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也不喜欢那个穿着淡紫色衣服的吝啬鬼手上那个巨大的针线团,不喜欢那张放着灰色模板的桌子,不喜欢还没有做好的裙子上的那些粗针眼,尤其不喜欢那个瘦小的看不出来年龄的妇女,她无时无刻不在啰嗦,唇间塞着大头针时也说个不停。
没有人会问他的妈妈:
“你在哪里订的裙子?”
她穿衣服不是为了给他们看的,而是为了自己。他爸爸从来没有因为她买了一件新衣服而说过一句赞美的话。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解释,她是从时装报纸上那些有名的服装设计师那里选择的样式,这样式只有雅美太太一个人有能力复制出来,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如果那天她什么话也没说,安德烈也许就不会因为在尼斯碰到她感到如此意外,也许她是去购物或者见一个朋友。他可能搞错了,但是他似乎在后视镜那匆匆一瞥中看到母亲眼中的慌乱。
“也许我们的父母会再互相邀请一次。”他们要分开时,弗朗辛居然这样自言自语。
她不是在暗示还有偶遇或约会,他们对这次见面就是心照不宣的。
“你考试前应该有很多作业吧?”
“有一点。不多。”
他安静而又有条不紊地为考试准备了很久,和做所有事一样。
“你紧不紧张?”
“不紧张。”
“哪怕是一次考两场?”
“没有人们想得那么难。”
他之前也以为很难,自己会不通过。当有人问他:
“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很真诚地回答:
“我不知道。”
所有的东西都让他感兴趣,尤其是希腊语以及古希腊文明。早些年,爸爸曾给他提供了一次去希腊旅游三个星期的机会。他坚持只背背包,风餐露宿地完成了那次旅游。
整个冬天,他用书页铺满屋顶阁楼的地板,仔细建立希腊神灵的谱系,一直找到第九代和第十代的分支。如何将艾格勒和阿萨拉科斯等神写入正确的谱系,连他的老师都不知道。
他刚开始接触生物元素时,将所有的零花钱都拿去买了几乎看不懂的专著。别人问他:
“你准备选择医学专业吗?”
“也许吧。但不是为了照顾病人。”
他对数学同样感兴趣。除了传统毕业会考,三周之后他还要应付基础数学考试。
他并不着急,也没有提前做准备。他既不担心明天也不担心将要选择的道路。
决定自会明了。他努力积累知识,希望做好一切的准备。
“你出去吗,安德烈?”
“不出去,妈妈。”
“你呢,吕西安?”
“我想我要去上班了。电视没什么好看的。”
爸爸和妈妈在客厅里喝着咖啡,诺埃米撤去了餐具。安德烈从来不喝咖啡。他更喜欢牛奶。他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和在伏尔泰街上的那间小酒吧里一样。
爸爸妈妈面对面坐着,就像在拍照。他在上楼进房间之前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从没这样看过他们一样。
他从来就没有担心过他们,既不担心他们做过什么,也不担心他们想过什么,更不会担心他们会有什么情绪。他想到关于他们的问题时,更愿意不管不问。
他和父母的关系就是如此。他们和他们认识的人过着一样的日子,而这一切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妈妈说道:
“比洛,你不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吗?”
首先,他非常讨厌这个昵称,这是他还是个孩子时别人给他取的。他也是这样称呼原来房东家的猫的,他们现在还住在巴黎。
“你为什么觉得我很自私?”
“因为你只想到自己,只想着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时,而不会想想这些事会不会妨碍别人。”
“所有孩子都是这样,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知道有一个小孩……”
“那你希望孩子用其他什么方法来自卫呢?他们如果不自私,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就只会成为父母或者老师的复制品。”
“难道你不希望像我们一样吗?”
“像谁?像你还是爸爸?”
“像我们中的一个。”
“我命中注定会有很多地方与你们相像。”
她也许有点感动,那天她和往常一样冷静。
“我觉得我过着和其他小孩一样的生活,行为举止也和同龄人一样。”
“你没有朋友。”
“你难道更希望看到我跟着那帮家伙一起骑着摩托,后面带个女孩,一天到晚四处斗殴吗?”
“还有其他的小孩。”
“谁说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你应该好好看看,班上有没有和你兴趣相投的小孩?”
“哦,那样一个小孩会和我一样。”
“你想说什么?”
“他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
几分钟之后,爸爸喘着气站起来,走到他在一二楼之间的那间小房子里。这是属于他的“阁楼”。他在那里放了一个电磁炉以及一些用于补牙的机器。
大部分牙医都是向在家工作的专业工人订制牙填充物、假牙齿桥和补牙瓷。吕西安·巴尔却自己做这些材料。他在安静的半楼里,花费大部分晚上以及一部分深夜的时间,一丝不苟地致力于这项工作。
他希望在专业上精益求精吗?或者,工作间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庇护所?
妈妈今晚要干什么呢?她会看电视吗?什么节目都看?还是她会一边读杂志一边不停地抽烟?或者她会去找她的朋友娜塔莎?她就住在小十字街尽头靠近赌场的一套很新的公寓里。
安德烈第一次觉得一切似乎都不太寻常。他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参与着这样的生活,但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他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是在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他根本就不认识的爸爸和妈妈。
他不愿意想这些,他想和以前一样。
“晚安,妈妈,晚安,爸爸。”
“晚安,儿子。”
他羞愧地离开,因为他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己。
“您没忘了牛奶吧,安德烈先生?”诺埃米在厨房里冲着他喊道。他正要上楼。
他每天晚上都会带上一杯牛奶,在睡前喝完,还会经常吃一个苹果。他去拿上牛奶。
他在维克多·雨果大街离开弗朗辛时,犹豫要不要回那条他看见妈妈从黄色房子出来的街道看看。他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与他无关,但又从心底里认为这样想很无耻。
他没办法假装对事实视而不见,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怀疑一点点变成确定。
他将摩托向后转。那条街叫做伏尔泰街。那栋黄色房子就坐落在酒吧对面,有三层,很破旧了,两扇门一直开着,一边放着一个菜摊,另外一边则是一家狭小的珠宝店。
他将摩托车靠在墙上,走上三级台阶。门厅伸向一条与外墙同样颜色的黄色楼梯,但是比外面更脏。右边并排放着三个木制信箱,每个上面都贴着一张访问卡。
一个铜牌子上写着:J·德武热先生,传达员,二楼左拐。另外一个白色珐琅牌子上写着:F·勒德兰,足医,二楼。
有人在墙上写了几个棕色的字,并用一个箭头指向楼梯:出租备有家具的单间公寓。请上三楼。
他差点就上去了。但他没敢去。他停在二楼,接待员的门开着。一位年轻女孩正在办公室小窗口后面工作着,和邮局一样。
一对情侣边笑边走下来,和他擦肩而过。那个女人在跟她的男伴说什么话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她肯定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因为她的男伴也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笑得更欢了,肩并肩走向街道。
他并没有觉得很难受。他慢慢地从凹凸不平的楼梯上走下来,看了摩托车一眼,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车。然后他骑着摩托车驶向公路。
从那以后,他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感。当晚他关上屋顶阁楼的门时,第一次感到孤独。
Chapter 2
大约十点半,他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在楼梯响起。他正趴在地上,四肢伸展,下巴枕在手肘上。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他刚刚重读完《菲力匹克》第一部。几分钟之前,他合上书,选了一张唱片,他喜欢那张唱片里打击乐器的低沉音色。他一边听音乐一边翻看连环画。
爸爸偶尔会来看他。只有他们两个独自在房子里时,爸爸有时候会爬上来看他。
他没有敲门,而是在楼梯平台上停留一会儿,也许是因为谨慎。然后,他们会说上几句话。他们从来没有完整地谈过什么,只是很平常的话,中间隔着很长的沉默。
安德烈差一点合上连环画,重新拿起那本德摩斯提尼。他自言自语说,爸爸发现他在看书会回去。他不敢拿起书,等了一会儿,好像有点紧张。门打开时,他将手伸向留声机,关了音乐。
“我没打扰你吧?”
“我没有学习,正在休息。”
爸爸跟他一样紧张,犹疑地走向那张深红色的旧沙发。沙发上的天鹅绒已经被安德烈拔掉了,只剩下青灰色的布。
“你今天过得好吗?”
“不坏。”
“尼斯之行还好吧?”
安德烈害怕爸爸问他这么具体的问题,爸爸好像已经猜出在伏尔泰街发生的事情。但是问题还是来了,爸爸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没有遇到什么人吗?”
吕西安·巴尔说完就坐进沙发,抽了根雪茄。他只在晚上抽烟,他不能在顾客面前抽。他也不在客厅里抽,他妻子很讨厌雪茄的气味。
“我遇到了弗朗辛。”
“弗朗辛·普瓦德?”
“是的。她正好从天堂街的学校里出来,一所语言和会计中学。”
“她爸爸跟我说过。”
他在想什么呢?他想的不是朋友的女儿,而是其他事情吧?无论怎样,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谈话在随意中进行。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神迷茫而空洞。
“不算上我们冬天请他们吃饭那次,也不算上他们三个星期前请我们吃饭那次,那么上次我见到是几个月前……”
他再次沉默,陷进自己的思绪中。
“他爸爸和我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他是乡村医生的儿子,不是生在涅夫勒省就是中央高原地区,我记不清楚了。他爸爸死后,他身无分文,在我家住了几个月……”
吕西安·巴尔为什么要谈这些往事呢?安德烈一方面很高兴听到这些,但也有点恼怒。他不喜欢别人强迫他去关心那些他认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也许安德烈认为这是对他平静心态的一种威胁?父亲是因为脆弱才谈起这些的吗?
他妈妈在饭桌上不停唠叨时他并不在意,因为她并没有说私人的事情。她只不过是给家里带来街上的人和事,或者从报纸上读来的故事。
但爸爸不一样。安德烈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会无话不谈,更不会将心里的想法透露给别人。在儿子看来,他此时说的一些不连贯的话,透露了他心底的不安。
“他妈妈去世后那几年,他爸爸当着乡村医生,过着安静却又无比艰辛的日子……埃德加和我一起拿到物理、化学、生物修业证书时,突然收到一封电报,电报说他爸爸被发现在果园的一棵苹果树上上吊了。”
安德烈不认为爸爸今晚是随意地上来的,也不是忽然想到往事的。爸爸为什么要过来,突然跟他说一个他几乎不认识的人呢?
“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了……后来,埃德加跟我说,大部分自杀的人都会想到留下一封遗书,解释他们为什么自杀……上吊的人却极少会留下遗书……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父亲意外而又没法解释的死亡让他选择了神经病学而不是其他专业……”
他不说话了,他在找烟灰缸来掐灭手中的香烟,却只找到一个茶碟。他站起来了,看样子也不会再坐下来。看他的步伐和神情,他好像不是在自己家里。他是在他儿子的地盘,儿子正坐在地板上,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打扰你了吗?”
“当然没有,爸爸。”
“埃德加跟我说她和她妈妈的性格一样。”
“弗朗辛?”
“对。我们去他家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很多她的事情。普瓦德太太是韦内教授的女儿,韦内教授是当今法国最好的或者甚至可以说是欧洲最棒的神经科专家。他曾在萨勒贝特里埃医院主持神经科,三四年前退休了,现在世界各地的人还是会去那里找他看病。”
安德烈·巴尔时不时看爸爸一眼,觉得他越来越局促不安。他为什么要上来?他为什么要离开让他感到无比自在的工作室?他为什么要说这些无聊的话?
安德烈差一点就对爸爸说:
“我感兴趣的是弗朗辛,不是她的父母或者祖父母。”
他才不关心涅夫勒省或者中央高原的什么上吊者,他也不关心什么退休教授,哪怕他再怎么出名,再怎么老当益壮。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
“我好像听见楼下的门打开又关上了。”
“妈妈还是决定要出去?”
“她去找娜塔莎了。”
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安德烈更害怕沉默,而不是说话。
“我很抱歉上来打扰你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啊!对了,我们从弗朗辛谈起,然后我想起她爸爸和柯莱特——这是她妈妈的名字——他们当时和他们的女儿现在差不多大。”
“她那时候漂亮吗?”
“柯莱特?她和弗朗辛很像。同样讨人喜欢。她智慧超群,如果我没记错,她那时候正在准备参加英国文学大学教师资格证会考。她到底通过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们。”
又一阵沉默重重地压在安德烈的胸口,这沉默好像意味深长。
“我想说的是……我们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我都不知道他们结婚了,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三个都还是学生,他还没有追求她。六个月之前,我都不知道他们来了尼斯,住在离我们二十五公里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是在请求儿子原谅他东拉西扯。
“我走吧!你希望我走吧……”
“不,当然没有!你想说些事情……”
“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想想那些人,想想他们的命运……比如,埃德加·普瓦德要是愿意,现在本应该是巴黎学院的教授,很可能已经继承岳父的位子和名声……”
出于怜悯,安德烈问道:
“那他为什么不留在巴黎呢?”
“首先,我猜他不想被人说成是因为老婆才得到那个位子的。其次,他个性倔强,从不妥协,心直口快,这种性格的人在政府部门里日子不好过。不过他现在从病人那里学到的和能在医院学到的一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