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让麦格雷不喜欢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开始让他感到烦了!他不喜欢她娃娃般的作态,那不自觉就孩子气的说话方式,和她刻意表现的天真眼神。
“瞧!他下来了……”
他们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约瑟夫·佩特斯走进餐厅,干净,整洁,头发上还留着打湿过的梳子留下的痕迹。
“您在呀,警长先生……”
他没敢伸出手去。他转向玛格丽特。
“你还什么都没招待人家哪?”
店铺里好几个人说着弗拉芒语。安娜也进来了,很宁静,微欠了欠身,这大概是在修道院里学的。
“真的吗,警长先生,据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一出闹剧,在咖啡馆?我知道那些人爱夸大其词……但是……您请坐!约瑟夫!去拿点喝的东西……”
壁炉里烧着煤球。钢琴打开着。
麦格雷试图分析清楚自己进门时的印象,但他每次以为就快接近目的,他的思想就飘忽起来。
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只是他还不知道是什么。
他郁郁不快,脸色阴沉,眉头紧锁,像是撞到了倒霉事。确确实实,他非常想做出什么失礼的言行,打破围绕他的这和谐氛围。
安娜最令他产生这种混乱的感觉。她总是穿同一件灰色裙子,使其体型像极了一尊永恒的雕像。
这些事件真的对她不利?她内心躁动不安,但看上去静如止水。一张脸依然安详。
她让人想到古典悲剧人物,迷失在一座边境小城平庸而琐碎的日常生活里。
“您去商店帮忙吗?”
他不敢说:去小店。
“经常!替换我妈妈。”
“您也给客人倒酒吗?”
她没有笑,看上去无比惊讶。
“为什么不呢?”
“船员们经常喝醉,是吧?他们会表现得非常随便,甚至可能无礼妄为?”
“他们在这里不会!”
她又成了一尊雕像!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您想要波尔图还是……”
“还是来一杯那天您给我喝的杜松子酒吧。”
“去跟妈妈要一瓶‘老字号’,约瑟夫。”
约瑟夫服从命令。
麦格雷有必要改变一下自己想象的等级顺序么?即:首先是约瑟夫,家里真正的上帝。接着是安娜。然后是玛利亚。再是献身杂货铺的佩特斯太太。最后是沉睡在扶手椅中的老父亲。
安娜似乎理所应当占据着第一的位置。
“您没有发现任何新情况吗,警长先生?您看到这些船开始出发了吧?直到列日的航运都已经恢复了,说不定直到马斯特里赫特都恢复了……再过两天,在这个地方,同时就只有三到四条驳船了……”
她为什么说这些?
“不对,玛格丽特!是高脚杯……”
玛格丽特正在餐橱里找杯子。
麦格雷一直受困于内心里想打破这一平衡状态的欲望。他趁着约瑟夫在铺子,其表妹正忙于挑选杯子,向安娜展示热拉尔·皮埃博夫的相片。
“我需要和您谈谈!”他低声说。
他死死盯着安娜。但他若期待扰乱后者脸上的平静,那他会失望的。安娜露出一种对待同谋的会心表情,仿佛在说:“好的……等会儿……”
她对进来的弟弟说:
“外头还有很多人吗?”
“五个人。”
安娜即将表现出她的细腻。约瑟夫拿来的酒瓶上有一根细细的锡管,这样,倒酒的时候一滴也不会浪费。
安娜倒酒之前,撤掉了这个小附件,表示在自家客厅使用这玩意儿是不合适的,尤其是在招待客人时。
麦格雷将酒杯放在手心里暖了暖。
“为健康干杯!”他说。
“为健康干杯!”约瑟夫重复道。除麦格雷之外,只有他一个人喝酒。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证实热尔梅娜·皮埃博夫被谋杀了。”
只有玛格丽特发出一声惊叫,那种属于小女孩的真正的尖叫声,如同在戏剧舞台上听到的叫声。
“太可怕了!”
“人们对我说了,但我不愿意相信!”安娜说,“现在我们陷入了更加艰难的境地,不是吗?”
“或者你们的压力减轻了!如果我能够证明您弟弟一月三日那天不在吉维的话。”
“为什么?”
“因为热尔梅娜·皮埃博夫是被榔头砸死的。”
“我的上帝!您不要再说了!”
玛格丽特站起来,脸色苍白,几乎要昏厥了。
“榔头就在我口袋里。”
“不!我求您了……不要拿出来……”
但是安娜依旧镇定。她转向弟弟。
“你同学回来了吗?”她问道。
“昨天就回来了。”
然后她向警长解释:
“就是三号晚上和他一起待在南锡一家咖啡馆的那个同学……他十几天前去了马赛,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刚刚回来……”
“为健康!”麦格雷一口干了杯里的酒。
他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满上。门口不时响起铃声。他们还听到小铲子将糖装进纸袋的声音,以及铲子和天平的碰撞声。
“您姐姐好一些了吗?”
“医生认为她大概要到周一或周二才能下床。但她可能不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了。”
“她结婚了吗?”
“不!她想成为修女。她怀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
麦格雷觉得店铺里正发生着什么事。店铺里又传来嘈杂声,但轻微一些。麦格雷随即听到佩特斯太太说起了法语。
“您可以在客厅见到他们……”
门打开又关上了。马谢尔警员站在门口,非常兴奋,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看着坐在桌边的警长,面前放一杯杜松子酒。
“怎么了,马谢尔?”
“是……我想和您单独说两句……”
“关于什么?”
“关于……”
他犹豫着,希望麦格雷能明白。
“不要紧张。”
“是那个船员……”
“他回来了?”
“没……他……”
“他招供了?”
马谢尔正遭受着折磨。他来这儿是为了进行一场自认为异常重要的谈话,并且希望是保密的,可现在麦格雷非逼他当着三个人的面说!
“他……有人发现了他的鸭舌帽和外套……”
“新的还是旧的?”
“我没明白。”
“找到的是他礼拜天穿的那件外套吗,蓝呢绒的?”
“蓝呢绒,是的……在河岸上……”
所有人都沉默了。安娜依旧保持站立的姿势,她看着警员,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约瑟夫·佩特斯烦躁不安地搓着双手。
“继续!”
“他应该是跳了默兹河……他的鸭舌帽是在后面那艘驳船边上捞起来的……驳船挡住了帽子的去路。你们明白了吧?”
“然后呢?”
“至于外套,就在河岸上……这张纸别在外套上面……”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从钱包里拿出来。这是一片没形状的纸,被雨淋烂了。勉勉强强还能辨出上面的字:
我是个混蛋。我还是更喜欢这条河……
麦格雷低声读完。约瑟夫·佩特斯紧张地说:
“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马谢尔一直站着,有点狼狈,十分不自在。玛格丽特用她那单纯的大眼睛轮流看向每个人。
“我认为是您……”警员开口说道。
麦格雷站起身来,态度诚挚,唇上带着一抹同行才能明白其含义的微笑。他面向着安娜说:
“您瞧!我刚才对你们说起过一把榔头……”
“请不要说了!”玛格丽特哀求他。
“明天下午你们怎么安排?”
“就像每个礼拜天一样……我们全家人待在一起……只是少了一个玛利亚……”
“能允许我过来拜访一下略表敬意么?或许可以期待那极美味的糯米馅饼?”
麦格雷向过道走去,他的大衣挂在那里,已经被雨淋得比原来重了两倍。
“请原谅……”马谢尔磕磕巴巴地说,“是警长想要……”
“过来!”
店铺里,佩特斯太太正爬上梯子,为了拿到最上面一格放的一盒淀粉。一个船员妻子等待着,表情漠然,胳膊上挎着一个购物网袋。
第八章
拜访圣尤尔苏里纳会修女
在捞上鸭舌帽的位置附近,聚着一小群人,但警长带着马谢尔一直朝桥的方向走去。
“您之前没对我说起过这把榔头……否则,很明显是……”
“你一整天在做什么?”
警员的脸色就像是被抓了现行的小学生。
“我去了那慕尔……我想去确认玛利亚·佩特斯是否真的扭伤了……”
“结果呢?”
“人家不愿意让我进去……我进入了一个全是修女的修道院,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掉进汤里的鳃角金龟子……”
“你坚持到底了吗?”
“我甚至威胁她们来着。”
麦格雷强忍住笑。他们到了桥边,他钻进一家租车行,要了一辆带司机的汽车去那慕尔。
去程五十公里,回程五十公里,沿着默兹河。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您打算……我跟您说了她们不会接待您的……而且现在我们还发现了这把榔头……”
“好!去做另一件事。你也要一辆车。去方圆二十公里内的所有小火车站。确保那个船员没去坐火车……”
麦格雷的汽车开动了。警长舒服地陷进座椅里,心满意足地点上烟斗。他不看风景,只看汽车两边昏黄的点点灯火。
他知道玛利亚在一所由修女管理的学校当辅导教师。他也知道,这些修女在宗教等级中等同于耶稣会士,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她们是教育界的贵族阶级。那慕尔学校应该经常被省里上层社会的精英名流光顾。
麦格雷想象马谢尔警员和修女们争论的场景。他非要闯进去,还使出威胁手段,真是有趣!
“我刚才忘了问他是怎么称呼她们的……”麦格雷想,“他应该会这么叫:太太们……或者我的修女……”
麦格雷高大,强壮,肩宽体阔。然而,他来到一条石板间长出草来的外省小街道,按响修道院的门铃时,来为他开门的杂役修女没有半点受惊的样子。
“我想见尊敬的院长!”他说。
“她在教堂。不过,要等礼拜结束之后……”
他被引进一个会客室,和这里相比,佩特斯家的餐厅可谓不整洁、不整齐。在这儿,真的可以在地板上照见自己,如同照镜子一样。这里不多的几件物什似乎永恒固定,每张椅子几年来一直占据着各自不变的位置,壁炉台的钟摆从来没有停止过走动,也从未提前或落后。
昏暗的石板走廊里有轻捷的脚步声,有时会有窃窃私语。管风琴伴奏的歌声,优美而遥远。
局里那些人若看到麦格雷这么泰然自若大概会惊讶不已。修道院院长进来的时候,他合宜地行了礼,用非常合适的词语称呼她,即:
“主持嬷嬷……”
她等麦格雷说话,双手插在袖筒里。
“很抱歉打扰您,但我希望您允许我拜访你们的一位教师……我知道这里的规定不允许这么做……然而,这关系到某个人的生命,至少是他的自由……”
“您也是警察?”
“您接待过另一位警员的来访?”
“一位自称是警察的先生在这里大吵大闹,走的时候还嚷嚷着说还会再来……”
麦格雷向她致歉,并一直保持平和、谦恭、有礼。他说了几句机智得体的话,不多久,一位杂役修女就被派去通知玛利亚有人要见她。
“我想这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年轻姑娘,主持嬷嬷?”
“我只能说她是最好的。最初,教士先生和我,我们很犹豫要不要录用她,由于她父母的生意……不是杂货铺……而是因为他们贩卖酒水……我们后来放过了这一点,现在我们感到十分满意……昨天,她在下楼梯的时候扭伤了脚踝,之后就一直卧床,非常沮丧,因为她知道这会给我们带来不便……”
杂役修女回来了。麦格雷跟随她走过没完没了的长廊。他遇到一群群穿着一模一样的学生:带小褶的黑裙,系在颈上的蓝色丝带。
最后,他到了三楼的一个房间,门开着。杂役修女询问自己是否需要留下。
“不必了,嬷嬷……”
一个十分朴素的小房间。油漆墙壁上挂着黑框宗教版画和一个很大的十字架。
一张铁床。被子下的瘦小身躯近乎无形。
麦格雷看不到脸。玛利亚也没对他说话。门关上了,他一动不动待了好长时间,淋湿的帽子和厚厚的外套让他更加尴尬。
终于,他听到一阵压抑的抽泣声。玛利亚·佩特斯一直把头蒙在被子里,并且面朝墙壁。
“您冷静点……”麦格雷机械地低语道,“您的妹妹安娜应该告诉过您,我可以算是一个朋友……”
但这些话并没有让年轻姑娘冷静下来。正相反!她的身体开始神经质地痉挛起来。
“医生是怎么说的?您需要卧床很久吗?”
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实在尴尬。尤其是麦格雷还没见过她!
抽泣声渐渐平息。她应该恢复了理智。她开始用鼻子吸气,手在枕头下寻找手帕。
“您为什么这么激动?刚才院长在我面前对您评价非常高!”
“您不要管我!”她哀求道。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院长进来了,好像特意等这个时机。
“打扰了!我知道可怜的玛利亚非常敏感……”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心思细腻是她的天性……她知道扭伤会让自己动弹不得,至少得一星期无法上课,她就不可自已地绝望……把脸露出来,玛利亚……”
年轻姑娘尽力克制着,不让身体颤抖。
“我们知道,当然,”院长继续说,“人们如何指控她的家庭。我让人做了三场弥撒,希望真相能尽快水落石出……并且我刚刚还为你的灵魂祈祷,玛利亚……”
她终于露出了脸。很小的一张脸,瘦削,苍白,还有因高烧和眼泪而形成的红点。
她一点也不像安娜,倒更像她的母亲,五官纤秀却不甚协调,所以无法被归为漂亮女孩。鼻子太长,太尖,嘴大而唇薄。
“请您原谅!”她边说边用手绢擦拭眼睛,“我太激动了……我一想到自己只能躺在这里,而……您是麦格雷警长?您见到我弟弟了?”
“我刚离开他不到一个小时。他在家里,和安娜还有你们的表妹玛格丽特在一起……”
“他怎么样?”
“很平静……他有信心……”
她又开始哭了吗?院长用眼神鼓励麦格雷。她很高兴看到麦格雷这样讲话:带着一种平静和权威,能给病人带来积极的影响。
“安娜告诉我您已经决定出家当修女……”
玛利亚又一次哭起来。她没有试图掩饰。没有一点儿故作姿态,任自己露出一张哭肿的脸,泪水涟涟。
“这是一个我们等待已久的决定,”院长低语道,“比起俗世,玛利亚更属于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