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听起来不大对劲。在字面意义上看没什么问题,但是安德烈确信父亲说话时有点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与他内心的不安没有多大的关系。
“他这个人不错。我相信他是幸福的,确实存在一些真正幸福的人……我正在耽误你的时间……”
“我准备下去睡觉了。”
“我猜弗朗辛一定很爱她的妈妈?”
“她倒是跟我谈过她的爸爸。她是为了得到秘书职位才去学速记和会计的。”
现在轮到他说话了,想到这一点后他很吃惊。
“她更喜欢做医生或者医护助理,但总是认为自己过不了毕业会考。她说她对学习没有任何天赋。”
他为自己的毫不掩饰感到脸红。
“她妈妈以前非常聪明,本可以在自己的领域里有一番成就。她结婚后喜欢上了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专心照顾家庭和孩子。”
他爸爸一边走向门,一边语气单调地说:
“我希望她过得幸福。我确定我听到开门的声音。你妈妈回来了。”
他从楼梯上下去了,好像不想被妻子撞见他在屋顶阁楼里。为了休息一下,安德烈重新装上唱片,将声音调到最大。十分钟之后,他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他也许做过梦,但早上六点起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自然醒来,一副仍在梦中的表情,歪歪扭扭地朝着浴室晃过去。只有诺埃米和他起得一样早,他下去的时候,埃诺米还没到厨房里,一楼所有的百叶窗都还是关着的。
六点半时,他爸爸起床了,轻轻地走到浴室。他为了避免吵到妻子,把当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在浴室里。
那栋别墅叫做奥西之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除了在世纪初建造它的那些人。别墅很大,房间宽敞而明亮,有漂亮的白色大理石楼梯。
四四方方的别墅矗立在一座花园里,墙面是淡淡的玫瑰红色,墙角和窗户四周则是淡淡的灰白色,这座花园现在几乎是一座公园了。
小摩托车发出两三声轰鸣后开走了,花园栅栏嘎吱作响。安德烈来到卡诺大道。他总是以为街上半秃的法国梧桐树树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一段时间,他觉得树干造成的阴影很性感,甚至有点下流。
他很快就到了小十字街旁边的一个沙滩,对面是些高大的宾馆。有人在沙滩上耙沙子,就像园丁在耙小路上的砾石一样。
他换上泳衣,冲进水里。通常,除了他只有一个游泳的人。那是个英国人,离他二三十米。他不知道这个英国人叫什么,也从来没有跟他讲过一句话。
然而他们会暗地里互相较量,两个人尽可能游得远,直到没法呼吸,然后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互相微笑。
一艘白色舰艇出港,解帆起航。这艘船叫“伊拉克特拉”号,每天清晨出海,夜幕降临时归来,风雨无阻。
安德烈七点时回到家,轻轻打开厨房门,对女仆喊道:
“诺埃米,我的鸡蛋!”
“马上就来,安德烈先生!”
“我爸爸下来没?”
“他已经在餐厅吃了好一会儿饭了。他快喝完咖啡了吧。”
爸爸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亲安德烈紧绷的额头,这是传统。
“爸爸,早!”
“早啊,儿子!游得开心吗?”
“太热了。”
他们都没有提到昨晚的谈话。新的一天开始了。他爸爸站起来,步行走向小十字街。在那儿,他要在毛玻璃后面待一整天,给病人看牙。
“妈妈睡得好吗?”
“应该不错吧。”
她总是抱怨自己失眠,每晚都要吃巴比妥酸剂之类的药物助眠。每天早上,她要拖拖拉拉一两个小时,才正式开始新的一天。
有时候,她一直到九点十点才开始在小客厅吃早餐,这个小客厅通过阳台与她的卧室相连,从她的卧室阳台可以看到海湾一角。
安德烈并没有去看看她,直接去学习了。他吃了鸡蛋,啃了四五块果酱土司,又喝了两大杯牛奶,然后去复习化学功课了。
清晨灿烂的阳光,沙滩上新鲜的空气,还有他刚刚在里面畅游的深蓝色海水,这一切洗去了他昨晚的不安和忧虑,阴郁甚至有点惶恐的情绪减轻了不少。自从他离开伏尔泰街那个漂亮的小酒吧,这种情绪就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些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在苹果树上上吊的乡间医生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普瓦德医生在尼斯工作而不在巴黎学院当教授又跟他有什么联系呢?
这些都是别人的生活,他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中午吃什么,诺埃米?”
“有小羊排,安德烈先生。”
“羊排小的话,给我留五个。要是不是很小,就四个吧。”
小摩托车在小巷子里发出嗡嗡声,驶向街道,就像在太阳下飞舞的大黄蜂。
如果妈妈在午餐时没用比前一晚更加好奇也更加忧虑的眼神打量他,他就不会出去了。
“你今天早上去游泳了吗?”
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呢,她明明知道他每天早上都会出去的呀。
“嗯,是的。”
“水不冷吧?”
“你忘记了现在已经是五月份了吧。”
妈妈只会在六月份很热的时候才会下水游泳。
“你一个人在那么大的沙滩上,不会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妈妈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些不常问的问题呢?爸爸也有点吃惊,好奇地瞥了妻子一眼。她昨晚喝酒了吗?很有可能。她去看娜塔莎或者是她们一起出门时,她们经常喝酒。
娜塔莎四十五岁,依然漂亮而迷人。有人说她曾经美若天仙,那时候,她在上戛纳、加利福尼亚以及穆然地区大别墅里的富人们当中非常出名。
有些人叫她娜塔莉,好朋友叫她娜塔莎。
她是俄罗斯人吗?有可能。她有着非常正宗的棕色肌肤,一对几乎透明的浅蓝色眼睛,和安德烈三四年前玩过的小弹珠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身材依然苗条而柔软,因为她花了大量的时间做按摩和美容护理。
人们总是谈论她的两三任丈夫,其中一个是英国贵族。现在,有人叫她纳伍尔太太,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新任丈夫姓纳伍尔,而是因为她被一个老男人收养了。纳伍尔先生是黎巴嫩或者叙利亚人,没人知道他确切的国籍,他只在蓝色海岸出现过几次。
人们说他非常富有。他几乎只出现在赌场,他会在那里玩两三个晚上的巴卡拉纸牌,然后再次消失不见。
安德烈不喜欢娜塔莎,但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他每次听到她的名字都会皱眉头。最近两三年,妈妈提到这个名字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语气也越来越亲密。
“娜塔莎跟我说……”
“正如娜塔莎昨天跟我说的那样……”
安德烈对她没有任何意见,也没嘲笑过她的婚姻,以及她与近东阔佬奇怪的收养关系。
妈妈总是谈论娜塔莎的珠宝,还有她那两套通过内部走廊连接的公寓,以及一个环绕整个建筑的大阳台。她在第七层和第八层拥有一个真正的公馆,但是所有这些对于安德烈没有任何意义。
在戛纳这样的一个城市,安德烈不会对她的财富感到眼红,也不会对她的炫耀感到恼火。他并不怎么关心这个女人的道德怎么样,让他生气的是这个女人居然在他的家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
这是一种无形的位置,因为毕竟她只来过他家喝过两次茶而已。她只和他们一起吃过一次晚饭。他感觉那天到最后他爸爸和他一样被激怒了。
妈妈自从认识了这个娜塔莎便开始酗酒,醉酒后第二天会在床上躺上大半天。
她下楼时脸色憔悴而衰老,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她也许感到不好意思,避免直接面对他们,一直说个不停,忍受不了一点点的安静和空虚。
她有没有跟娜塔莎说过她和儿子的相遇呢?
“你确定他看到你了?”
“我不知道。我有点印象,我们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对上了。他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起,那个女孩子是我们在尼斯的一个医生朋友的女儿。”
“那么他应该不会注意到你。”
“你并不了解安德烈。”
“至少他没看到你从那栋楼里出来。”
“这正是我担心的问题。”
“他才不管你是从哪栋楼里面出来的呢……”
安德烈到学校时,看到告示牌通知说下午三点的物理课不上了,因为老师要开会。他有空了。
他不想一直被那些事情烦恼着,做不到。他看着眼前的这些东西,尽量不去想那些事。但是三点的时候,他没有回家待在自己的小阁楼里学习,而是去了尼斯,他已经对那儿的路很熟了。
现在还不是忙碌的季节。嘉年华已经结束了,路上也不像夏天那样车流不息。
胜利大街是单行道,他差点走错了路,但最后还是找到了上次去的那个小酒吧。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不喜欢想着过去。尽一切可能活在当下是他的一个生活准则。
他把防盗锁绕在摩托车上,进那个黄房子之前,他先去对面的小酒吧要了一杯牛奶,加了两个巧克力球。
“今天一个人?”
酒保认出了他。他再来一两次就是熟客了。他照了照瓶子之间的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不那么孩子气。六个月之前,他的脸上还满是粉刺,他觉得很丑,出于挑衅,他故意做些鬼脸,让自己看起来更丑。
“小心点,安德烈。你的脸抽筋了。”
“这不是抽筋。”
“小心习惯成自然。”
他耸耸肩。他知道。但这只是他自己的事情。现在他脸上只剩下几个粉刺了。相貌一般,尤其是鼻子,他很不喜欢。但是,总体上来说,他还是接受了自己的相貌,并且承认自己开始像个男人了。
和前一天一样,他慢慢地爬上楼梯,来到二楼,看到那个年轻女孩坐在窗口后面。他妈妈花钱如流水,不会和传达员有什么联系,而她在戛纳有自己专门的修脚人,就在比利时澳海大道,她每个月会去一次。
那么妈妈一定是去三楼了,而他现在正准备去三楼,但是妈妈的步子肯定要比安德烈的坚定得多。他现在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慌。
他发现有两个互相对着的门,一扇门上没有指示牌,门前没有门毡,也没有门铃按钮。另外一扇门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单间公寓,家具齐全”。他按下门铃,脚有点发软。他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正通过门板上与人同高的内嵌镜打量他。
门被打开,他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身上有点脏的家庭妇女,跟诺埃米有点像。安德烈一直保持沉默,她就用很重的法国南部口音问道:
“您要找让娜太太吗?”
“是的。”
“请进吧。”
地板上铺着一层红色地毯,公寓感觉有点封闭。那个女人让他进了一间窗户紧闭又塞满家具的小房间。他透过紧闭的百叶窗,瞥见角落里有一个吧台。
他知道这种地方。他在战前小说和莫泊桑的作品里读到过关于这种地方的描写。因此,堆积的垫子,刺绣品,还有沙发上堆放的玩具娃娃并没有让他眼花缭乱,但他觉得很恶心。
“您一个人吗?”
他惊得跳了起来。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她个子很小,但很胖,脸白得像月亮。她仿佛从来没有暴露在阳光或者户外的空气下。
安德烈猜想她年轻时肯定很美,她以前应该只是有点丰满,看上去很舒服。她的金黄色眼睛里还残留一点活泼,或者说淘气。
“我想向您道歉……”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笑了,好像是在鼓励他。他明白这个女人一眼就可以判断出他的来意。
“我从来没见过您,是吧?”
“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一次都没有。”
“谁让您过来的?”
他差点回答:
“没有人。”
他突然改变主意,因为他想到,他这样回答会让自己的到来显得很可疑。
“我之前在戛纳咖啡馆碰到的一个人让我来的。”
“戛纳人?他叫什么?”
“别人都叫他托尼。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把我的地址给了您?”
安德烈不知道如何撒谎,开始脸红。他准备跟她讲实话。
“他到底是怎么跟您说的,您为什么是一个人来的呢?”
“因为……”
实在是不行了。他的话从一开始就站不住脚,而这个女人阅人无数,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听着,太太……”
“我可以为您提供点什么呢?”她边问边朝吧台走去。
“什么都不用,谢谢。”
“我敢打赌您不喝酒。”
“嗯,是的。”
“并且您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房子。”
“没有。”
“您有十七岁了吗?”
“十六岁半。我看见一个我认识的人从这里出去过。”
“什么时候?刚才吗?”
“已经有几天了。”
“年轻女孩?”
“没有我这样年轻。已经是个妇女了。”
“我明白了。那又怎样呢?她是一个人吗?”
他点点头。
“好吧,年轻人,您如果早一点上楼或者早到一会儿,肯定会看到一个男人从这里出去。”
“这个房子和您想得不一样。我不会对您生气。我也不会说现在跟几年前不同了。不过现在法规严了很多。”
“我出租带家具的单间公寓,和门外面写得完全一样。我当然不会按月租,也不会要求顾客们一定要在这里过完一整夜。”
“他们待一两个小时就走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会查看结婚证。但是单身男人来这里是找不到女人的,这种事情早就没有了。”
“我明白。”
“所以,您的女朋友如果来过这里,那绝对不会是一个人来的,相信我。通常情况是,男士们不太希望和同伴一起在街上露面,或者同伴穿衣服的时间太久。是几号?”
“上个星期。我也记不清楚了。星期五或者星期六吧。”
“下午吗?”
“大概五点半吧。”
“您想让我跟您说些什么呢?您不太像是已经结了婚的男士,也不太像是在找太太。看您的年纪,只有一个原因。”
“谢谢您。”
“谢我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做过。您对她很生气吗?您还想再见到她吗?”
“我不知道。也许不想见了吧。”
“好吧,您如果以后遇到另外一个女生,如果心里很喜欢,可以带她来这里。您如果觉得不太好找到这样的女孩,我可以给您两三个酒吧的地址,那里不乏漂亮的女孩子,随时可以为您带来慰藉。”
“谢谢。我应该回戛纳去了。”
“我忘了您不是尼斯这里的人。大学生吗?”
“我在准备毕业会考。”
“这样啊,那祝你好运!”