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跟他谈你呢,皮埃尔,”总督咕噜道,“我说你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一个举世无双的音乐家、艺术家……”
“谢谢,亨利,谢谢。你说得对,但我憎恶夸大其词!你应该告诉这个年轻人,说我无非是一名警察!”
“是法国的头号警察!一个部长说的!”
“亨利,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我真有点怕你呢,菲利贝尔警长!好家伙!我当上警察局长后要任命你为分局长,亲爱的!”
“别说了!”
“你还是喜欢我的,是吧?”
一声惨叫。两声。三声。异常尖厉。菲利贝尔先生看了看表:“已经四十五分钟了,嘴该撬开了!我去看看!”沙波乔尼可夫兄弟紧随其后。其他人——表面看来——什么也没听见。
“你真是绝色美人。”早川保罗吹捧着男爵夫人莉迪娅,递给她一杯香槟酒。“真的吗?”弗劳·苏尔塔娜和伊凡诺夫对上眼。巴鲁兹轻手轻脚,溜向西蒙娜·布克罗,吉耶夫半路上使了个绊。巴鲁兹摔倒在地,碰翻了一盆大丽花。“都想卖弄风流啊?不再理睬我这个胖子莱昂内尔啦?”吉耶夫哈哈大笑,用天蓝色的手绢扇着风。
“就是他们抓住的那个家伙,”总督小声说,“散发传单。够他受的。他早晚会招认的。你去看看吗?”“为总督的健康干杯!”莱昂内尔·德·吉耶夫叫嚷。“也为菲利贝尔警官的健康干杯!”早川保罗边说,边抚摸男爵夫人的颈项。又是一声嚎叫。两声。长长的呜咽。
“不说就揍死他!”总督吼道。
其他人根本不理睬此事。只有对镜梳妆的西蒙·娜·布克罗例外:她转过身,紫色的眸子大得吓人。下巴上还蹭了一道口红。
我们又听了几分钟音乐。当我们穿越瀑布处的十字路口时,音乐终止了。我开着汽车。科科·拉库尔和埃斯梅拉达坐在前面。
我们沿着湖边公路缓缓行驶。一出森林,便来到了地狱:拉纳大道,弗朗德兰大道,亨利—马尔丹大街。这是巴黎最令人恐怖的居住区。从前,这里晚上八点钟以后,寂静得使人有一种安全感。因为这是布尔乔亚式的寂静,这里居民戴毡礼帽,穿天鹅绒服装,都有良好教育。可以想象晚饭后,全家人聚在客厅里。而如今,无人知晓那黑洞洞的门庭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不时,一辆不开车灯的汽车从我们旁边擦过去。我真害怕它会停下来,挡住我们的去路。
我们拐上了亨利—马尔丹大街。埃斯梅拉达开始打瞌睡:十一点以后,年轻姑娘们就睁不开眼了。科科·拉库尔抚弄着仪表盘,扭动收音机旋钮。他们二人全都不知道,他们的幸福是那么脆弱。只有我一个人在忧虑。我们是三个幼童,坐在巨大的汽车里,正穿越不祥的黑暗。如果哪扇窗户有灯光,我就得提防着点。我非常熟悉这个地区。总督曾要我搜遍这些公馆,好抢掠艺术品:第二帝国时期的宅邸、十八世纪的游乐场、一九〇〇年间有彩绘玻璃窗的府邸、哥特式的仿古城堡,等等。那里面只剩下了战战兢兢的看门人,他们被仓皇出逃的主人们丢在脑后。我敲开大门,亮一下警察证,便开始搜查整个宅邸。我忘不了这类漫游:从马约城堡到姆埃特,再到欧特伊。我坐在栗子树荫下街头长椅上。街上阒无一人。我可以进入区内的每幢房屋。城市属于我了。
到特罗卡戴罗广场了。身边是科科·拉库尔和埃斯梅拉达,两个石头般的伙伴。妈妈曾对我说:“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对此,我回答说:我不喜欢男人,他们太饶舌;我受不了他们嘴中涌出的嗡嗡乱叫的绿头蝇。我听了头疼,喘不过气来。比如那个中尉,就是伶牙俐齿。我每次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总是站起身,以“我的年轻朋友”或是“我的小伙子”开头,继而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话以疯狂的速度奔涌,他几乎来不及一字字咬清楚。即使稍微缓一下劲,那也是为了接下来更汹涌的言语波涛将我吞没。他越说越声嘶力竭,以致最后乱叫乱喊,词卡住了喉咙。于是他就跳脚、挥臂、抽筋、打嗝,脸色铁青。过一会儿又单调地接下去。他最后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以这句话结尾:“要有胆儿,老伙伴。”
起初,他对我说:“我需要你,咱们一起会干得很出色。我的人都处于秘密状态。你的任务就是打入敌人内部,要特别小心谨慎,要告诉那些混蛋都干些什么。”他非常明确地指出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纯洁和英勇归于他以及他的那个司令部,而卑下的密探行径和两面角色则属于我。那天晚上,我再次读了《叛徒文选:从阿尔西比亚德到德雷福斯》。看来,别管那么多了,脚踏两只船和背叛——有何不可?——符合我的调皮性格。反正我的意志不够坚定,当不了英雄,同时又漫不经心和随随便便,也成不了十足的恶棍。不过,我倒非常机敏,好动,还特别热情。
我们又开上了克雷倍尔大街。科科·拉库尔呵欠不断,埃斯梅拉达的头歪在我的肩膀上。他们该去睡了。那天晚上我们离开香榭丽舍大街上的“淡紫时光”酒吧后,也来到了克雷倍尔大街,走的是同一条路。当时在酒吧里,懒洋洋的人们黏糊在铺着红天鹅绒的桌子周围,或者坐在柜台前的高凳上,有莱昂内尔·德·吉耶夫,科斯塔切斯科、吕萨茨、梅多德、弗劳·苏尔塔娜、奥迪沙尔维、莉迪娅·斯塔尔、奥托·达·西尔瓦、沙波乔尼可夫兄弟……酒吧内半明半暗,温暖湿润,散发着埃及香水的气味。就是这样,巴黎还留有一些孤岛,那里的人们充耳不闻“近来发生的灾难”,那里还滞留战前的奢华和轻浮生活。我看着这些面孔,心中反复默念不知在哪儿读到的这句话:“散发着背叛与暗杀恶臭的荒淫无度……”卖酒柜台的另一边,留声机正播放着乐曲:
晚上好
美丽的太太
我特意前来
祝您愉快……
总督和菲利贝尔先生将我拖到街上。一辆白色的本特利牌汽车停在玛尔伯夫街角。我们坐到司机旁,我钻进了后排。街灯的光线很暗。
“没事儿,埃迪有夜猫子的眼睛。”总督指着司机说。
“目前,”菲利贝尔先生拉着我的胳膊说,“青年的机会可真多。要好好选择,小伙子,我真想帮助你。我们处在一个危险时期。你的手细长白嫩,身体也很孱弱。千万要当心。奉劝你别充当英雄好汉。要安稳一点儿。跟我们干吧;对,不这样,就要当牺牲品,要不就是进疗养院。”总督问我:“比方说,干点打探的事,你愿意吗?”菲利贝尔先生补充说:“报酬很可观,而且完全合法。我们发给你警察证和持枪证。”“就是要你打入一个秘密组织,伺机瓦解它。你把那些先生们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们。”“只要小心一点,他们不会怀疑你。”“我觉得你面目和善值得信任。”“看来你不用烧香就能拜见真佛。”“你的微笑很讨人喜欢。”“眼睛也非常漂亮,小伙子!”“叛徒总有一对明亮的眼睛。”他们的话越说越急。最后,我觉得他们好像是在同时说话,从他们的嘴里涌出了大群蓝色的飞蛾……涌出了他们要你做的一切……做耳目眼线,当职业杀手。真愿他们时而住口不说了,让我睡一会儿。耳目眼线、叛徒凶手、飞蛾……
“我们带你到新总部去,”菲利贝尔先生作出决定,对我说,“就是契玛罗萨花园街乙3号的宅子。”“我们在那里庆祝乔迁之喜!所有的朋友都来。”总督补充说。“家哟,甜美的家……”菲利贝尔先生哼了起来。
当我走进客厅时,神秘的话语又在耳畔回响:“散发着背叛与暗杀恶臭的荒淫无度。”所有刚才见到的人都在这儿。还不断地来人:达诺思、高德博、雷欧克卢、维达尔—雷卡、白脸罗伯特……沙波乔尼可夫兄弟为他们斟上香槟酒。总督小声叫我:“我想跟你单独谈谈。印象如何?脸色那么苍白。喝点酒吧!”他递给我满满一杯玫瑰色的烈酒。他边推开落地窗,把我拉到阳台上,边对我说:“你知道吗,自今日起,我就是一个帝国的主宰了。我们不单是个警察的附属部门,我们掌管着许多生意!我们拥有五百多个经纪人!菲利贝尔帮我处理行政管理事务!我充分利用了最近几个月发生的非常事件。”客厅里非常湿闷,玻璃窗结了水汽。又送来一杯玫瑰色烈酒。我一饮而尽,强压下去一阵恶心。“而且,(他用手背拂弄着我的面颊)你可以给我提些建议,有时也可以指引我。我没受过什么教育。(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十四岁时,我就去了艾斯教养院,接着是惩戒营、流放……但是,我渴望担负责任!你明白吗?”他的目光熠熠,有点狂怒了:“我马上就要当警察局长啦!人们将称我局长先生!”他用双拳砸在阳台的边上,“局长先生。局—长—先—生!”他的目光忽又茫然了。
下边的广场上是湿淋淋的树木。我想走了,但是,恐怕为时太晚,他准会抓住我的手腕不放。我即使挣脱,也还得穿过客厅,在密集的人中闯开一条路,顶住这成千上万的胡蜂的冲击,然后才能走出去。一阵头晕目眩。大大小小的光环围住我,越转越快,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不舒服了?”他们扶住我的双臂,搀我坐到长沙发上。沙波乔尼可夫兄弟——到底是几个来着?——跑来跑去。巴鲁兹伯爵从一只黑皮包里抽出一叠钞票,给弗劳·苏尔塔娜看。稍远处,阿希德·冯·罗森海姆,早川保罗和奥迪沙尔维谈得正热闹。其他人我就看不太清了。只觉得这些人在就地瓦解;因为他们长嘴饶舌、喋喋不休,动作急促而又不连贯,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郁的香水味。菲利贝尔先生递给我一个带有红色条纹的绿色证件。
“你从现在起就是情报部门的人了。你的化名是‘斯温·特鲁巴杜尔’。”所有的人都高举酒杯围过来。“为斯温·特鲁巴杜尔干杯!”莱昂内尔·德·吉耶夫对我说。他一阵大笑,脸憋得通红。“为斯温·特鲁巴杜尔干杯!”莉迪娅男爵夫人也尖声地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正是在那时,我忽然想咳嗽。我又看见了母亲的面孔。母亲弯身向我,同每晚熄灯前一样,在我耳旁低声说:“你将死在断头台上!”“祝你健康,斯温·特鲁巴杜尔。”沙波乔尼可夫兄弟之一喃喃地说,怯生生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其他人也从各个方向拥向我,黏糊糊的,就像一群逐臭的苍蝇。
克雷倍尔大街。埃斯梅拉达正在梦呓。科科·拉库尔不停地揉眼。他们该去睡觉了。这两个人全然不知,他们的幸福是多么脆弱。三个人中只有我在忧虑。
“很遗憾,我的孩子,”总督说,“让你听到了这种叫声。我也不喜欢暴力。但是这个人散发传单,非常可恶。”
西蒙娜·布克罗重新开始对镜梳妆。其他人又都松弛下来,亲切温和,与室内的装饰非常协调。我们在布尔乔亚式的客厅中,享受着晚饭后的陈年佳酿。
“喝点烈酒,振作一下吧,老弟!”总督向我建议。
“我们现在经历的‘混乱时期’,”巫士伊凡诺夫指出,“对妇女们有一种刺激性欲的影响。”“在目前物资匮乏的时候,”莱昂内尔·德·吉耶夫冷笑着说,“大多数人都已忘掉白兰地的醇香了。他们真是活该!”“那让他们怎么办呢?”伊凡诺夫喃喃地说,“当世界误入歧途的时候……但别忘记,我的朋友,我并没有浑水摸鱼。对我来说,一切都要建立在纯真的基础之上。”
“铬鞣小牛皮……”波尔·德·海尔德先说。
“整整一车皮钨矿石……”巴鲁兹接下去。
“百分之二十五的抽头……”让—法鲁克·德·梅多德说得更明确。
菲利贝尔先生神情严肃地走进客厅,来到总督跟前:“亨利,一刻钟后我们就出发。第一个目标:那个中尉,夏特莱广场。然后是地下组织的其他成员,按各自的住址去找。一网打尽!这个年轻人也同我们一起去。怎么样,我的小斯温·特鲁巴杜尔?准备准备吧!还有一刻钟!”总督仍然建议说:“喝几口白兰地,壮壮胆子,特鲁巴杜尔!”菲利贝尔先生接着说:“别忘了告诉我们朗巴勒的地址。明白吗?”
沙波乔尼可夫兄弟之一——他们一共是兄弟几人呢?——站在客厅中央,把小提琴放在颏下。他清了清嗓子,用动听的德语男低音唱起来:
千万
不必
为爱而哭泣……
其他人随着节奏拍起手。琴弓缓缓地滑过琴弦,慢慢加速,再加速……节奏越来越快。
为了爱……
就像水中投进了一块石头,一圈圈的光环不断扩大。人们开始在小提琴手的脚下旋转起来,一直延伸到客厅的墙脚。
在尘世
还有……
歌手喘不过气来,似乎再唱一句就会憋死。琴弓在弦上狂飞。
他们会随着这节奏拍手,会长久地坚持下去吗?
在这尘世
现在客厅也旋转起来,不停地旋转,只有提琴手伫立不动。
不止小树林……
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坐旋转木马,总是害怕,那越转越快的旋转木马叫毛毛虫。
还有那么多的……
你大声叫喊,但无济于事,毛毛虫仍转个不停。
有那么多的……
可你非要骑毛毛虫,为什么呢?
我也说谎……
人们拍着手站了起来……客厅旋转着,旋转着,似乎已开始倾斜了。这些人将失去平衡,那些花盆也将倾倒地上摔得粉碎。小提琴手急速地唱。
我也说谎
你大声叫喊,但无济于事。在喧闹的集市上,没人能听得见。
那一定是谎言……
中尉的面孔出现了。接着是十个、二十个来不及一一辨认的面孔。客厅旋转得真快,就像当时卢纳公园的“西罗可”毛毛虫一样。
为我选择的……
有那么五分钟,毛毛虫旋转得飞快,根本看不清围观的人了。
今天是属于你的……
但在旋转中,有时也可以瞥见一个鼻子、一只手、一个笑靥、一口牙齿,或者是瞪得圆圆的一双眼睛。又是中尉的蓝黑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