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格雷在经过的第一张桌子坐下来,在咖啡厅水汽蒙蒙的镜子里看见热拉尔·皮埃博夫。他也非常活跃,和马谢尔一样。但他看见警长便立刻停止说话,肯定还用脚碰了碰几个同伴。
一个哥们,两个女伴。他们四个坐一张桌子。都是同龄的年轻人。女孩大概是工厂的小女工。
大家都不说话了。那些打牌的人,居然也放低声音报点数,目光都凝聚在新来者身上。
“一杯啤酒!”
麦格雷将烟斗点上,摘下湿透了的圆顶礼帽,放在棕色的鼠皮缎椅上。
“一杯啤酒,一杯!”
热拉尔·皮埃博夫露出一丝嘲讽而轻蔑的微笑,小声咕哝:
“弗拉芒人的朋友……”
他肯定也喝多了。瞳仁异常闪亮。紫红的嘴唇令脸色更苍白。他看上去非常兴奋。他注视着长廊,努力想说点什么,以震住女伴们。
“你知道吗,妮妮,如果你有钱,你对警察就没什么好怕的……”
哥们用手肘推了他一下,想让他闭嘴,但他更激动了。
“怎么着?我们已经没权利说自己的想法了?我再说一遍,警察就是为有钱人服务的,而如果你还是个穷人……”
他脸色惨白。他也被自己的言论吓到了,但他想留住那份自己刚才的态度赢得的荣耀。
麦格雷吹开覆在面上的泡沫,喝了一大口啤酒。可以听到玩牌的人在低声说话,他们好像有意要打破这沉默:
“三张同花顺……”
“四张J……”
“该你了!”
“切牌!”
那两个小女工不敢转头去看警长,只好调整姿势从镜子里偷偷看他。
“要相信,在法国,身为法国人是一种罪过!尤其当你还是个穷人的时候……”
柜台后面,老板皱起眉头,看向麦格雷这边,希望他明白年轻人喝醉了。麦格雷没有看老板。
“黑桃!再来一个黑桃!嘿!你们没想到吧……”
“那些人就是靠走私发家的!”热拉尔继续说,有意要让店里所有人都听见,“在吉维,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前,是雪茄和花边……现在,因为烈酒在比利时是禁止的,他们又把杜松子酒卖给弗拉芒船员……这一切让他们的儿子能成为律师……哈!哈!他确实需要这样,因为他得先学学怎么为自己辩护!”
麦格雷仍旧一个人坐一张桌子,他是所有顾客目光的焦点。他没有脱掉外套。肩上的雨水在反光。
老板不安起来,预感到会有一场闹剧发生。他向麦格雷走来。
“我请求您不要在意……他喝了酒……又悲伤……”
“走吧,热拉尔!”坐在热拉尔边上的小个子女人惶恐地嗫嚅。
“让他以为我怕他?”
他始终背对着麦格雷。两个人都只有通过镜子才能看见对方。
其他玩牌的顾客也不过是在逗乐子罢了,早忘记在账簿上计点数了。
“一杯白兰地,伙计!品酒咯!”
老板差点拒绝,但又不敢。麦格雷一直假装没注意到老板。
“垃圾中的垃圾!是的!那些人骗走了我们的姑娘,玩腻了就把她们杀掉……而警察……”
麦格雷想象着老皮埃博夫穿着染过的制服,用风雨提灯照着在车间巡逻,然后回到他温暖的角落里吃土豆。
对面是皮埃博夫家的房子:助产士应该已将孩子哄入睡。她可能一边读报或织毛衣,一边等着上床睡觉的时刻……
弗拉芒人的杂货店在更远处。佩特斯老爹被唤醒,再被领到他自己的房间。佩特斯太太把百叶窗放下来,安娜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宽衣……
小驳船在浪涛中熟睡,水浪绷紧了缆绳,船舵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小艇相互碰撞……
“再来一杯啤酒!”
麦格雷的声音很平静。他慢吞吞地抽着烟,向着天花板吐出一口又一口烟雾。
“你们大家都看见了,他在嘲笑我!因为他在嘲笑我……”
老板很担心,手足无措,因为闹剧已经爆发了。
因为热拉尔在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站了起来,终于面对着麦格雷了。他因为愤怒而五官变形,嘴唇扭曲。
“我告诉你们,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嘲笑我们!看看他!他看不起我们,因为我喝了酒……或者更因为我们没钱……”
麦格雷没有动。这实在是异乎寻常!他就像面前的大理石桌子一样无动于衷。手握着酒杯。一直在抽烟。
“王牌方块!”一个打牌的人怀着好意说,希望可以分散注意力。
热拉尔一把抓起牌桌上的扑克牌,撒在空中。
一下子,一半顾客站了起来,没敢动,但已经准备要干预了。
麦格雷仍旧坐着。麦格雷在抽烟。
“快看看他!他在嘲笑我们!他很清楚我妹妹是被谋杀的……”
老板不知道待在哪里好。刚才和热拉尔一桌的那两个年轻女人恐惧地互相对视,然后目测自己离门口的距离。
“他什么也不敢说!你们看见了,他不敢张嘴!他害怕!是的,害怕我们说出真相!”
“我向您发誓他喝多了!”老板看到麦格雷站起来便叫道。
太晚了!在所有人当中,热拉尔大概是最害怕的那个。
这样一个穿着黑色大衣、湿透的大块头,正慢慢靠近他……
他的右手迅速伸向口袋,随即是一声女人的惊叫。
年轻人抽出来的是一把左轮手枪。但麦格雷一把将手枪抢下。与此同时,被麦格雷前进中的脚一绊,热拉尔踉跄倒下。
最多只有三分之一的顾客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然而,现在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手枪已经在麦格雷手里,热拉尔坐直身子,十分恼怒,为自己的失败感到耻辱。
警长平静又自然地把武器放进口袋里,年轻人喘着气说:
“你会逮捕我,嗯?”
他还没站起来。他用手支撑着站起身,样子很可怜。
“回去睡觉!”麦格雷缓缓说道。
因为对方看起来没太明白,他补充道:
“开门!”
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麦格雷抓住热拉尔的肩膀,把他推到人行道上。
“回去睡觉!”
门又关上了。咖啡馆里少了一个人:热拉尔·皮埃博夫。
“他醉得快死了!”麦格雷抱怨道,在自己那杯喝了一半的啤酒前重新坐下。
顾客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一些人已经坐回自己的位子。另一些人还在犹豫。
麦格雷喝了口啤酒之后,叹着气说道:
“这没什么要紧的!”
然后他转身对那位一脸困惑的打牌者说:
“您刚才出了王牌方块……”
第六章
榔头
麦格雷决定睡个懒觉,倒不是发懒,实在是没什么事可做。大概十点左右,他被闹醒了,十分不悦。
最初是因为有人粗鲁地敲门,这是他深恶痛绝的事。后来,他在昏昏沉沉中听见雨落在阳台上噼噼啪啪的声音。
“谁在外面?”
“马谢尔。”
警员报自己大名的语气,好像在吹胜利的军号。
“进来!去把窗帘拉开……”
麦格雷待在床上,看见灰暗的白昼射进青蓝的光线。楼下,一个卖鱼的小贩正在和酒店老板交易。
“有消息!今早我起床后就收到一封邮件……”
“等一下!你能在楼梯上喊一声,让人给我把早餐送上来吗?这里没有按铃服务……”
麦格雷还是没有离开床,他拿起边上已经装满的烟斗,点燃。
“谁的消息?”
“热尔梅娜·皮埃博夫。”
“死了?”
“确定无疑!”
马谢尔兴奋地说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四页大开纸,还带着官方附页。
“由于伊[4]检察院转交布鲁塞尔内政部。”
“由内政部转交巴黎总安全部。”
“由总安全部转交南锡机动特警队。”
“转交身在吉维的马谢尔警员……”
“长话短说,可以吗?”
“好吧,简单来说,他们在于伊把她从默兹河里打捞上来,也就是说在离这儿百来公里的地方。这是五天前的事情……他们没有立刻想到我发给比利时警方的关于提供案件情况的请求……不过我会慢慢告诉您的……”
“可以进去吗?”
服务员端来咖啡和羊角面包。她出去之后,马谢尔继续说:
“今天是一月二十六日,一九……”
“不,老兄!直接说发现的情况……”
“好吧!差不多可以确定是被谋杀的。不是理论上的确定,而是物理上的确定……听着:”
“我们能够判定,尸体在水里滞留的时间应该为三周至一个月……尸体的……”
“简单说!”正在吃东西的麦格雷吼道。
“腐烂情况……”
“我知道!结论呢!给我描述!”
“有一整页……”
“什么?”
“描述……好吧,既然您不想听……现在还不是绝对定……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在浸没到水中之前很久就已经死了……医生说:两到三天之前……”
麦格雷始终拿羊角面包蘸着咖啡,边吃边盯着长方形的窗户看,马谢尔还以为他没在听呢。
“您对这些没兴趣?”
“继续。”
“有详细的尸检报告……您愿意……不要?那好!还剩下最重要的一点……尸体的脑袋完全破裂,医生认为可以确定这就是死亡原因,凶器为钝器,比如榔头或铁块……”
麦格雷从床上伸出一条腿,接着是另一条,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他开始用剃须刷往脸上涂肥皂。在他剃胡子时,马谢尔警员又读了一遍手上那份打印出来的报告。
“您不觉得离奇吗?不是榔头!我说的是死者死后两三天尸体才被扔进水里这件事……看来我必须再到弗拉芒人家里走一趟……”
“您有热尔梅娜·皮埃博夫的衣着清单吗?”
“有的……等一下……系带黑鞋,相当旧……黑丝袜……劣质粉红内衣……黑色哔叽布连衣裙,没有吊牌……”
“只有这些?没有大衣?”
“对啊!确实……”
“那天是一月三号……下着雨……天气很冷……”
马谢尔的脸色变得阴沉。他大叫一声,但没有解释:
“毫无疑问!”
“毫无疑问什么?”
“她和佩特斯一家人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她进门后人家不会请她脱下外套……另一方面,我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脱掉她的大衣……如果是为了让警方更难鉴定尸体,他应该脱掉死者的全部衣服……”
麦格雷洗漱的动静非常大,水花四溅,警员已经退到房间中央。
“皮埃博夫家已经知道了吗?”
“还没有……我想您会承担……”
“我什么也不承担!我没有任务!您得一个人去做所有的事,我的老兄!”
他摸到领子上的纽扣,穿好衣服,把马谢尔往门外推。
“我要出去了……回头见……”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只是想出来走走,让自己再次沉溺在这座城市的氛围中。他偶然瞥到一块铜牌,停下脚步。牌子上写着:
范德维尔特医生
门诊时间从十点至中午
几分钟后,他们请他在三个候诊人之前进去。他面前是一个有着儿童般粉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头发是和佩特斯太太一样是纯白色。
“您没什么不舒服吧?”
他说话的时候搓着手,整个人透出坚定的乐观主义精神。
“我女儿对我说您已经接受……”
“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用一把榔头打破一个女人的脑袋需要多大的力气?”
小个子男人肚子上系一条很粗的怀表链,穿一件过时的燕尾服,他惊恐的表情很值得玩味。
“一个脑袋?我怎么知道,我?我从来没有机会,在吉维……”
“您认为,比方说,一个女人,能做到吗……”
他慌乱起来,开始手舞足蹈。
“一个女人?这太疯狂了!不会有女人想到去……”
“您是鳏夫,范德维尔特先生?”
“二十年了!幸好我的女儿……”
“您认为约瑟夫·佩特斯如何?”
“这是个优秀的男孩!确实!我肯定更希望看到他选择医学,因为他可以继承我的诊所……当然,既然他的天分在法律上……这是一门非凡的学科……”
“健康方面呢?”
“非常好!非常好!有一点劳累,因为繁重的学业和长身体……”
“佩特斯家的人没有任何缺陷吧?”
“缺陷?”
他太惊讶了,因为他从未听人说过这方面的事。
“您令人震惊,警长!我不明白!您见过我表姐。她身体结实得可以活上一个世纪……”
“您的女儿也是?”
“她比较纤弱……像她母亲……对了,请允许我请您抽支雪茄……”
一个真正的弗拉芒人,就像我们常在彩色画片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样。他们喜欢吹嘘某个牌子的杜松子酒,有着红润的嘴唇,清澈的眼睛,灵魂似乎和外表一样纯洁。
“总之,玛格丽特小姐应该会嫁给她的表兄。”
他的表情变得忧郁。
“迟早有一天,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场不合时宜的意外……”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不合时宜!
“那些人不明白,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接受一笔给孩子的抚养费,然后尽可能地换座城市生活……我认为主要是那个哥哥心术不正……”
不!不能抱怨他什么!他很真诚!真诚到近乎天真!
“况且,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孩子是约瑟夫的……孩子和母亲一起去疗养院会好很多……”
“简而言之,您的女儿等着……”
范德维尔特笑了。
“她从十四还是十五岁起就爱他了……不是很美好吗?我怎么可能反对呢?您有火吗?如果您想听听我的想法,在我看来,根本就没发生什么悲剧……那个年轻女人,一直都是个轻佻的姑娘,她肯定跟某个新朋友去了别的地方……而她哥哥想利用这件事捞一笔……”
他没有询问麦格雷的意见,确信自己的看法就是正确的。他侧耳听着等候室里隐隐约约的动静,病人们大概不耐烦了。
然而,警长不紧不慢、带着与其对话者一样的无辜眼神,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您认为玛格丽特小姐会是她表兄的情妇吗?”
范德维尔特大概快要发火了。他的额头变得通红。但是悲哀占了上风,对如此大的误解产生的悲哀。
“玛格丽特?您疯了?……谁捏造了这样的谎话?玛格丽特是……是……”
麦格雷的手已经握在门把手上,笑都没笑一下就走了。屋子里闻起来既像药店又像厨房。为病人开门的女佣清新得如刚出浴一般。
外面依然是雨水和泥浆,一辆辆卡车开过,将泥水溅到人行道上。
今天是周六。约瑟夫·佩特斯应该会在下午回来,然后在吉维过星期天。在船员咖啡馆,人们讨论得很热烈,因为路桥部刚刚宣布从边境到马埃斯特里赫特[5]的航运已经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