼妓憨园而愈发讨厌她。我则尽量在中间调和,可这里已经不是让人生存下去的地方了。
芸生了一个女儿,叫青君,当时有十四岁,知书通文,并且十分贤惠能干。家里穷得典当首饰衣服,多亏有她辛苦操劳。还有一个儿子叫逢森,当时有十二岁,在学堂里读书。我一连几年无书可教,在自己家门口开了一个书画铺,三天的收入,不够一天的支出。我焦虑、辛劳、困顿、清苦,常常是竭尽全力也维持不了家庭生活。在严寒的冬季,没有皮衣,我就穿着单衣硬挺过去,青君也是衣裳单薄,两腿簌簌发抖,还勉强说“不冷”。看到这种情况,芸发誓不再治病吃药。
芸偶尔能起床,刚好我的朋友周春煦从福郡王的幕府中回来,想请人绣一部《心经》,芸想到绣经可以消灾免祸,再加上绣价比较丰厚,于是就接了这件活。而周春煦又行色匆匆,不能久待,芸绣成《心经》只用了十天时间。衰弱的人骤然辛劳,以至于又添上了腰酸头晕的毛病。岂知命薄的人,佛也不能对她发慈悲!绣经之后,芸的病情更加重了,每天喂药端水,使得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厌烦她了。
有个山西人在我画铺的左边租赁了房屋,以放高利贷为业,他经常请我作画,我便和他结识了。我的一个朋友跟他借了五十两银子,请我做保证人,我因为碍于情面不好意思推辞,便答应了他,但这个朋友竟然带着银子逃到了远方。山西人只好找我这个保证人,经常到我家吵闹讨债。起初我用笔墨来抵押,渐渐地就没有东西来做抵偿了。
年底时,我父亲正在家中。山西人又来索债,在家门前咆哮吵闹。父亲闻知内情,呵斥我道:“我家乃衣冠门庭,如何会欠这种小人的债?”我正要申诉辩解,恰好门外通报,说是芸幼年结拜的锡山华家姐姐派人来探病。父亲一听,误以为是前番结拜的憨园,更加恼火,骂道:“媳妇不守闺训,与娼妓结拜;你又不思上进,和小人滥交!若是置你于死地,多少不忍心。如今给你三日之限,你趁早搬出去自谋生计,否则必到官府告你忤逆不孝的大罪!”
芸听到此事后,哭着说:“公公如此生气,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死了让你独自离开,你一定于心不忍;如果我留下来让你自己走,你必定又舍不得。姑且偷偷地把华家人叫来,我勉强着起来问问她。”于是让青君扶着到了房外,叫来华家下人问道:“是你家夫人特地派你来的?还是你顺路过来的?”那人说:“我家夫人早就听说您卧病在床,本打算亲自来探望,但由于从未登门来拜访过,所以不敢冒失前来;在我临行之前嘱咐道,倘若夫人不嫌弃乡村环境简陋,不妨到我们乡下去调养,践行小时候在灯下说过的话。”大概当年芸与华氏姐姐一同刺绣的时候,曾许下过日后谁如有病的话相互扶持的约定。于是芸告诉华家下人说:“烦请你快点回去告诉你家夫人,让她两天后偷偷地放一条小船过来接我。”
华家人走后,芸对我说道:“华家姐姐与我情同骨肉,你若是愿意,不如与我同行。只是两个孩儿带去不方便,若留在家中又连累父母照顾,必须在两天内将儿女安置妥当。”
当时我有个表兄叫王荩臣,他有一个儿子叫韫石,想娶青君做媳妇。芸说:“听说这个王韫石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不过是靠着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基业,而王家又没有多少家业可守。不过幸亏是个诗礼之家,而且他又是独生子,嫁给他也可以。”于是我对荩臣说:“我父亲与你有舅甥的情谊,你家想要娶青君做媳妇,他应该不会不答应。但是如今的形势恐怕不能等到长大再嫁过去了。我们夫妻俩去无锡之后,你就去禀告我的父母,让青君先过去做童养媳,你看怎么样?”荩臣很高兴地答应了。儿子逢森也托朋友夏揖山介绍去学做生意去了。
将儿女安排妥当后,华家派来接我们的船也到了。那天,是嘉庆五年(1800年)腊月二十五日,正值隆冬。
芸说:“我们俩弃儿别女落魄出门,不仅邻里讥笑,那个山西人见追款没有着落,自然也不会放过我们。要走就早点走吧,最好是明日早晨五更时分悄悄离开。”
我担心芸的病体不能撑持,问道:“你尚在病中,起那么早,天又寒冷,能受得了吗?”
芸淡然答道:“死生由命,也顾不得考虑其他了。”
临行前,我去了父亲那里,将我们要去锡山的意思私下禀知,父亲也觉得只能如此了。当天夜里,我先将半担简陋的行李挑到船上,让小儿逢森先睡去了,青君则坐在母亲旁边,悲伤地哭泣着。芸心酸地对青君说:“你娘命苦,又是个情痴之人,所以一生才这样坎坷流离。幸好你父亲始终厚待我,有他陪在我身边,你也不用过分担心。两三年内,我们一定会努力筹划,让一家人重新团聚的。你到婆家后,一定要恪守妇道,不要像你娘这样招人恨。你公婆为你做他们的儿媳感到荣幸,一定会好好待你的。我和你父亲留下的箱子柜子等东西,你可一并带到那边去。你弟弟还小,还没有让他知道我们要离去的事,只告诉他我要到外地看病,过几天就会回来。等我们走远了,你再实情告诉他,再去禀告你祖父,说我们走了就是了。”
当时,旁边陪着一位老太太,就是前卷中我和芸曾租住在她家消暑的,她主动提出送我们去锡山,听了芸这番话后,在一旁不停地擦眼泪。快要到五更了,热点粥大家一起吃了。芸强颜欢笑道:“彼时因一碗粥而相聚,此时因一碗粥而分离,如果写成一部传奇,可命名为《吃粥记》。”逢森听到声音也起来了,哭着问:“妈妈你在做什么?”芸说:“要出门去看医生。”逢森又说:“为什么起这么早?”芸说:“因为路远。你和姐姐在家乖乖听话,不要讨祖母嫌。我和你父亲一起去,过几天就回来了。”鸡叫三声,芸含泪扶着老妇人打开后门要出去,逢森突然大声哭起来,说:“啊!我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青君怕他吵醒了别人,急忙捂住他的嘴安慰他。此时,我们夫妻二人已经肝肠寸断,只能让他不要哭,除此之外再说不出一句话。
青君关了门之后,芸走出巷子十几步,就已经累得不能再走了,我让老妇人提着灯,自己背着芸走。快要到达船停靠的地方,我们差点被巡逻的人抓去。幸亏老妇人假称芸是她生病的女儿,我是她女婿,而且船夫都是华家的工人,听到声音过来接应,搀扶着下了船。解缆开船后,芸开始放声痛哭。谁能料到,此一别,竟是母子永别!
华夫人的丈夫叫华大成,住在无锡以东的高山上,房子面对着山。他是个庄稼人,非常朴实忠厚,他的妻子夏氏,就是芸的盟姐。这一天,将近下午一点左右,才到华氏家中,华夫人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华夫人领着两个小女儿到船上去接芸,与芸相见十分欣喜。她扶着芸上岸回家,款待我们十分殷勤。四邻的女人孩子们都涌到屋里来,上下打量着芸,有的问这问那,有的表示同情,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满屋都是说话的声音。
芸对华夫人说:“今天真像是渔夫来到桃花源了。”
华夫人说:“妹妹莫笑,乡下人,少见多怪。”
从此我们便安心地住在这里。到元宵节时,仅仅二十天,芸已经能起床走路了。这一夜她在打麦场上观龙灯,我看她的神情气色,已经渐渐复原,于是放下了心。我和她私下商量,说:“我住在这里,终非长久之计,但如果到别的地方去,手头又没钱,怎么办?”
芸说:“我也正在考虑。你有个姐夫叫范惠来的,如今在靖江盐公堂做会计,十年前他曾借你十两银子,当时我们手头的钱数目不够,我还卖了一根金钗才把钱凑齐,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我说:“忘了。”
芸说:“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你何不去一下呢?”
我于是照她说的去做。当时天很暖和,我穿着织绒袍、哔叽短褂还觉得热。这是辛酉年(1801年)正月十六日的事。
这一夜我住在锡山的旅舍中,租了一条被子睡觉,第二天清晨起床,坐着江阴的轮船,一路逆风,接着下起了微雨。夜晚到了江阴县的江口,当时寒潮已至,冷风刺骨,我买了酒来御寒,带来的钱也花完了。我盘算了一夜,准备卖掉衬衣换几个钱渡江。
十九日,北风越刮越猛,天好像快要下雪了,我不禁凄然泪下,暗自计算了一下房钱渡费,不敢再喝酒,正在心寒股栗之间,忽然看见一个老人,穿着草鞋,戴着毡笠,背着一个黄包袱到店里来。他打量着我,我也觉得他很面熟。
我说:“您莫非是泰州的曹老汉吧?”
他笑着说:“正是。若不是您的帮助,我早就死在沟壑中了。如今我的女儿很好,她时常感念您的好处,不想今天在这里碰上您。为何逗留于此?”
原来我在泰州做幕僚时,有个姓曹的老汉,出身很微贱,他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已经许配了人家,一个有权势的人想通过放债图谋他的女儿,惹起纠纷一直闹到官府。我从中调解,保护曹女,让她仍然归于她原来许配的人家。曹姓人于是投到官府中当了公差,并且对我磕头称谢,所以我认识他。我告诉他我投亲遇雪的前前后后。
曹姓人说:“明日天晴,我会顺路送你。”他出钱买酒,两人谈得十分亲切、融洽。
二十日,早晨的钟声刚响过,即听到江口呼喊登船的声音。我慌忙起床,叫曹姓人一起乘船。曹姓人说:“不用着急。最好吃饱登船。”于是,替我偿付了房钱饭钱,拉我出去喝酒。我因为连日逗留于此,着急赶船,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两枚麻饼。待登船之后,江上风寒如箭,冻得我四肢战栗。
曹姓人说:“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上吊自杀了。他的妻子雇了这艘船前去。所以必定要等雇船的人来了,才能发船。”
我腹中饥饿,忍着寒冷,直等到中午才解开缆绳出发。至靖江,已是暮烟四合时分了。
曹姓人说:“靖江有两处盐业公署,你所访寻的是城内的呢,还是城外的?”我踉踉跄跄跟在他的身后,边走边说:“我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城内城外啊。”曹姓人说:“如此,就先住下来,明日再去拜访。”
进入旅舍,我的鞋袜已经被淤泥浸透。要了火盆烘干,草草吃了饭,疲倦至极,酣然而睡。早晨起来,袜子被烧掉了一半,曹姓人又替我偿付了房钱饭钱。
寻访到城中,惠来还没有起床,听说我来了,披上衣服就出来了,看到我后大吃一惊,说:“郎舅为什么如此狼狈?”
我说:“你先不要问了,请借我二两银子,我去还给送我来的人。”
惠来拿出两个番银给我,我便拿去给那位曹姓人,他坚决不收,只拿了一个番银离开了。于是我便向惠来细数我的遭遇,并说明了我此行的目的。
惠来说:“郎舅是至亲之人,即使没有过去欠下的债,我也应该竭力相助。只是最近海上的盐船被盗了,正在盘查账目,不能挪赠太多,勉强凑够二十元番银来偿还旧债,怎么样?”
我本来也没抱什么奢望,所以就答应了。我在惠来那里住了几天,见天气暖和了,我就回来了。
二十五日,我回到了锡山华氏家中。
芸说:“你途中遇到雪了吗?”我告诉她行程所历之苦。芸伤心地说:“下雪之日,我以为你已经抵达靖江。没有想到你仍然在江口盘桓。幸好遇到曹姓人,绝处逢生,也是吉人天相了。”
又过了几日,接到女儿青君来信,得知逢森已经被夏揖山推荐到一家商铺。表兄王荩臣请示了我父亲,择定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去。儿女之事,也算草草了结了,但亲人分离至此,终究令人觉得人生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