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一人,本能地、愤恨地体会着这种主观认为的不公带来的痛楚。他长时间驻足在橱窗外,看着里面的陈设样品,鼻子凑近玻璃,双拳使劲攥紧在那件一直让他觉着冷的雨衣口袋里。他在信用所附近,在锦衣街[1]上一处不很体面的店铺里,把能卖的都卖了,其中包括他的丧服。他还总是在等着汇款,他向母亲、外祖母,编不一样的故事,还求她们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只有两个人,他和费尔南德,为奥尔维茨工作。这就是个才到巴黎几年的匈牙利人,他的法语那叫一个难懂。办公室就是一处小公寓,三间方寸大点的房间,低压的天花板,必须整天都把灯开着,因为房间其实是夹在底楼和二楼之间。走廊尽头有个厨房,里面的炉子已经生锈。
费尔南德跟他一样,在报纸上读到了招聘启事,但早于他在那里工作。从上班第一天起,他就看到她和又矮又肥、四十岁已经完全秃了、还散发出油腻味儿的奥尔维茨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这让他恶心,她看上去是个规矩得体的女孩。她不怎么用胭脂,根本不涂口红,穿的是看得过去的普通衣服,好像完全不在意外表。
她偷偷观察这初来乍到者一整天,但他在将近一个星期里都没怎么注意她。他清楚每天上午的哪个点,她会进奥尔维茨的房间,隔门没那么厚实,他轻易就明白了里面是在干什么。或许她是故意提高声音,好让他听到。有时她叫唤出的词叫他听了脸红。事后,她走出那间房,看着他,眼神闪亮,带着挑衅。有时,她会故意紧挨他坐的位子经过,在他身上摩挲好一会儿。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想这些无济于事。瓦尔刚才问他什么了?她从那时起就是他的情人了?没错。后来奥尔维茨消失了,无影无踪,只剩他们两人面对空空如也的办公室——奥尔维茨连电话簿都卷走了。他们决定合租房子,出于经济上的考量。
仅一年后,他们结婚了。
“您明白了吧,瓦尔先生?这不是什么冲动犯罪。我就是要他们明白这点。”
“遭殃的人可是你,我的孩子!”
“我已经说过,我杀塞尔热·尼古拉,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没错,我跟他相识,等于引狼入室。但那时我的情况已经慢慢好转。我几乎每星期都有文章刊登在报纸和电影周刊上,反响不错。总有一天,我会得到一个专栏的,虽然那时还没有。他们是这么跟我保证的。我们是没有什么钱,费尔南德和我,但是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你得把那些跟你合作过的报纸列张表给我。这很重要。”
“我会写一张给您的。我唯一的失误就是不够谨慎。说来也怪,我都已经在奥尔维茨那儿吃过亏了。我们那晚第一次见面是在富凯饭店,他跟我说我的工作就是读剧本——他每天都能收到差不多十二份剧本——然后给他意见。跟艺术总监差不多,我当时觉得自己干这个绰绰有余。”
“然后呢?”
“那时,他还没有租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办公室。他总是约我去酒馆谈事情,我连他的确切地址都没有。公司还没有筹建起来,只是在准备必需的材料。”
“你在签那些文件和合同之前,怎么不来问问我的意见呢?”
“因为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他没有马上介绍我认识奥兹勒,只是表现出他的后台很硬,能提供足够的资金支持,还老说大多数影片其实一文不值,那些制作人不怎么有担当,太过追求商业性,扼杀了电影之类的话。他以前在UFA做事,后来希特勒上台,他就去了维也纳。他介绍我认识了不少明星,他和他们都关系良好。后来我们由一个室内设计师陪着,一同去看他打算要租的办公室。”
“那时他已经跟你明说,要用你的名字注册吗?”
“差不多就是在那段时期说的,是的。他跟我解释说,他是外国人,他的名字还是不出现在这个行业为好。他说,说到底,这是个互相信任的问题。反正是他出资,我也没什么风险。公司成立前一夜,他带我去了他的裁缝那儿,对我说:
“‘我亲爱的朋友,在巴黎,其实只有两种人:那些有高级裁缝的人和其他人。其实到今天为止,您缺的就是一个好裁缝。您经过我的师傅的打造,自我感觉会完全不同,您会焕然一新。”
“签署合同时,还有谁在场?”
“他的律师在场,也是个外国人,不是律师协会名单上的律师,就住在弗里德兰大街上的一幢大楼里。”
“你是公司的法人喽?”
“是的。”
“那你有股份吗?”
“从理论上来讲,我最开始有。后来我们签订了一份秘密协议,在协议上我把股份都让给尼古拉。关于我的薪酬也有两份合同,原合同书上标明的数字相当高,但第二天我们就又签了一份合同,数字变低了,以前的那份合同作废。”
“你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个傀儡?”
“我要不是无意间听见尼古拉和奥兹勒的对话,可能还要更久才明白。”
“这个奥兹勒是谁?住在哪里?”
“他住在格兰德酒店。我在公司成立几个星期后才认识他。塞尔热对我介绍说,他是一个朋友,相当富有、有影响力,在欧洲大多数国家都有投资,在美洲有合伙生意。
“这人几岁?”
“四十多岁。中亚人的样貌。很胖,就像一摊软绵绵的肉,非常注意仪容,就差像女人那样化妆了。他常在土耳其浴室里打发时间。所有他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东西,像烟盒、打火机、小刀、钥匙链什么的,都是黄金的。我见到他时他总是在微笑,佛像一般的笑容,他太有礼貌了。
“我注意到他经常打电话来,而且只要他一到香榭丽舍的办公室,塞尔热和他两人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还说不见任何人。
“我还发现塞尔热从不在第一时间就下决定,总是先搁一搁,到第二天才给出答复。
“‘先搁一搁,亲爱的!’他总是笑着这么说。”
“根据你的所言,奥兹勒才是关键人物?”
“我确信是这样。”
“塞尔热和奥兹勒就不怕你知道这些?”
“奥兹勒担心我知道他们耍花样,但尼古拉回答他,我不管知道了什么都无所谓,没什么需要担心。他说我太单纯无知了。
“就这些?”
“就这些。”
“你让我用这些来为你辩护?”
瓦尔感觉完全无从下手。他看着对面的这个年轻人,带着惊讶也疼惜的复杂表情。
“那么你来告诉我,如果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为什么你杀的是尼古拉,而不是奥兹勒呢?你就是指责他们欺骗你,利用你,让你打头阵,担当一项有问题的业务。如果出了什么事,所有罪责都会被推到你的身上。”
前因后果被概括成这几句话,显得可笑。
“首先,我们得证明公司业务是有问题的。”
“这个不难。”
“怎么说?”
“有一部电影的胶片被烧毁了,获得了相当高的保险金。那是部糟糕的电影。我后来明白过来,尼古拉那时候为什么好像不在乎演员怎么演,也不在意拍得怎么样。他为了和发行商签约,给这个片子做了夸大的宣传,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您知道这行是怎么操作的吧?”
“大概知道。你继续说。”
“这部电影如果上映了,票房肯定惨败,公司只能关门大吉。然而这个烫手山芋却在一场火灾中烧毁了,保险公司的调查到现在还没有完结。他们没有证据证明火灾是有预谋的。其中一位调查员似乎对电影行业的内幕很了解,来我办公室找过我十多次,一直笑嘻嘻的,但很坚持有预谋的说法,还跟我提了很多敏感问题。这位调查员也很关心我是怎么做到主管的,还问我以前是做什么的,甚至有意无意提到了我的妻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最后一次来是十天以前。他本来应该还会再来。”
“尼古拉对此是什么说法?”
“说这些调查毫无意义,说这个调查员应该做自己份内的事。”
“就这些?”
“什么这些?”
“除了他和你妻子那档事,你对他只有这些不满?你听着,孩子,你刚才说的这些还是没有解释清楚为什么你责怪的人不是奥兹勒,既然连你自己都承认极有可能他才是那个幕后大老板。”
“是尼古拉影响了我的生活。”
“他带你到他的裁缝那儿,给你做衣服,给你钱,请你去最好的餐厅和夜总会。你因为怨恨他这些事,所以趁他独自待在床上、毫无防备时残忍地杀了他?你得知道,我说的话都是有意义的。你先让我把话说完。我了解法庭是怎么回事,我清楚陪审团是怎么想的,什么会让他们有所触动。举个例子来说,你要是在一个小酒馆里,在狂欢乱醉的香槟盛宴上把他打死,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但事实不是这样!你去了他家。他在家里等你,对你非常信任。你也承认他在等你,他还给你留了门。而且你清楚他生病了。”
“他在见我之前还和秘书乱搞。”
“就算你能提出相关证据,我也怀疑这件事能不能对案件产生影响。那是那个男人的权利,是他自己的事。可你有什么权利用他的手枪,把他杀死在他自己的床上?”
“我就算没有杀他,还是要去坐牢。那样我就成了一个骗子,垃圾。”
“这也有待证明啊。你就算能证明你刚才说的这些,他们会跟你说诈骗自有法律管,你可以举报。你得明白,我的职责就是把这些都跟你说明白。目前,根据你跟我说的和我掌握的情况来看,你在回答他们的提问时就像个小孩子。你要是能早一点通知我来,我会阻止你跟他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杀尼古拉就是因为你嫉妒他。”
“不是这样。”
“你不仅是因为费尔南德嫉妒他,还单纯嫉妒他这个人。你自己刚才提到他和秘书之间的事,你说这件事时候的样子,就证明了我说你嫉妒他的事实。那个秘书是你的情人吗?”
“不是。”
“你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
“没有。”
“你也没有想过要发生什么?”
他还是回答“没有”,却低下头去。律师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厚重的表:
“现在这个时候,你妻子应该在巴赞法官那里了。天知道如果她还是跟今天上午一样的精神状态,她会说些什么。我们只能慢慢去了解了,反正法官会用她的证词来和我们对质的。你到底对费尔南德做了些什么,让她这么恨你?她一直都爱着尼古拉?”
“也许吧,用她自己的方式。”
“那你呢,她不爱你吗?”
“她需要我。”
“怎么个需要?想成为鲍什太太?还是为了你的钱?”
“当然不是这些。她总归需要我。您得知道,瓦尔先生,她是个很不幸的女人。”
“我感觉她才是你的不幸。”
“这都不是她的错。我不怪她。”
“说到底,你只怪罪尼古拉一个人?”
律师有好几次气得差点站起来。他不是觉得对方不成熟,或者无思考能力,而是觉得他无法控制住自己,像一个顽固的一根筋的小孩儿。
“我得亲自见见她,跟她谈谈。”
“没有用的。”
“我起码能知道她那副壳子下面都有什么。”
他说这话时估计没察觉字里行间的歧视,公然的讽刺。
“也就是说,你和她共同生活了五年?”
“是的。”
“差不多四年是婚后?”
“对。”
“在这段你们共同度过的岁月里,出现过几个尼古拉这样的人?”
鲍什假装都没在意什么“你们共同度过”。
“我没有数过。”
“你都默认了?”
“能做的我都做了。”
“你为什么不离婚呢?你是天主教徒吗?”
“不是的。我放不下她。”
“那么现在呢?你必须得戒了她,不是吗?”
瓦尔马上就对自己的一时之气感到后悔,这话有点残忍。鲍什看着他,眼里尽是惊吓。瓦尔百分百确信他都没想过这茬。他只看到自己被光秃秃的四壁和门上的铁窗围困,却没有想到要和费尔南德永远隔绝了。
“我放不下她!”他不禁重复这句话。
“别再犯傻了,好吗?成熟点。是时候了。”
但鲍什什么都听不进,只有几个没有任何意义的音节在脑中轰鸣。一阵沉寂之后,他低吟道:
“他们或许会叫我们去。”
“谁叫我们去?”
“上头,法官办公室。您说她就在那里。”
“等到我们上去,她应该早已经走了。这次法官肯定会叫你回答那个最关键的问题,我也问过你了。”
“哪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了塞尔热·尼古拉?”
“我都跟您说了。”
“你要是只有这些话,那从现在开始就做好被判死刑的准备吧。听着,孩子,我已经做了三十年律师了。我不是什么大律师,没有办过什么大案子,大家也不常在报纸上看到我的照片。但是为做了蠢事的小年轻辩护,比如像你这样的,我经验不少。你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不认识那些人的父亲,也不会为他们如此痛心。你还有母亲、外祖父母和妹妹。我这么说,不是为了感动你,可你总得为自己想想。你今年才几岁?”
“二十七。”
“那好吧!让我们忘了你到目前为止跟法官警察之类说过的所有话,懂了吗?从前一天晚上开始,你所说的,所做的,怎么去理解很重要,他们只会从对你不利的一面去理解,而我的任务就是要让他们从我们希望的角度来理解整桩事件。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你都要想尽办法不能把你妻子扯进这桩事里来。你爱她,可以!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见识这种情况。但她是婊子,或者差不多就是,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你如果承认你杀人是因为嫉妒,或许会被人看成是傻帽,但我想你不会因为这一点就否决这个理由吧。”
鲍什确定地摇了摇头。
“现在把我怎么样我都无所谓了。”他抿着嘴嘀咕。
“你既然这么说了,那你就作回傻子吧,让我来保你的命。”
“我会说出事实真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