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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星期天(5)

“你会一直对我说实话,是吗?”

这句话是贝尔特说的。当然,这是她单方面想要为他们俩的关系建立一个基础。

“我接受不了你对我说谎。”

而她母亲会这样说:

“一个人没有权利在他母亲面前撒谎。”

她还非常坚定地补充一句:

“另外,就算想撒谎,他也办不到。”

贝尔特虽然没这么说,但她的话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她每天盯着他,从早到晚,只差拿着一根绳子牵着他,就算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时,他还是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他会脸红,即便是没对她隐藏什么时也会脸红?她说每一句话,他都像是犯了错应该受到惩罚的模样,俨然像是在父母面前或者在学校时,这一点让埃米尔觉得备受羞辱,气愤得拳头握紧。

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有种想法,觉得自己被卖给了贝尔特。这并不是胡思乱想。后来有一个小插曲,虽然没什么言语上的交流,但那件事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余生。

那时他们刚刚选定结婚日期:复活节后的一个星期。如果再往后拖,婚礼就得等到秋天才能办,因为夏天正是忙季,抽不出时间。另外,如果推后举行,他的父母因为也得照看自己的客栈生意,可能无法出席婚礼,而哈尔瑙夫人又坚持他们必须在场,认为这样才合乎礼仪。

而哈尔瑙夫人自己呢,因为婚礼不能回到吕松县举办,不能让所有认识的人都参加,已经非常失望了。

两个女人不放心,她们都急着把婚礼办了。女儿和母亲都清楚在乡间小屋发生的事情,两人都担心怕出意外,怕贝尔特的肚子在结婚前就过于明显。她们哪知道其实完全不必担心。不久之后,这又是一件让埃米尔倍感羞辱的事情。

说到底,她们可能不太相信他,想着或许某天早上他就消失不见了。

又是一个星期五,离婚礼还有十五天,哈尔瑙夫人没有和往常一样上楼睡觉,而是留在下面,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埃米尔忙完厨房的事,出来发现母女二人都在客厅,一般只有当客栈里面没有客人时,她们才会一起坐在这里。天冷的时候,她们会在火炉里放两三根葡萄藤,然后坐在火炉旁取暖。

埃米尔很喜欢这种气味。但哈尔瑙夫人一反常态让他有些吃惊,虽然表面上看,她只是在安静地织着毛衣。

“您陪我们坐一会儿,埃米尔。”

他刚来旺代见路易斯时,她以“你”来称呼他,但是现在他成了家里唯一的男性,她却本能地称他“您”。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协议的事。”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什么协议?”

“婚前协议。如果结婚却没有签任何协议,就表示结婚后,财产夫妻共有。我不知道你们俩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但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一个“但是”足以表明她的想法。

紧接着埃米尔就发现桌子上摆着一堆信件,全都对折了两次,信上不是哈尔瑙夫人姐姐的笔迹。他倒着看信,勉强读出信头写着:热拉尔·帕鲁德。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他父母有好几次想找律师时都谈到过他。但他的职业,一两句可说不清。他在吕松县离“三大钟”旅馆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杂货店,杂货店的橱窗是暗绿色的,逢集日那里总是挤满乡下人。

帕吕做过一段时间的公证人,后来自立门户开了自己的事务所,给有需要的人提供咨询意见,包括资产买卖、遗嘱拟定、职位荐引、死后财产分配等事务。他还以半官方的身份负责诉讼案件,做得有模有样,倒有点像个真的律师、诉讼代理人,或者公证人,这就和人们说的土法接骨医生、江湖郎中、巫师也算得上是医生是一个道理。

“我估摸着,”哈尔瑙夫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你们俩都愿意签一份婚前协议吧?”

抬头的是贝尔特,她看着埃米尔,那眼神他永远也忘不了。在把头低下去之前,她嘴唇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不。”

这让母亲有些诧异,觉得女儿太慷慨,又或者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母亲语气从容地反驳女儿道:

“我知道年轻人会这么想。但我们还是得有长远打算,因为没有人能预测未来。”

贝尔特坚定地回了一句:

“我们不需要协议。”

他说不清楚,到底这番话怎么就证实了他已经属于贝尔特。可以肯定的是,贝尔特并不想用一份合法的协议把他买下来啊。

如果她对所有的协议都不屑一顾,那是因为她对自己非常有信心,相信凭自己就可以掌控丈夫。

“我不强求。这是你们俩的事情。但如果你可怜的父亲还在,我猜……”

“你们也签了婚前协议吗,你和他?”

“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哈尔瑙夫人的情况更糟,她出生在沼泽区的一个小窝棚里面,结婚前是“三大钟”旅馆一个很没地位的女仆,她怀孕四个月之后,大个头路易斯才娶她。埃米尔对这事倒一清二楚,比对白纸黑字还清楚。

“这既是为了巴斯蒂德,也是为了我……”

她不得不把话题转到她和帕吕准备好的协议上,过去几个星期,他们俩信件往来很频繁。

“我猜想,你应该希望现在就接手从你父亲那儿传下来的这份家业吧?”

贝尔特一脸无动于衷,只是认真地听母亲讲,不想太匆忙地做出回答。

“至于巴斯蒂德旅馆,我相信你们俩。埃米尔有勇有谋,我也看到了他打理生意的方式。所以我没理由把自己的钱抽出来……”

她心还有其他想法,应该是帕吕从旁鼓动的。

“既然我就要回到吕松县定居,并且我丈夫也已经过世,这里迟早不再属于我……”

她兜兜转转说了半天,终于说到要点了。

“所以对于你们两个来说,每年都得向我报账未免太让人烦心了。我到了这个年纪……”

她并没有直接说其实她就是没有完全相信她女婿。

“避免产生纠纷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们给我一定的养老金。这样,你们还是做你们的老板,我也和这里的生意不再有任何瓜葛……”

但事实并非如她讲。她面前一堆对折了两次的信件中还有一份契约草案,由帕吕亲手拟定。契约规定的养老金要远远高于巴斯蒂德旅馆目前年收入的一半,因为这里面包含了付给哈尔瑙夫人的房屋、土地以及营业资产的抵押金,以作保障。

“别人给了我戛纳一个公证人的地址,我们只需要当着他的面签字即可……”

贝尔特似乎并没有卷入到这份交易当中。她可能甚至对她母亲和吕松县这位律师之间的信件往来完全不知情。对她而言,婚姻就够了,不需要任何字面协议。

可能一部分是出于爱。后来埃米尔经常会想这个问题,会不停地问自己这是不是真的。他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更愿意接受,贝尔特对他还是有些许爱的。他甚至会在心里琢磨,当她还没离开吕松县、还是一个少女时,他俩是不是没有过任何的交集。

有些女孩刚进入花季就知道自己想要找怎样的丈夫。但贝尔特却从没想过把自己献给别人,也从不去和年轻人打交道,所以来乡间小屋找他时,她还是一个处女。

但是埃米尔的母亲难道就不爱儿子吗?她不是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吗?

谈到婚前协议,谈到保护自己不受丈夫的背叛、保卫自己的财产不受侵犯的一份协议时,贝尔特一口否决,简洁而坚定的否决。

她是在期待他今后会感激她,从这一举动中能看出她的慷慨和盲目的爱情吗?

结果恰好相反。埃米尔没有抗议,也没有争论。他接受了。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在协议上说话的权利,因为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还只是一个雇工,先是属于大个头路易斯,后来属于这两个女人。

这两对夫妻的角色互相颠倒。大个头路易斯是先把他仆人的肚子搞大,然后才娶了对方。

他女儿是先委身于他们的家奴,然后嫁给了他。

埃米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搞错了贝尔特父母的情史。但他觉得,他和贝尔特,贝尔特的父母,他们两对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母亲和女儿都离开这里去吕松县定居——这只是一瞬间的想象,但他很乐意这么想想。过了这么久,他觉得,或许只有事情发生了,才知道什么是最合适的解决方法。

巴斯蒂德旅馆成了他的私人产业。他还是觉得这里不够完美,还可以继续改进,一度大家都觉得它快要倒闭了。如果是大个头路易斯一个人,就算是没有心脏病,他也可能早将这里转手,因为这里不符合他的期待和愿望,他一直没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他像是一个漂泊不定的人,赌了一局烂牌,最后瘫痪在床,他或许会因为可以卸下重担儿觉得解脱。

他就这样出局了。把烂摊子交给了埃米尔和两个女人。

他走的时候没有一丝痛苦,他临终前最后一眼不是看向老伴儿,也不是女儿,而是他的雇工。

天知道老人的这一个眼神传达的是什么意思。他最好别去想,别去揣测那个眼神可能的含义。

随后他们就签了帕吕起草的文件,住在美国街的那位公证人似乎还有些诧异。

“你们三位都同意了?”

婚姻算是已经缔结,不过是三个人的婚姻,因为有哈尔瑙夫人的介入。她最先回答是,然后身子向前倾,拿起笔在递过来的纸上签了字。

不久之后,埃米尔的父母在婚礼前一天晚上从香槟县赶过来,父亲一身黑,母亲穿着一件全新的紫色连衣裙,上面点缀着白色的小碎花。

奥迪勒没有过来,因为她怀孕了,正在待产。至于他哥哥亨利,他必须在家守着客栈。

哈尔瑙夫人的姐姐和侄女三天前就过来了,想借此机会看看蓝色海岸,于是三个女人一起坐游览车到格拉斯、尼斯和蒙特卡洛一带转了一圈。

婚礼既在市政府举行,也在莫昂—萨图城的教堂举行。地方上的很多人都参加了,但是与其说他们是来参加婚礼,不如说是来看热闹的。

埃米尔多多少少被乡亲接受了,但其他人,包括贝尔特在内,一直都被当成外地人看待。

因为得打理生意,他们没有去度蜜月。唯一的改变就是宴会结束后——因为宴会一直进行到半夜,所以结束时就得睡觉了——埃米尔和贝尔特走进之前属于大个头路易斯和他妻子的房间。

“我在这里的最后两个晚上就睡你的房间。”哈尔瑙夫人对女儿说。

这就如同一次权力转让,看起来盛大而庄严。从今以后,他们就睡在长辈的房间,睡在父母的房间,睡他们的桃木床,用他们带镜子的衣柜和带抽屉的五斗橱。

埃米尔喝醉了——晚上所有人都喝多了,除了贝尔特——宽衣时,他想借着酒劲对妻子说几句话。喝完酒不正好可以一劳永逸地把事情挑明,各自弄清楚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吗?

晚上的酒倒帮了他不少,喝酒壮胆,喝酒时他就在想该怎么说。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现在我们结婚了。从今晚开始……”

之前他在脑子里构思好了想要讲的话,并且觉得这些话周全而不失礼节,堪称完美,但是这会儿他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一件事,却没有勇气讲出来。

“既然我们结婚了,我会和你行夫妻之事。但是我觉得最好还是先向你坦白……”

对一个妻子讲这话真的是很不礼貌,就算是对一个随便什么女孩,也不能开这个口。但事实就是这样。他对她没欲望。他必须讲清楚。尽管她和她母亲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一看到她,他就会想起她母亲,难道这是他的错吗?

所幸贝尔特忙了一天,已经很累。她神经紧绷了一天,已经疲惫不堪。最后她低声咕噜一句:

“改天吧。”

这也说明了一件事:是她决定哪些晚上她需要他,哪些晚上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觉。

但也不能说他有多么不幸。第二天早上,他第一个下楼,打开厨房的百叶窗,看到眼前的景色:两棵浅绿的橄榄树和一大片深绿的松树在阳光下生机盎然,拉纳普勒的锚地上金光闪闪的海面,门边两只白鸽咕咕叫个不停。他又和平常一样,感到无限的乐趣。

那两只白鸽可不是现在的这两只。一对白鸽一代接一代地更替,新的出生,老的死去。到后来人们吃的不是乳鸽,而是老鸽了。只要保证客栈旁边有一对鸽子就够了,因为客人就爱这个,喜欢在它们吃饱后摸摸它们的嘴。

哈尔瑙夫人决定每年都来海边住上一个月,并最希望是冬天来,因为那时这里没什么客人,而且吕松县的冬天是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这一点在他们刚签的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就算她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帕吕也替她考虑周全,以备后患。

十一月份时她来了,到了之后首先瞄女儿的肚子。一会儿之后,母女二人独处时,她轻声说了一句话,语气中不无责备之意,只是没那么明显:

“我多希望你能给我点惊喜啊。”

这个问题后来成为必谈话题,就像是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的阴影。她每次来信,都会写上同一句话:

……还有一点,如果你有了咱们家的希望,别忘了给我写信报喜……

第二年冬天,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怀疑,不是怀疑女儿,而是怀疑女婿。临走之际,她忍不住又谈到这个问题。

当时他们正在吃饭。那时候还是老宝拉伺候他们。埃米尔和贝尔特之间的战争,一场没有硝烟、无声的、潜伏已久的战争已经开始,它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并且最终只有一个人会获胜。

毫无疑问,胜利者是贝尔特!宝拉不爱干净这没错,因为她一辈子都没泡过一次澡,她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旧衣服的陈味儿。

但是宝拉疯狂迷恋埃米尔也是真的,对她而言,埃米尔是真正的男人,所以他的所作所为,他的言行举止都不容置疑,而贝尔特所说的一切就都无关紧要。

如果贝尔特给她下一个命令,宝拉既不说是,也不说不,一副一窍不通的样子,那神情就像是一棵古老的橄榄树一样呆滞,一会儿过后,她再去征求埃米尔的批准。

以后,他们之间像这样的小战争经常发生。但是从一开始,埃米尔就已经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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