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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弗拉芒人家(4)

安娜身体很好!高大,结实,身体和精神都享受着令人惊异的镇定。她终于将裤子放在铺着棉被的床上。

“我刚去过她家……”

“他们说了什么……他们应该……”

“我只见到一个助产士……和孩子……”

她没有提问,似乎是出于羞耻。她在克制自己。

“您的房间在隔壁?”

“是的……我的房间,同时也是我姐姐的房间……”

警长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这个房间更明亮,因为窗子朝向河堤。床已经铺好。这个房间没有一丝凌乱,没有一件衣服随便放在家具上。

两件睡衣叠好放在床头。

“您二十五岁?”

“二十六。”

麦格雷很想提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最终还是说了。

“您从未订过婚?”

“从未。”

但是他想问的不完全是这个。安娜令他印象深刻,尤其是看到她的房间之后。这是因为她仿佛一尊神秘的雕像。他在想,这毫无诱惑力的肉体是否也曾颤动过,她是否曾是另一个样子,而不是自我牺牲的姐姐,模范女儿,一个佩特斯。在这外表之下,在内心深处,是否存在过一个女人?

她没有移开目光。她应该能感觉到麦格雷在注意她的身材和容貌,但她一点也没有颤抖。

“除了表亲范德维尔特一家,我们不见任何人……”

麦格雷有点犹豫,说话时声音有点不自然:

“我想请求您帮我做一个实验……您愿意下楼去餐厅弹钢琴,直到我叫您吗……如果可能,弹你们一月三日弹的那首曲子……那天是谁弹的?”

“玛格丽特……她边弹边唱……她学过一点声乐……”

“您记得曲子吗?”

“总是同一首……《索尔维格之歌》……但……我……我不明白……”

“一个简单的小实验……”

她倒退着出去,想把门关上。

“不!让门开着。”

过了片刻,手指漫不经心地落在琴键上,勉强弹出了旋律。麦格雷没有浪费时间,打开姑娘们房间的橱柜。

第一个是衣橱。几叠熨得平平整整的衬衫、裤子、衬裙……

旋律连贯起来了。听得出是首曲子了。麦格雷的粗大手指在一堆白布衣物里来回穿梭。

一个旁观者大概会把他当成恋人,更有恋物癖患者。

衣服都宽大、结实、耐用,朴实无华。两姐妹的衣服应该是混着穿的。

然后他又打开抽屉:长筒袜、吊袜带、发卡盒子……没有粉底……没有香水,除了一瓶俄国古龙水,大概只有重大场合才会使用……

乐声扩展开来……整个屋子都充满音乐……然后,一个声音在琴声中出现,成了主角。

我在这里等你,

哦,我英俊的未婚夫……

这不是玛格丽特在唱歌!是安娜·佩特斯在唱!她一个一个音节咬得很清楚。某些字句唱得尤其出色,带着些许忧伤。

麦格雷的手指一直在忙碌。他正在触摸织物。

一叠衣服里发出窸窣声,布料不会发出这种声音,那是纸发出的声音。

又是一张肖像。业余水平的相片,乌贼墨色的。一个年轻卷发男子,五官清秀,突出的上嘴唇笑得很自信,又带着些许嘲弄。

麦格雷想起了一个人,但想不起来那是谁。

直到我生命的末日……

和男人的声音有几分像的低沉声音慢慢消失了。接着是一声呼唤:

“我需要继续吗,警长先生?”

他把橱柜门关上,把相片放进上衣口袋,迅速穿进约瑟夫·佩特斯的房间。

“不需要了。”

他注意到安娜回来时脸色更苍白了。是因为唱歌投入了太多感情吗?她用目光检查房间,没发现任何异常。

“我不明白……我想问您一些事情,警长先生。您昨天晚上见了约瑟夫……您怎么看待他?您认为他有罪吗……”

她在楼下时摘掉了围在头上的头巾。麦格雷觉得她似乎还洗了手。

“必须,您明白吗,必须,”她继续说道,“让所有人承认他是无辜的!他必须幸福!”

“和玛格丽特·范德维尔特?”

她没说什么,叹了一口气。

“您姐姐玛利亚几岁?”

“二十八岁……所有人都认为她将会成为那慕尔学校的校长……”

麦格雷摸着口袋里的相片。

“没有恋人?”

安娜脱口而出:

“玛利亚?”

她的意思是:“玛利亚,有个恋人?您太不了解她了!”

“我会继续调查!”麦格雷说着朝楼梯走去。

“您已经得到一些结果了吗?”

“我不知道。”

她跟着麦格雷下了楼梯。他们穿过厨房的时候,麦格雷瞥见了坐在扶手椅里的老佩特斯,老先生估计都没看见他。

“他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安娜叹了口气。

杂货铺里有三四个人。佩特斯太太在往杯子里倒杜松子酒。她欠身向麦格雷致意,没有放下酒瓶,然后继续说弗拉芒语。

她大概在向客人解释来访者是巴黎来的警长,因为那些船员带着敬意看向麦格雷。

外面,马谢尔警员正忙于查看一块土质较别处松的地面。

“有新发现?”警长问。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尸体!因为,我只要还没找到尸体,就没办法抓到凶手……”

他转身向默兹河走去,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尸体就在这附近。

第四章

肖像照

刚过正午。麦格雷正沿着河岸走,这大概已经是他今天第四次走在河边了。默兹河的另一边是厂房的一面大墙,墙上刷着石灰,有一扇边门。十来个男女工人正从里面出来,然后步行或骑自行车离去。

相遇是在桥前面百米左右。警长和某人迎面而过时看着那人的脸。他回头的时候,发现那个人也正转过身来。

这是安娜衣服里相片中的人。

短暂的犹豫。年轻人先朝着麦格雷的方向跨了一步。

“您是巴黎来的警察?”

“您是热拉尔·皮埃博夫?”

“巴黎来的警察”。这是麦格雷今天第五或第六次听到别人这么叫他。他非常清楚自己和马谢尔的区别。他的同事马谢尔是从南锡来这儿调查的。人们看着他来来回回,觉得自己知道什么,便会跑去告诉他。

麦格雷呢,是“巴黎来的警察”,弗拉芒人找来的,专门到这儿为弗拉芒人洗去嫌疑。在大街上,那些知道他是谁的人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善意。

“您从我家过来的?”

“我去过了,但是在早上,一大早,我只见到了您的外甥……”

热拉尔已不是相片里的年龄了。他远看还算年轻,穿衣戴帽的方式也还年轻。但你近看就会发现,他已经过了二十五岁。

“您要和我谈谈?”

他一点也不害羞。他一直直视着麦格雷。他的眼睛是褐色的,非常亮,女人肯定很喜欢。小麦色的脸,轮廓完美的嘴唇。

“我的调查几乎刚刚开始……”

“为了佩特斯家的利益,我知道!整个地区都知道!在您到来之前就知道了……您是那个家庭的朋友,您竭尽全力……”

“完全不是!啊!您父亲起床了……”

他望见了那栋小房子。二楼的窗帘已经拉开。他猜那个身影是一个留着厚重灰色大胡子的男人,他正透过窗户向外看。

“他看见我们了!”热拉尔说,“他要去穿衣服了……”

“您本人认识佩特斯家的人吗?”

他们沿着河堤走着,每次走到离杂货店百米处的一个缆桩就掉头。空气清新。热拉尔穿了一件过于紧身的大衣,但估计他看上的就是这收腰的剪裁吧。

“您想要说什么?”

“您的妹妹成为约瑟夫·佩特斯的情妇已经三年了。她去过他家吗?”

对方耸了耸肩。

“如果非要详细复述所有细节,好吧!首先,孩子出生前不久,约瑟夫发誓会娶她……后来,范德维尔特医生来到我们家,以佩特斯家的名义拿出一万法郎,要我妹妹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热尔梅娜生下孩子后,第一次出门就是把孩子带到佩特斯家,给他们看……一个很可怕的场面,因为他们不想让她进门,那个老女人把她当成妓女……最后,大家终于平静下来……约瑟夫承诺会娶她……但他想先完成学业……”

“那您呢?”

“我?”

他最初假装不理解,但几乎立刻就改变了主意,露出一丝自负又嘲弄的微笑。

“人家对您说了些事情?”

麦格雷沿着河堤走,从口袋里拿出相片,给同伴看。

“真没想到!想不到这张照片还在!”

他伸手想拿,但警长把照片放回了钱包。

“是她?不!这不可能……她太骄傲了,不屑于这么做……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们谈话时,麦格雷不停地观察同伴。他是否也患结核病,就像妹妹那样,或者也有可能像约瑟夫的儿子那样?麦格雷不能确定。但是他有肺病患者的某种魅力:清奇的五官,透明的皮肤,既性感又带着嘲讽表情的嘴唇。

他有小职员的那种优雅,他在米色大衣上别了一块黑纱。

“您曾经追求过她?”

“这是个古老的故事……那是在我妹妹还没有孩子的时候……至少是四年前了……”

“请继续……”

“我父亲走到街角了……”

“请继续……”

“那是一个星期天……热尔梅娜和约瑟夫·佩特斯要一起去罗什福尔看岩洞……在最后一刻,他们邀请我去,因为他一个姐姐也要去……岩洞离这里二十五公里远……我们在草地上吃午餐……我很快乐……后来,两对人分开,各自在树林里散步……”

麦格雷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但面无表情。

“然后呢?”

“好吧?是的……”

热拉尔笑了,笑容里带着点自负和狡黠。

“我都说不出这是怎么发生的……我没有拖泥带水的习惯……她肯定没有预料到,然后……”

麦格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缓缓地问:

“这是真的吗?”

他知道这是真的!安娜那时候二十一岁……

“之后呢?”

“什么也没有了!她太丑了……大家回来的路上,她定定地看着我,我明白最好的办法就是抛弃她……”

“她没有试图……”

“完全没有!我设法处处避开她。她感觉没什么好坚持的……我们还是难免在街上遇到时,我觉得她的眼睛就像两把手枪……”

他们离皮埃博夫老爹越来越近了。他没戴硬领,趿着一双呢绒拖鞋,正等着两人。

“我听说您今天早上来过……请进……热拉尔,您告诉警长了?”

麦格雷走上狭窄的楼梯,白色的木头阶梯似乎不太牢固。同一间房用作厨房、餐厅和客厅。贫穷,简陋。桌上铺着一块打了蜡的蓝花布。

“是谁杀了她?”皮埃博夫冷不丁地说。他看起来没有多大才智。“她那天晚上临走前对我说还没收到月费,也没有约瑟夫的消息。”

“月费?”

“是的!他每个月付一百法郎,作为孩子的抚养费……这当然是最少的了……”

热拉尔感觉到父亲要倒人尽皆知的苦水,连忙打断他:

“警长对这些没兴趣!他要的是事实和证据!好,我有证据,约瑟夫·佩特斯声称那天没回吉维,但他那天在这里……他是骑摩托车回来的……”

“您想说的是这条证词?它现在已经没价值了……另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出现了,证明那天八点多经过河堤的人是他……”

“啊!”

然后他挑衅地说:

“您站在他们那一边?”

“我不和任何人站在一边,也不和任何人对立!我寻求真相。”

热拉尔冷笑起来,大声对父亲说:

“警长是专门来问问题的……请原谅,警长……但是我必须吃饭……我得糊口,两点钟得回办公室上班。”

争论下去有什么意义?麦格雷看了周围最后一眼,瞥到隔壁房间里孩子的折叠床,然后朝门口走去。

马谢尔在默兹酒店等他。那些商旅人士正在一个小餐厅里用餐,餐厅和咖啡馆之间隔着一道玻璃门。

但人们也能在咖啡馆里吃点简餐,桌子不必铺桌布,咖啡馆里正有几个人这样吃饭。

马谢尔不是一个人。一个肩膀异常宽大、长臂鸡胸的矮个男人正和他坐在桌边喝开胃酒。马谢尔看见警长立刻站了起来。

“‘北极星’号的老板!”警员说道,“很活泼的一个人。古斯塔夫·卡森……”

麦格雷坐下来。他只看了一眼茶碟,就明白自己面前的这两人已经喝到第三杯开胃酒了。

“卡森有事要对您说……”

卡森正等着这一刻!马谢尔话音没落,他就向着警长的肩膀俯过身去:

“有话就应该说出来,没错吧?只是,如果没人要你说,你也没必要说出来……我已故的父亲总说:别太巴结!”

“一杯啤酒!”麦格雷对走过来的侍者说。

他把圆顶礼帽往脑后挪了挪,把大衣纽扣解开。船主还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说,麦格雷咕哝道:

“如果我没弄错,一月三号晚上,您完完全全喝醉了……”

“这完全不是真的!我喝了几杯,但我走路还是直的……并且清楚地看见我所看到的……”

“您看见一辆摩托车开来,然后停在弗拉芒人家门口吗?”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

马谢尔示意麦格雷不要打断他,然后用手势鼓励那人继续。

“我看见一个女人在河堤上……我会告诉你们是谁……那两个姐姐当中,从来不在店铺出现,每天都坐火车的那个……”

“玛利亚?”

“她大概叫这个名字……人很瘦,金色头发……好吧!她待在外面是很不正常的,因为风大到船上的缆绳都快断裂了……”

“几点钟?”

“我回去睡觉的时候……可能将近八点……可能再晚一点……”

“她看见您了吗?”

“没有!我没有继续往家走,而是紧贴着海关库房。我想她在等情人,我打算开个玩笑……”

“您已经两次因风化罪被捕了……”

卡森笑了,露出一口烂牙。

这是个没有年龄的男人,头发依然是棕色的,盖住了额头,但整张脸上全是皱纹。

他非常关心自己讲述的效果。他每说完一句话,先看看麦格雷,再看看马谢尔警员,最后看看正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谈话的客人。

“请继续!”

“她不是在等情人。”

他犹豫了片刻。他一口吞下杯子里的酒,对侍者喊道:

“再来一杯!”

他喘了一口气:

“她在确定是否有人经过……这时候,几个人从杂货店走出来,不是从正门,而是从后门……他们抬着某个长东西,把它扔进默兹河,就在我的船和‘兄弟号’之间,‘兄弟’号就停在我的船后面……”

“几个人?都是男的?”麦格雷边问边站起来。

他看起来并不惊讶。马谢尔对此则错愕不已。船主有点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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